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订婚的未婚夫妻之间说“追求”似乎有些怪异,但睢鹭就是觉得,这是必须要走的一步。
    此前他所走的每一步,只是为了达成“成为乐安公主驸马”这个目标,他以为那就是终点,然而,目标达成之后,他却发现,似乎还不够。
    只是获得那个头衔还不够。
    两个名义上的未婚夫妻,站在一起,却相对无言,看不见摸不着的阻碍横亘在两人之间,让他们显得那样生疏而客气。
    这样不对。
    哪怕告诉自己他与公主之间只是交易,只是合作,生疏客气也正常,可,却还是觉得这样不对。
    这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才任性地迈上前一步。
    因为,想要靠地近一点。
    更近一点。
    *
    春雨还在下,但公主府热火朝天的婚礼筹备工作,可不会因为区区一场毛毛雨而停下脚步。
    公主成亲,需要准备的何其多,要真精心筹备起来,三个月再加三个月也不够用的,不过这次嘛——
    负责总揽婚礼筹备的冬梅姑姑就一点儿不着急。
    虽然事情都吩咐下去在做了,匠人织女等等也都是找的最好的,但冬梅姑姑既没紧紧盯着进度,也没提防工人做活不精细,除东西物件儿准备之外的许多人际筹备,诸如遍告宾客、广发请柬之类的,更是还一点没着手——虽说这些本也该放在后面做,但真着急的话,连请柬的样式、发告宾客的日子,都该仔细相看抉择了,而不是拖到现在一点儿没动。
    总之,冬梅姑姑的做法,说不上渎职,但里里外外,却总透露出一股子敷衍。
    这不是冬梅姑姑对乐安的事儿不上心。
    只是吧,怎么说呢?
    ——冬梅姑姑打心眼儿里,就是觉得:这桩婚事,不大可能成。
    虽然乐安吩咐让筹办婚礼,虽然那个睢鹭的确让她有些改观,虽然府里上上下下都觉得府上真要多一位小驸马了——但冬梅姑姑的直觉告诉她,还不一定。
    直觉的来源在于乐安。
    乐安过于淡定的态度,让冬梅姑姑不得不多想。
    她家公主就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非无奈,才不会高兴装不高兴,在意装不在意,这点冬梅姑姑自认为还是很了解的。
    所以乐安淡定,等于乐安不在乎这事儿,等于这事儿大概率告吹。
    在脑子里成功画下等式的冬梅姑姑,自认为看穿了一切。
    于是筹备起来,自然也就没那么上心。
    比如今日,绣嫁衣的绣娘送来了嫁衣纹样让乐安挑,若是以往,给乐安看之前,冬梅姑姑非得先自个儿看得熟透烂透了如指掌才行,好防着乐安拿不定主意时给她出谋划策,然而这次,冬梅姑姑接过绣样儿,只简单翻了翻,见都是吉祥常见的纹样,便端给乐安送去。
    小丫头打起门帘,见冬梅姑姑进去后,便想要再放下。
    冬梅姑姑摆摆手:“不必放,待不久,一会儿子就出来了。”
    几个花样子而已,公主那般不耐烦在衣裳首饰上多费心的人,定然只会草草一翻,然后一句“照旧例即可。”
    半柱香都用不着。
    冬梅姑姑想着,便走进内室。
    一进内室,却见乐安只穿着雪色中衣,瀑布似的发披散着,发丝微湿,脸庞红润,显然是刚刚沐浴过的样子。
    ——怎么突然沐浴了?
    冬梅姑姑纳罕,一边随意将花样儿放到乐安身前小几上,一边赶紧取了衣架上的干净棉巾,给乐安擦头发。
    “这不早不晚地怎么突然沐浴?沐浴也就罢了,这头发怎么擦的?定又是春石那丫头干的活儿吧,你看看你看看,小丫头片子就是不牢靠,毛手毛脚不细致,这头发都还湿着哪,就这么敞着吹风,明儿该头痛着凉咯!”
    乐安笑着听冬梅姑姑唠叨,目光却看向面前的小几。
    “冬梅姑姑,这是什么?”
    她拿起一片绣样儿问道。
    闻言,冬梅姑姑擦头发间隙,终于赏脸给了那绣样儿一个眼神。
    “做嫁衣的绣娘刚给送来的绣样儿。”
    冬梅姑姑说罢,便立马将眼神给收回来,继续专心致志对付手中那长长的秀发,生怕一个不慎动作粗暴扯断了一根头发。
    等到仔仔细细将上上下下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擦干弄妥,再用梳篦小心梳顺之后,冬梅姑姑才总算满意地点点头,准备拿着绣样儿走人了,可是眼睛一瞥却见——
    乐安正饶有兴味地拿起那些绣样儿,仔细端详。
    冬梅姑姑疑惑,叫道:
    “公主?”
    “嗯?”乐安回头应了一声,斜向后看的眉眼,眼角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润,眼睫飞翘,眉头上扬,仿佛外头庭院雨后吸饱水的花枝,一举一动皆潋滟。
    冬梅姑姑呆住。
    好半晌,才找回自个儿的声音。
    “……还、还没挑好?”
