“修士?”
    拿着刀偷袭她的陌生的男人,身上没有魔气,是修士。
    姜采怔一下,忍不住唇角翘一分,有些自嘲地笑。她提防魔修,提防魔物,她不相信魔的忠诚,她时时刻刻运起法术在监视下方的魔修偷袭自己。她却想不到,给自己一刀的人,是修真界灵气纯然的修士。
    旁边修士们与魔激战间,一下子怒了:“岳老三,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能偷袭姜姑娘?”
    “你不是和我们一起进入梦境,你不是知道无极之弃发生的事吗?”
    “你怎么能趁着姜姑娘除魔之际,偷袭姜姑娘?”
    那被称岳老三的修士,脖子上架着姜采的剑,他双眸赤红,梗着脖子呼吸变重。他脑海里尽是魔子之前诱惑自己的话——“五千年前,你门中弟子被你害的成为魔疫。五千年后,他就在姜采体内,姜采只有替他报仇,才能渡化他。
    “姜采一定会杀你的。”
    岳老三吼道:“你们都糊涂了么?她就算以身侍魔又如何?魔疫只要在她体内,她总有控制不住放出来的时候!不趁这时候杀了她,怎么才能让那些魔疫彻底消失?”
    旁边修士们愣住,然后怒:“你疯了!”
    岳老三疯狂道:“心慈手软的人是你们!姜采不死,魔疫就不会永远消失。你们相信姜采真的能关住魔疫一辈子,我不相信!她是很厉害,但是比她更厉害的人都不敢以身侍魔……杀了她才是真的!”
    说话间,三三两两的修士不知是被说动,还是他们本就心中有鬼,本就受到了先前魔子的蛊惑。
    他们偷偷摸摸地围向姜采,运法的运法,拿武器的拿武器。他们盯着这个昂然而立的女剑修,看到她前胸后背的血皆浸湿衣袍,这位厉害无比的女修,此时面容苍色,唇无血色。她再站得笔直,手中剑握得再稳,但她额上的冷汗却不能欺骗大家。
    姜采在打斗间趔趄跌倒,又很快爬起。汗滴顺着她额角低落在睫毛上,她听到四面八方的不怀好意和吵架。
    而混乱中,她带来的魔修中瑟狐声音尖锐而瑟瑟地响起:“谁敢动我们尊主,你们都该死!”
    再头顶上方,永秋君宽厚慈悲的声音在众人之上叹道:
    “世间魔物皆该死。”
    姜采抬头,看向半空中的打斗,看向永秋君身上纤尘不染的白衣。
    地上的打斗因此停一瞬,下一刻更加激烈。有人本就是姜采的仇人,有人是魔疫的仇人,有人想讨好长阳观,他们和那些不服气的修士们对骂,他们偷偷摸摸地想偷袭姜采。
    他们道:“看,永秋君都说了,姜采也该死!”
    他们蠢蠢欲动间,金白色剑光飞起,旋转一圈,凌厉之间,姜采骤然出手。那些围袭她的修士几下就被她一剑杀之,让她身边空了一圈。那些为姜采说话的修士怔愣一下,想要说她心狠手辣,但是他们顺着姜采的目光看向高高在上的战斗,又心情复杂,将话咽了下去。
    ——姜采尚在和魔子对战,他们有何脸面指责她?
    她以身侍魔,不应该成为罪人。
    却还有和魔疫有牵扯的修士浑水摸鱼:“她杀人了!她不是帮我们的,她和魔为伍……”
    姜采偏头看他,他一时窒息,姜采手中飞剑便脱手而出,一剑杀他。
    修士们涩然:“姜姑娘……姜道友。”
    姜采道:“我不是姜道友,我是魔头。”
    “我以身侍魔,我是牺牲者。”
    “我以身侍魔,这不是任何人诋毁我的机会。”
    她向地上那些心怀恶意的修士冷目瞥去,那些人避开她的目光。
    这和前世死前何其相似。
    这人鬼不辨的世界,她孑孓独行,步伐艰难。这条路,她却一定要走下去,她也一定会走下去。
    姜采淡然并指,擦去剑上的血。
    烈风在后吹动她沾了血的衣袍,将腥味吹散开,她抬眸,声音平直:“谁若质疑我,我不妨杀之。”
    “善意若被诋毁,诸位便都对不起我。我救的,从来不是质疑我的人!”
