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七月,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便是晨间也没几丝凉意了。
    晴雪唯恐晒坏了宋桃儿,一路寻那树荫浓密之处行去,穿了几个院子,两条回廊,便到了宜兰居。
    这宜兰居是个小巧院落,位于国公府东花园南侧,一水儿的水墨墙裙,白墙黑瓦,却是江南建筑风格,大丛大丛的凌霄花攀于墙上,露出红艳艳的花朵,格外雅致幽静。
    主仆两个走到门上,那门板只虚掩着,内里悄然无声。
    宋桃儿推门而入,却见院中果然空落落的,唯有廊下悬着的鸟笼子里不时传出些叽叽喳喳的鸟雀儿鸣叫,却越发显得空阔寂寥。
    院子中栽有几株巨大的合欢,正当花开时节,那粉绒绒的花落了一地,踩在其上软绵绵的。
    苏月珑所居的这宜兰居是一所一进院落,东西两侧是厢房,是平素姨娘丫头们的睡觉之所,正面一栋二层小楼,上悬匾额“宜兰居”。
    院落倒也洁净,却不知怎的,瞧着颇有几分蒙尘寥落之感。
    宋桃儿上一世常来此地,晓得苏月珑就住在那楼里,遂轻车熟路的向楼前走去。
    上得台阶,才走至门外,晴雪正要通传,却听里面一嗓音老哑之人说道:“我的好太太,您自己个儿也当立起来才是。昨儿晚上,四房的爷拿了咱三房的丫头小厮去审,那板子打的哭爹喊娘,嚷嚷的全府的人都听见了。那银朱是个小厮,不说了。碧青可是您的贴身丫头,从郡王府带来的陪嫁。打了她,不就是削了您的脸面?你自家就不气不臊的慌?”
    宋桃儿闻听此言,便拦了晴雪,只立在门首。
    那人说罢,就听苏月珑那软绵绵的嗓音响起:“银朱、碧青同怜姝私相授受,串通作弊,原就是他们不对。四爷是按照家规处置他们的,我能说什么?”
    先前那人将手一拍,道:“哎呀,我的三太太呀。摊上您这样的主子,可算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前世不修。什么私相授受,串通作弊,无过只是替怜姝递了一句话罢了,那叫什么事儿啊。说起来,这件事还不是为着怜姝替四太太选的几个丫头,长得实在太出挑了些。四太太心里不高兴,不知怎么绕着弯子跟四爷说了,四爷就打了他们几个给四太太出气。这都是当太太的,怎么别房的爷就愿意护着太太?您但凡在三爷跟前说得上一两句话,也不至昨儿连问都不问一声,四房就把碧青拿了去,打的皮开肉绽送回来了。”
    话音落,苏月珑却是半晌无言。
    那人又说道:“太太,不是老身倚老卖老。您也这个岁数了,和三爷这么不冷不热的,膝下无儿无女,往后预备怎么办?如今老太太看承您还好,不过是看着郡王府的面子上。可您也知道,郡王府眼下就是个空架子了。待您那老郡王叔叔百年之后,承袭爵位的可是姨娘养下的世子,那和您还隔了一丛儿。到了那会儿,你打算如何?”