    “嗯。”却见她家公主迟疑着点点头,随即那蘸满水似的眉眼轻轻蹙起,很是苦恼的样子,“这些都挺好的,但冬梅姑姑,你不觉得太老套了吗?还是几十年前的旧花样儿,跟我第一次第二次穿的,都没什么不同嘛……”
    冬梅姑姑继续瞠目结舌。
    “可、可这是嫁衣啊……”
    嫁衣不都是这样儿,求个好兆头最重要,于是龙凤百子花开并蒂,总是这么些花样儿,别说乐安了,她年轻那会儿流行的嫁衣纹样也照旧是这些,都多少年没变过了。
    “嫁衣也得与时俱进,推陈出新嘛。”乐安还振振有词。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公主,”冬梅姑姑找回自己干巴巴的声音道:
    “您怎么……突然对这种小事儿,上心起来了?”
    对这种小事儿上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一桩大概率不能成的婚事,还关心嫁衣纹样儿做什么?
    除非这桩婚事——
    真的能成?!
    第38章 您的辛苦没有白费
    乐安常觉得, 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人们,实则处在许许多多不同的世界,哪怕他们处于同一阶层, 甚至同一个家庭。
    就比如她的牌搭子贵夫人以及各位小姐们, 和她们的丈夫、父亲、兄弟们,整日所见所想的,便全然不同。
    那场连绵的春雨一过, 便仿佛送别了春天,枝头柳色由黄转青再转绿, 庭院的鸣虫叫声愈发响亮,水面荷叶从尖尖一角变得蒲扇一般,裹着绿衣的荷花蓓蕾,也从水面下悄无声息地探出脑袋。
    而许多事,也随着春意的落幕而落幕,如花蕾一般冒出了脑袋。
    之前闹得风风雨雨的朝堂大戏, 最近眼见终于露出些眉目, 乐安书房来报信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一应进展, 巨细无遗地都送到了她案前。
    不过乐安并未细看。
    她只看了眼最终的结果。
    然后便见——结果终究如她所愿。
    密报上只短短几行字,墨迹都还未干, 写信的人似乎疲乏了, 笔力有些轻软。然而, 这也丝毫未能掩去, 那几行字的所包含的重量。
    乐安坐在书案前,安静地看着那几行字,看了许久许久,最后, 嘴角终于扬起一弯笑。
    然后,便将所有信件统统扔入了废纸堆。
    再然后,乐安从书案另一旁,拿出厚厚一沓熏香压花的信笺,愁眉紧锁,开始思考正经大事——
    明儿个该赴哪位夫人的宴哪?
    没错,朝堂上再怎么满城风雨,只要不是抄家灭族、升官降官这等事,便仿佛与后院的女人们无关。
    这不春雨一停,踩着这个春天的尾巴,各位夫人们又热火朝天地办起了宴会,于是宴会请柬便也雪花似的飞到了乐安公主府。
    而乐安仔细想了想,被之前那一趟一趟的事儿赶着,竟然是自从那次千桃宴后,便再也没赴过什么正经宴会了,君不见连她那老牌搭子宋国公夫人,送来的请柬上用词都是“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了么。
    说到宋国公夫人,乐安定睛仔细看了看手上的请柬——倒是挺喜庆,竟然是宋国公千金,也就是那位崔嫚儿小姐纳徵的日子。
    按理说,这种喜庆日子请乐安这种婚姻不太美满的人不大合适,但乐安跟宋国公夫人,那是什么交情哪——那是只要乐安还有权有势一天,就比金还坚,比珍珠还真的交情啊!
    再说,乐安公主到场,那就相当于公主给崔嫚儿小姐做娘家人,就是给她撑场面,长面子。
    所以宋国公夫人才发了这封请柬。
    至于那位崔嫚儿小姐……
    记得才十四岁吧,上次见面,还是为了睢鹭,而跟她娘宋国公夫人顶嘴闹别扭.
    如今,竟也要订婚准备嫁人了啊。
    乐安摇头笑笑,想想,便留下了这封请柬。
    “就这个吧。”
    不过,真等到翌日,乐安却没能如期出门。
    因为公主府上来了个不速之客。
    “公主,成了!成了啊!”
    公主府会客的花厅里,乐安端坐主座,客座坐着的,则是一个须发斑白,身着常袍的男人——若是睢鹭在场一定能认出来,因为这便是今科两位副考官之一,刘思撷。
    也是当年乐安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之一。
    当年刘思撷屡试不第,家中被他数次考试拖累地几乎一贫如洗,老母生病,却连药都没钱抓,刚刚赶赴京城的刘思撷,收到消息后几经挣扎,决定放弃考试,返乡侍奉在母亲榻前。
    是乐安得知了他的情况,给了他寄回家乡的钱,又劝他留下来,再搏一次。
    因为乐安看过他的文章,觉得此人之前落第的原因,并非无才,相反此人文采不错,想法更是十分有见地,只是措辞行文,颇有些偏激莽撞,失了圆润中庸之道,且能从行文看出来,估计是个脾气臭又硬的,一把年纪还这个模样,无论行文还是为人,都不会太招人待见,再加上出身使然,他落第简直再自然不过。
    但当时的朝堂,当时的乐安,都需要这样有才又敢言的人。
    于是乐安帮助他,劝他留下,又在之后的公卷通榜时着力为他美言,才终于使得他成功入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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