    修士们心情复杂:“姜姑娘你……”
    当姜采体内灵气开始溃散时,魔气占了上风,依旧维持着她站在这里。众修士惊愕呆滞,怔怔看着这女修身上满满魔气……他们知道她早已堕魔,他们却是第一次看到。
    瑟狐欢呼:“尊主杀光他们!”
    修士们纷纷后退,给姜采让路。
    她向前走,手中玉皇飞回她手中。她眼睛盯着上方的永秋君,余光看到在永秋君的话语下四周开始对她态度微妙的修士。她心中浮起荒唐感,也第一次觉得疲惫。
    这乱哄哄的世间,敌我不分,神魔莫辨。
    这不是张也宁为她辩护后、还她清白的修真界。他所维护的,他师父恨之。他想保护的,他师父除之。他因为织梦术而受伤、不得不在梦中疗伤的时候,永秋君在外,已经将这公平要重新推翻。
    姜采眸底无情,哂笑一声。
    她握剑的手用力,将所有凌乱的情绪重新压下去。
    姜采重新腾空飞去,剑光如同呼啸罡风。她的攻击与于说的攻击撞上,火光四溅。二女战斗间,永秋君跟上。姜采目光与永秋君在此对上一瞬。
    二人皆知,他们之间的仇,才刚刚开始。他要杀她,她亦反击。
    哪怕是仙人要杀她,她也不会听之任之!
    永秋君目色加深,幽幽哂笑一声,视线回到了于说身上。
    于说哈哈大笑:“好精彩的一幕……永秋君,你是装模作样惯了,还没杀掉我,就给自己多一个敌人。哈哈,你的傲慢,终将付出代价!”
    她最后一句,应着天上雷声重重,自天外而来。天地间如此异象,让永秋君神色大变。
    永秋君比谁都清楚天地异象代表的意义,他毫不犹豫地用道法打断于说,于说身后是姜采的剑。于说施法和他们周旋,她受了不少伤,身法已经开始凝滞,而她一身血,竟微微笑:
    “我快苏醒了……永秋君,怕不怕?想好对付真正的我的手段了吗?!”
    --
    贺兰图化出原型金鼎龟落于蒲涞海上,驮着玉无涯和谢春山,一同赶往巫家。
    通过蒲涞海直往北域,是最快的通行手段。只是因蒲涞海连通魔域,平时修士们不敢擦海而走,要小心翼翼。但金鼎龟是世间唯一不惧怕蒲涞海的生灵,遇到魔穴,金鼎龟是唯一不会被吸进去的生灵。
    玉无涯和谢春山赶往巫家,倒真需要贺兰图。贺兰图趴在海上,一边快速挥动四只短脚游水,一边竖长耳朵,听着玉无涯和谢春山的谈话。
    玉无涯长身昂立,身着貂裘。白色绒毛托着面颊,她一贯的柔和虚弱,却在小辈面前维持着长老的身份,立于龟的最前方,掌舵着方向。
    谢春山就随意很多。他乱七八糟地坐下来,把青伞变成了一把扇子给自己扇风。玉无涯和他说了如今的情形,谢春山眨眨桃花眼后瞪直:
    “长老的意思是,我们去助师妹?这,就我们两个,是不是不太够?”
    他倒不怕死。他是觉得枉死没必要。
    玉无涯温声:“仙家斗法,我们寻常修士加入其中,很难起到作用。然而阿采是失了剑骨的……我并没有信心能帮她打败敌人,此去巫家,不过是想将剑骨重新还给她。”
    她忧心:“希望剑骨回来,能救我的徒儿。”
    谢春山缓缓道:“当年,长老也这般助过傲明君吗?”
    玉无涯回头看他。
    谢春山用扇子盖住半张脸,他垂下眼,睫毛上翘间,分明几分阴郁,却仍用轻松的模样掩饰这一切:“如今是神魔大战再次开启。五千年前,也有一场神魔大战。长老那时候,与傲明君是联手吗?他受了伤,你可曾希望他活下去?”