    苏月珑这方又低声道:“顾妈妈,三爷不肯来,我也没有法子。”
    那顾妈妈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法子,您看看那个周姨娘。原只是老太太做主,给爷收的房里人。前些年,爷也没放眼里。可人家就知道自己上进,去了前头书房两趟,就怀上了,有了小小姐。虽只是个丫头,但有她在,三爷每月不都要进她房几次?见面三分情,爷跟前说得上话,可不就有体面了?我瞧着这些日子,周姨娘都要渐渐不把您放眼里了。”
    苏月珑淡淡说道:“那也是个人的命数。”
    “命数,那可……”
    宋桃儿听不下去,索性径直迈步进门,笑呼了一声:“三嫂子,我不请自来了。”
    门上一方白玉石雕刻梅兰竹菊屏风遮挡,看不见内里情形,却听两人低低呼了一声,便是一阵脚步声响,一身着绛紫色绸缎衫子的老妪快步出来。
    这老妪面色黝黑,额顶想是秃了,耷着一块老鸦色汗巾子,一见宋桃儿,她满脸堆笑:“哟,这大热天儿的,四太太怎么来了。三太太才起来,在里面梳头,不妨事,您进来吧。”
    宋桃儿扫了她一眼,面上笑意浅浅,朝内里走去。
    这顾妈妈,是苏月珑的奶母,也是她从郡王府带来的老人。上辈子,据她所知,这位老人家对三太太苏月珑可也是忠心耿耿的。然则方才听她说话的口吻,竟无半点敬意与客气,竟还隐隐带着几分教训之意。
    那一世她去的早,也不知苏月珑后来结局如何。只知道自己病中,那个为三爷生下小姐的周姨娘,又有了身孕,甚而太医诊脉之后,还是个男胎。苏月珑的日子,怕不是更加难过了。
    想着,她已走进了苏月珑的卧房。
    苏月珑正在梳妆台前坐着,头上挽着一窝丝,穿着家常的天青色薄罗单衫,底下是一色的裙子,面上气色却不好,颇有几分憔悴,涂了厚厚的杭州粉也盖不住眼下的阴翳。
    她看宋桃儿进来,微微一笑:“四太太来了,请坐吧。我今儿晏起了,到这会子还没收拾完,让你看笑话了。”说着,又似无心的添了一句:“也是我用惯了的丫头受了杖刑,今儿断起不来了。我身边没个趁手的人,所以就乱了套。”
    宋桃儿才在一旁的核桃木拐子方凳上坐了,便听见这么软软的一根钉子。
    她抿唇一笑,也不提此事,轻轻开口道:“三嫂子气色不佳,今儿又晏起,想来昨夜没睡好么?”言语着,也不待苏月珑回答,便自言自语道:“是了,天气闷热,丫头又不省心,闹出那样的乱子来,难免搅扰了嫂子好睡。”
    苏月珑正抿着鬓边碎发的手停了下来,深深的看了镜中的宋桃儿一眼,但见她端端正正的坐着,青春貌美的脸上正漾着一抹极甜的笑意。
    那是得夫婿爱重,春风得意的女人才有的样子。
    苏月珑强迫自己也绽出一抹笑来,说道:“我御下无方,让弟妹见笑了,又劳烦四爷替我们三房教训奴才。”
    宋桃儿却笑道:“三嫂哪里话,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若不是我嫁进门来,又没管好怜姝,怜姝也不至同嫂子的丫头勾搭,就没有昨儿晚的事了。嫂子若要怪,那怪我就好,万万别去怪了四爷。好歹,四爷和三爷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咱们内宅的事,闹得他们兄弟不合,家宅不宁,那可不好。”
    她这算是以退为进,将那些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倒迫的苏月珑说不出话来。
    半晌,苏月珑才笑了笑,说道:“弟妹这是客气了,丫头不守规矩,四爷罚也就罚了,怎说得上怪罪?”话至此处,却犹有几分不甘,幽幽吐出一句:“四爷如此看重弟妹,连多年侍奉的内房丫鬟都撵了出去,还当真是难得。只是做嫂子的劝你一句,过刚者易折,用力过猛难免会惹夫婿厌烦。往后的日子啊,还长着呢。”
    苏月珑说这话时,只是对着镜子打理妆容,竟连头也未曾回得。
    宋桃儿看着她脑后发髻,微微一笑,说道:“三嫂子,不好意思了,我没读过几本书,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呢。”言罢,便起身道:“想必三嫂还未用过早食,我便不多打搅了。天气炎热,嫂子仔细身子,别总思虑重重,易染了暑气。”丢下这句话,她便同着晴雪出去了。
    待她走后,苏月珑再掌不住身子,软软的伏在了梳妆台前。
    两道泪自眼眶中滚落,她无声哭泣着,瘦弱的身躯不住发颤。
    或者当初,她就不该一意孤行,一头撞进这靖国公府的后宅。
    想着那年,正是烟花三月,她随着家中亲眷往京郊踏青,在那醉烟阁上遥遥望见郑家几房兄弟亦在湖畔游玩。
    郑家男人皆生的好,这是京中出了名的。
    那时的郑三爷,少年英姿,鲜衣怒马,只那么惊鸿一瞥,便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房。
    她回至家中,不顾一切的求府中长辈,定要嫁给郑三爷。
    任凭娘苦口婆心的劝说,那郑家老三不是良配,她亦听不进去,只是口口声声日后必定不悔。
    好容易嫁进了郑家,心愿也算达成了。
    郑湘汀待她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他仿佛只是需要娶一房妻子,而这个妻子恰好是她罢了。她徒有太太的名分,却只是个摆设,三爷能连着十多日都不进她房来,这样的太太不是摆设又是什么?
