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桃儿有些担心的瞧了郑瀚玉一眼,又轻轻说道:“哥哥,相公待我很好。”
    宋长安却一脸凝重道:“我也知道妹夫待你好,但妹子出了门子,有些话做哥哥的还是要交代。”
    郑瀚玉却莞尔一笑,颔首道:“大哥交代,我自当铭记。”
    他或许还比宋长安大些,但为了宋桃儿,他还是叫了这一声大哥。
    心底里,他还是很敬佩宋家的为人的,前世宋家家境拮据至那般地步,宋家人也未要国公府的和解银子,一门心思只想为宋桃儿讨回公道。这事渐渐在京中引起非议,二房便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逼的他们一家搬离了清泉村。待他公干回来,已不知他们一家去向。
    幸得,今生这些事都不会了。
    一行人重又回至席上,已是酒冷羹残。宋家二老一早天不亮便起来张罗,至此刻已面露疲惫之色。
    郑瀚玉看出端倪,便吩咐下人预备车马,携着宋桃儿告辞离去。
    宋家人一路送至清泉村村口,眼看着夫妻二人都上了马车,这才回去。
    宋桃儿归宁的风光,在清泉村又成了一段佳话。除却眼热郑瀚玉对老丈人的孝敬,看着其对宋桃儿的呵护宠爱,村人便也不觉得这腿不好有些什么了,甚而反倒以为与其寻个不知冷热的穷小子,还不若寻个这样的男子。是以,一段时日内,村中那些有未嫁闺女的人家,四处打听有没有眼瞎腿瘸的公子哥儿要娶妻,被当地引以为笑谈。
    郑瀚玉与宋桃儿坐着马车往京城驶去。
    宋桃儿兀自默默,只望着窗外出神。
    日头逐渐向西,柔和的余晖洒落在她身上,那张秀气的鹅蛋小脸显得娇嫩柔媚,一双小手乖巧的放于膝上,端庄且静好。
    郑瀚玉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自在,她没有什么不对之处,却又好似哪里都不对,两人之间总隔着一层什么。
    沉默良久,他开口道:“往后你若思念家人,大可使人接了你母亲嫂子入府相见。”
    宋桃儿软软的应了一声,又道谢。
    郑瀚玉微一思量,又道:“你家在镇子上的食肆,间壁那屋子如今空下来了。改日,我让莲心去一趟,把那屋子盘下来,打通了墙壁,与你家食肆连成一间,生意还可再翻几倍。”
    宋桃儿这才答话道:“四爷的好意,我心里很是感激,但还是罢了。我家中只有父兄两个男人,生意若再大了,怕是周旋不过来。再一则,四爷若如此行事,我想父亲和哥哥并不会高兴。”宋大年与宋长安都不是会靠着家中女人求富贵安泰的人,若非如此,当初宋桃儿与郑廷棘的婚事也不会令家中那般愁云惨淡了。
    但郑瀚玉的话却勾起了她另一段心事,她始终想有间属于自己的食铺,及至到了眼下她还是想。
    她有一副好手艺,府中用着的大厨都曾夸赞过,二少奶奶厨艺了得,放在外头开间饭馆酒楼,门槛也要叫食客踩塌了。
    宋桃儿心底里一直有个小小的念想,想在外头试试这手艺到底如何,能受多少人的喜欢。之前在自家食肆之中,她不过是略微施展了些手段,就有了那样大的效验。看着食客大快朵颐,满口赞着好吃,她心里便格外的快活。这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快乐。
    目下,她嫁了郑瀚玉,自然不能再去开铺子掌勺了,这身本事似乎也只能用来伺候丈夫。她不是觉着伺候郑瀚玉不对,只是依然有些小小的不甘心。
    回至国公府,已至掌灯时分。
    原本夫妻两个还当去松鹤堂见见老太太郑罗氏,请安以示回来了,但松鹤堂那边却先打发了丫鬟秋染过来传话:“老太太今儿白日里去远宁侯府赴赏荷宴,回来有些累着了,这会子已歇下了。四爷四太太不必过去请安,明儿一早吧。”
    听了这话,两人自然是不去了。
    外出一日,天气又热,宋桃儿便吩咐备热水洗浴。
    晴雪在屋里替她寻了一套家常的小衫绸裤,翠竹收拾胰子、澡豆、香油等物,紫燕与水清便担了水去浴房。
    宋桃儿在房中脱了外袍,又卸了满头珠钗,将头发放松下来,余光扫至菱花镜中,只见郑瀚玉正在后方看着自己。
    郑瀚玉朝她一笑:“天气热,我也需洗浴。”
    宋桃儿知他想做什么,想及昨日浴房里闹的事,她面上微微一红,只当不知道。
    她起身,向外行去,走过郑瀚玉身侧时,低低嗔了一声:“今儿不许进来。”便往西厢房去了。
    郑瀚玉轻嗅着风里极淡的香气,不觉唇边泛起了一抹笑意。
    片刻,他传来莲心:“推我到廊上去,再把怜姝传来。”
    莲心不明所以,依言行事,推着郑瀚玉到了外头廊上,又指了另一名小厮去传怜姝。
    今儿两位主子不在府中,怜姝无事可做,本想同院子里几个丫头拉扯拉扯情分,奈何那四人皆是人精,看出来四太太不喜欢她,而四爷与四太太正在如胶似漆的时候,怕也不会理睬于她,各为前程,便都避着她。
    晴雪嘴快,甚而当面说道:“怜姝姐姐,你也莫说你抬举我们这样的话。这事儿原就是四爷要为四太太选几个内房里使唤的丫头,你出来办差罢了。如此这般,选中了谁,你都能说是你的抬举。往后,咱们各干各的差事,没事别扯唠这些有的没的。我还怕传到四爷耳朵里,也如你一般的去罚跪呢!”