    玉无涯失笑。
    她道:“他死于道心不稳,道体被毁。
    “我素来不喜傲明君此人。自很久以来,他便不爱说话,心中藏着的事却不少。公主死后……一万年前,公主死后,他便变得更加阴鸷,离开了我们。”
    谢春山唇角绷紧。
    玉无涯摇头。
    她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良久,她慢慢说:“你是否知道,傲明君毕生,都追慕一个人,他一直追慕一人,那人……”
    谢春山闭目,感受到心脏传来的痛意。
    他再次睁开眼,睫毛掩去眼中情绪,只有握着扇柄的手因用力而发白:“他毕生爱慕百叶公主,我已经知道了。”
    玉无涯诧异地看他一眼,半晌才点头。她并不知道谢春山曾经身边有个叫“百叶”的侍女,对于她这般长老来说,谢春山身边的仆从,她向来不注意。
    她只回忆道:“一万年前,他在公主身边,是一个普通至极的马奴。他被公主一手提拔,渐渐成了公主身边的侍卫。公主后来修仙,他亦跟随着公主一起。
    “后来,出了一些事,公主为大局考虑,以身殉道,就那般死了……傲明君便不知所踪。再之后,蒲涞海开,人间和修真界分开。我在世间独行,后来渐创了剑元宫。永秋君是仙人,他扶持着长阳观建起来。
    “我因为和永秋君有些旧情,又因为不信任永秋君,再加上世间修士多多少少良莠不齐,能指导我修行的,只有永秋君。我便经常会找理由去长阳观,试探永秋君。那时候,傲明君消失了很久。”
    她说起这段,目色有些复杂。不过因她背对着谢春山,谢春山只能听到她声音温润,却看不到她眼底的情绪。
    谢春山压着情绪问:“他再出现时,便已经是那个一手创建芳来岛的傲明君了吗?便已经开始杀毁世间男修的修行生机,反哺给女修?他已经变得……那般厉害了吗?”
    玉无涯:“不是。
    “我再一次见到他,是那年永秋君刚刚修好‘积年四荒镜’,恢复了天地间的秩序法则。在此之前,因为神魔之战,天地法则混乱,修真界已经下了很多年的雪。但我们都知道,‘积年四荒镜’归位,雪很快就会停。
    “我在雪中登上长阳观,看到一人跪在雪地中。那人周身被雪冻住,唇泛紫,脸发青,身子摇摇欲倒。我认出这个人,是很久不见的傲明君。
    “道童们说,他已经跪了整整七天了。
    “他跪在长阳观下,所求是希望永秋君能够复活百叶公主。因有传说,这世间,唯有仙人能够复活人。傲明君因公主的死而怨恨所有人,但他也许真的想不到办法,他回来找我们了……他求永秋君复活公主。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执念,到底有多深。此后经年累月,他毕生……”
    谢春山轻轻闭上眼。
    他声音清渺,和四周的海水涛声混于一处,他喃喃自语:“他毕生都在为了她活,为了她拼。”
    --
    那年皓雪满满,玉无涯站在长阳观下,看着那个长跪不起的男子。
    之前发生了太过惨烈的事,他们所有人都不想提及。公主因那些事而心甘情愿地牺牲,那些已经过去,一切恢复正常。无法从那些事中走出来,看不破生死的人,只有一个傲明君。
    他其实仇恨永秋君,仇恨所有让公主因他们而牺牲的人。玉无涯不喜他,他大约也不喜她。之后,玉无涯和傲明君因对修行见解不同而成为宿敌,见到对方都想杀死对方。在那之前,玉无涯只记得长阳观的那场皓雪。
    傲明君在此跪了整整七天。
    她到长阳观的时候,他依然跪着。他摇摇欲倒,昏昏沉沉,一身身骨被雪覆盖。他低垂着头,衣袍在风雪中冻僵,睫毛上也沾着雪。
    雪簌簌飘落,无声无息,落在青年身上,雪变得沉重。雪落在发上,发丝结冰,冰凉地贴着脸,拂在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上。
    那青年盯着一滴滴落地的雪花,他一直看着,专注地凝视,眼底透着沧桑之意。他的身体在雪中孤零脆弱,他漆黑的瞳孔中却燃烧着火焰,火焰熊烈,至死不灭。
    玉无涯在长阳观中与永秋君谈事,她心神不宁,时不时用法眼向外看,便看到那男子依然跪在那里。
    玉无涯心软,问永秋君:“为何不助他复活公主呢?公主毕竟也是你的……”
    永秋君回答:“天道之下,生死皆有天命。违逆上苍,强行复活,必遭天谴。他是痴人,难道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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