    到如今,她连一个乡下女人都不如了。
    那个宋桃儿,到底比她强到哪里?她生的娇美,可自己当初也是出众的美人,及至眼下青春也还未逝去,容貌也依然动人。
    她不过是,不过是嫁了个好男人罢了。
    倘若,当初自己嫁的是四爷……
    这念头才起,苏月珑猛然一惊,整张脸霎时惨白,连忙止了,她怎可有这等无耻下作的心思?
    宋桃儿出了宜兰居,晴雪跟在后面,念念叨叨:“这三太太也真是的,她不得三爷待见,倒在太太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也不瞧瞧,阖府上下,谁把她放眼里。大爷没了,二爷三爷也就那个样子,也就咱们四爷才是国公府的顶梁柱。四爷是按照府里规矩罚的,谁能说一句什么?也就太太好心,还来看看她,她倒起劲儿了。”
    郑家目下三房老爷,郑泷泽与郑湘汀都在翰林院领个文职闲差,身份清贵,却无甚实权,一个家族若要延续荣光,没个成器的人才是不行的。郑家氏族的长辈耋老,将希望全部压在了郑瀚玉身上。
    宋桃儿看了她一眼,轻轻责备道:“算啦,少说一句。丫头议论主子,成什么话。”忽又问道:“三爷……时常住在外书房么?”
    晴雪听她问起这个,顿时来了精神,点头说道:“是呢,几位爷都有外书房,若公事忙碌,就宿在那边。太太们不方便,有时便招姨娘或者通房过去伺候。那个周姨娘,就是赶着三爷在外书房住宿的时候,逮的空子,又是送羹汤,又是小意儿温存,就有了小小姐。”她也在外书房当过差,对这等事可谓了若指掌。
    宋桃儿咬了咬唇,又问道:“那么,四爷的外书房里,也有人伺候么?”
    从上一辈子郑廷棘那儿,宋桃儿也明白了,这所谓各房的居所其实不过是太太们的住处,姨娘丫鬟及至子女也随之而居。至于男人,那是不一定的。若在外头有了人,连着数月宿在外头,那也是有的。
    正自说着,两人已走到了一处假山石子旁,猛可儿的打斜里走出一人来,道了一声:“四太太。”
    第四十六章 你想杀了我?!
    宋桃儿主仆两个被这一声唬了一跳。
    宋桃儿稳了稳心神,将脸轻轻侧开,淡淡道:“二少爷。”
    来人果然便是郑廷棘,他立在山洞子跟前,一袭家常的竹青色缎子长衫,腰里束着一条雪青色汗巾子,头上没戴冠,只束了一条金带,居高临下的望着宋桃儿。
    宋桃儿扫了他一眼,便没再看他,这是郑廷棘不出门时常做的装扮,那时觉得风流洒脱、气度不凡,如今看来却也只是平常。那条汗巾子,她如无记错,还是他那通房丫鬟玉颜亲手给他做的。
    郑家的男人,无论其品性如何,倒是皆有一副好皮囊。
    郑廷棘听她口吻冷淡,那张秀气娇媚的小脸竟还微微转开,清水般的眸子只看着攀爬于假山石上的薜荔,眼中毫无自己。
    她根本不想见他。
    这念头才自心底冒出,郑廷棘便大为光火。
    他没日没夜的想她,她竟然不想看见他?!