    两句话,几乎把怜姝当场气死。
    然而她能有什么法子,她不过是个四爷用顺手了的内房丫鬟罢了。
    如她这等的丫鬟,命就是如此。主子宠信了,便有体面,下人堆儿里也都敬着。失了宠,那就一落千丈,人人践踏。
    怜姝其实并没有跳高枝儿的念想,她对郑瀚玉的敬畏多于其他。
    打从她进了国公府,从四等丫鬟做起,任劳任怨,什么粗活重活都做得,只望主子高看一眼。好容易得了四爷的信赖,将她提拔起来,进了内房。海棠苑没有女主人,于是郑瀚玉便将财物收管等事交由她主理。她自问一向兢兢业业,起早睡晚,把持严明,财物掌管从无疏漏,别房尚有小厮丫头偷盗事宜,海棠苑却从来太平,自己做的算是很好了。这差事当久了,不止府中下人都敬着她,连各房的太太姨娘也都对她另眼相待,甚而老太太也时常叫她过去,闲聊几句。
    无它,郑瀚玉迟迟不肯娶妻纳妾,人便以为他必是看上了这怜姝。
    这话传的多了,怜姝自己也都飘飘然起来。
    但她心里其实明白,郑瀚玉除了吩咐她各种差事,从来不会多与她交谈半句闲话。这个男人对女人仿佛没有半分兴趣,每日家除了见同僚、议政务,便是对着满园的桃花发怔。
    怜姝本以为四爷一辈子都不会娶亲了,这在于她是最好不过的。毕竟,海棠苑一旦有了女主人,无论是妻是妾,这份权柄便要易手。
    而失去了这份权柄的自己,在这国公府里,便什么也不是了。她死都不要再沦落为当初那个任人打骂、无休无止浆洗衣裳的四等丫鬟。
    四爷最终还是娶妻了,这其实也是情理之中,哪有不娶妻的爷们儿呢?
    怜姝原本以为自己也可以好好服侍这位新娶进门的四太太,直至她知晓这位四太太是个乡下女子。
    凭什么呢?
    她当丫鬟之前,父亲也曾当过秀才,实在是穷的过不下去,才会将她卖进国公府。
    若是哪位名门千金也还罢了,凭什么自己要去伺候一个乡下女人?!
    怜姝当然阻止不了郑瀚玉娶亲,她使那些个手段也无非只是想让这新入门的四太太晓得,海棠苑里还得倚靠她怜姝,别想踹开了她。可时至今日,她似乎错了。
    胡思乱想着,怜姝便在自己的小床上逐渐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有人道:“怜姝姐姐,四爷传你过去,你还睡呢!”
    怜姝猛然醒来,揉了一把眼睛,见说话的是个小厮,便问道:“四爷不是陪太太回门去了?”