    “二少爷若无要紧事,我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
    宋桃儿不欲与他多缠,转身就要绕开。
    郑廷棘却一个箭步上前,捉住了她的胳膊,道了一声:“老太太今儿身子不爽利,什么人也不见,四太太一早也打发人去问过了,又何必寻这个由头。我有话同你说,咱们借一步说话。”言罢,竟拽着她往那山石洞子里去。
    宋桃儿被他拉的踉跄,大声道:“二少爷,你这般作为,可合乎礼数?!”
    郑廷棘料知她作何打算,冷笑得一声:“你尽管高声叫喊,待招了旁人来看,我瞧四叔还会不会给你好脸!”说着,又朝晴雪斥道:“贱婢,敢声张出去,爷活剥了你的皮!”
    晴雪被他这狠厉话语吓的魂不附体,便想仗着胆子去叫人,但转念一想,这要如何去跟人说,人来瞧见了又要如何解释。大凡这等事情,总是女人吃亏些。
    宋桃儿被郑廷棘拉扯着进到了那山洞之中,郑廷棘这才放手。
    这假山石里头是空的,底下洞穴甚是宽绰,颇能容人。
    郑廷棘才松了手,宋桃儿连连退后,直至背抵在了那山洞岩壁上,一股湿凉之意顺着背脊便爬了上来。
    洞中昏暗,郑廷棘那张白皙俊美的脸,却是越发显眼,眉梢眼角沾染着一丝戾气。
    宋桃儿不由自主的想起,上一世这个男人在自己身上恣意妄为时的情形,便总是这副神情。
    恐惧之余,她只觉得心口紧缩也似的疼着,且隐隐的生出了些许气愤。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被他如此对待?
    前世,她身份不配,但也曾极尽用心的去做一个好娘子,自问没有一丝一毫对不住他的地方,却被他弃如敝履;今生,她既配不上他,便改嫁了他人,却又要被他纠缠不休。
    原本的宋桃儿,并不会想那许多。被郑廷棘践踏了一世,她只当一切都是自己配不上的缘故。而今生跟了郑瀚玉,她的心才渐渐活泛过来。她是很好很好的,是值得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
    “桃儿,我很想你。”
    踟蹰了半晌,郑廷棘却只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打从她嫁入郑家起,他便在想她了。想她在何处,在做什么,是不是在陪着四叔,但想及她就在这府邸之中,与自己同饮一井水,同沐一片月,他便情难自已。再想到,她夜里在四叔怀中如何的婉转承欢,便遏制不住的生出许多疯狂念头。
    郑廷棘也尝试了许多次,但无论往日自己有多宠爱的爱婢美妾,如今到了跟前,都如泥塑木雕的人一般,再提不起半点兴致。夜半风月正好时,他满心里想起的,便是前世桃儿在枕畔时的柔软。
    “你不该想。”
    宋桃儿不想看他,挪开了眼神,半晌又淡淡言道:“也没什么好想的。我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乡下女人,哪里敢让二少爷惦记。二少爷后院那许多佳人,哪个都比宋桃儿强。”这话里,带着两世的愤懑。她对郑廷棘毫无情分可言,只是郑廷棘纵容着那些女人来欺凌折辱于她,她便意难平。
    郑廷棘却错会了她的意思,面上竟泛出了些喜悦之色,忙道:“桃儿,你必是听了小人谗言,我其实、其实……”他本待说其实自己并未有许多女人,但想来这等鬼话连自己也不信,便又改了口:“自从再见了你,我便一心只有你了。全都是四叔不好,若非他横刀夺爱,把你抢了过去,你现下便该……”
    “二少爷!”
    宋桃儿打断了他的言语,她竟不知该怎么评述这个男人,他仿佛比上一世更加的肆意狂放,连伦理二字也不放在眼中了。
    她稳了稳心神,一字一句道:“二少爷,宋桃儿是个人,不是一个物件儿,没有谁能把我抢走。郑四爷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来我家提的亲,是我亲口答应了这门亲事。哪怕没有郑四爷,宋桃儿今生也断然不会再嫁给你。”言至此处,她终将目光重新落到了郑廷棘的脸上,看着他满脸错愕,说道:“二少爷,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他以前怎么不知,她的口齿竟然这样利落?
    这念头自心头滑过,郑廷棘陡然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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