    那小厮道:“爷和太太都回来了,才入门,便叫你过去。”
    怜姝听着,料想着大约什么事不成了,要交代她去做,满心欢喜的起来,匆匆洗了脸,又拢了拢头发,出门而去。
    走到正房前,却见郑翰玉正在廊上坐着,神色依旧如往日那般淡漠如水,不辩喜怒。
    怜姝伺候了他这些年,还是揣摩不透这位主子的心意,忐忑不安的上前,道了个万福:“四爷。”
    郑瀚玉扫了她一眼,看她低垂着头站着,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夹衫,牙白色的齐腰裙,头上挽着发髻,插着一枚银珠子钗,低眉顺眼,仿佛很是恭敬。
    诚然,这丫头在上辈子的确是恭敬忠心的,她办差勤谨,心思又极细腻仔细,从她手里过去的账务一无错漏。自己后来用了她那么多年,她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从丫鬟熬到嬷嬷,从无生过事端,也从无非分之想。所以这一世,自己才早早的把她提拔至内院当差。底下,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是桃儿进门之后,身边立刻有个得用之人。
    说来有些讽刺,怜姝其实是郑瀚玉为宋桃儿预备下的人。
    第四十四章 她这是……不让他上炕了……
    大约,是自己用她的时机不对吧。
    早早的提拔了她,让她存了不该有的念想,这才有了近日这一出。
    靖国公府与世间所有的世家一般,男主外女掌内,内宅便是女人的天下。若无大乱,男人轻易是不过问内宅事的。
    郑瀚玉虽已有爵位加身,但因着之前并无娶妻,海棠苑里的事便交给了怜姝打理。至于国公府,老太太郑罗氏早已不再过问家务,都交给了二房的蒋二太太。是以,之前他娶亲时的诸般事宜,也都是蒋二太太操持的。
    他的脾气,原是厌烦这些女人间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勾心斗角,但因着桃儿初入府邸,他还是着人留意了。果不其然,依然生了些是非。
    诸如蒋二太太之流也还罢了,毕竟几房从来就不和睦。但怜姝生事,却在他意料之外。海棠苑生了内贼,这是他不能容许的。
    郑瀚玉看着怜姝,一字未发,那双清冷的眸子,仿若三九天的冰棱子,看的她遍体生凉。
    她心中满是怖意,却不敢开口询问,知晓郑瀚玉的脾气,多嘴多舌,是要挨罚的。
    良久,郑瀚玉淡淡说道:“怜姝,这么些年也算难为你了。你本是靖国公府死卖的丫头,如今我新婚大喜,给你个恩典,无需你的赎身银子,放你自由。”
    怜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然抬头,看向郑瀚玉,喃喃道:“四爷……”话未出口,眸子便先泛了红。
    她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泣诉道:“四爷,婢子何处行错了,您罚我、打我、骂我皆可,万望不要把婢子撵出府去。婢子家中父母早已亡故,唯剩一对兄嫂,不过以卖我为事。您撵了婢子出府,婢子只有死路一条!”
    郑瀚玉看着她头上那支银钗,言道:“那,又与郑某有何相干呢?”
    怜姝骤然抽了口冷气,不觉向前膝行了两步,哀求道:“四爷,婢子打从进了海棠苑伺候您,一向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从未干错过半件差事。您便是要怜姝死,怜姝也无二话,只是还要给怜姝一个明白。”
    郑瀚玉这方正视着怜姝的脸,冷漠的目光之中带了一丝厌烦,他说道:“怜姝,便是念在你这些年来辛苦,我才想给你留几分体面。你既不要,那我也不必替你留着。”言罢,便向莲心示意。
    莲心上前一步,自怀中取出一册本子,打开来便荡荡如流水般念了起来。
    怜姝跪在地下,耳里听着那一件又一件事,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末了身子一软瘫在底下,吐出一句:“原来四爷从未信过怜姝。”
    郑瀚玉睥睨着地下的丫头,说道:“原本我也未曾料到,自我成婚至今,短短几日功夫,你就做了这许多事情。这一桩桩,可曾冤了你?”
    怜姝面色木然,枯坐地下,只两眼不住流泪。
    片刻,她忽想起什么,又猛然抬头道:“四爷,我这也都是依从老太太吩咐行事,便是与各房有些往来,那也都是主子的言语。主子有命,婢子从命,我有何错?”
    郑瀚玉厌憎之情越甚,反问道:“那么,四太太可是你的主子?”
    怜姝哑口无言,一时愣在当场。
    郑瀚玉又道:“老太太、各房,你行事之前,可有为四太太着想过?你是海棠苑的人,却倒听外头各房的吩咐?”言罢,他更不再看怜姝,扫了一眼院中侍立的众人,扬声道:“我娶了太太,到底令你们何处不满?!”
    海棠苑的仆婢,无论大小,都在阶下立着。
    郑瀚玉已有日子不发脾气了,今儿忽动了肝火,不免人人自危,恭聆教训,院中连声咳嗽也不闻。
    郑瀚玉又道:“今日,我便将话放在这里。四太太是我郑某明媒正娶的正妻,是海棠苑的女主人,往后海棠苑里的人事财物皆由太太主理。倘或再让我听到,有恶奴胆敢阳奉阴违、不将太太放在眼中,我不论他当差多久,是几时的老人,又是多少辈的脸面,一概杖打五十,逐出门去!且不单是海棠苑,靖国公府也容不下这等刁奴!”
    众人屏息凝神,敛身直立,一个个如木雕也似,大气儿也不敢出。
    便在此时,两名身着青衣的健壮仆人押了一名丫鬟、一名小厮进来。
    到得阶前,那两名仆人上前拱手回道:“四爷,人带到了。”
    此时天色已晚,月上柳梢,海棠苑廊上挂起了灯笼,忽明忽暗的烛光映在那丫头与小厮的脸上,显出满面的狼狈。
    怜姝认出这两人,不觉神色大变,一人是三房的小厮银朱,那丫头竟然是三房太太苏月珑的内宅侍女碧青。
    银朱缩头缩脑,看了一眼上头,连忙耷拉了脑袋。
    碧青仗着自己是三太太的陪嫁,胆子大些,强笑说道:“不知四爷夤夜将婢子摄来,有何差遣?三太太今儿着了些暑气,婢子还急着回去伺候解暑汤呢。”
    郑瀚玉淡淡道:“跪下回话。”
    碧青一怔,那两个仆人便摁着碧青与银朱,跪在了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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