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太太看上去面目慈和,一家子母慈子孝,实则将权柄看的极重,哪一房都有她安插的人手,四处不得安宁,她才能安宁。越老,越是想不开,越是要把一切都攥在手心里。
    她今日说出这番话来,想必就是为了告诫自己,不要以为能仗着丈夫宠爱,独占郑瀚玉,不把她这个婆婆放眼里。
    不然,一个善妒不容人的帽子就扣下来了。
    倒是个脑子聪明的,三两句话就把自己择了出去。
    郑罗氏心中暗道了一句,面上笑了笑说:“话虽如此,但有些道理,我今儿却得教给你。宋氏,这世家大族不比你们乡下小门小户,一辈子就两口子,只要男子汉喜欢,养几个孩子,就过到了头。世家讲究开枝散叶,子孙众多才能代代相传,永世繁荣。眼下,你才进门,新婚燕儿,如胶似漆,老四也是当真喜欢你,所以才能够如此,我也不说什么。但日后,四房终归还是要添人进口的。到了那时,你是四房的太太,可要有容人之量。我不希望听到,妻妾不和,争风吃醋,甚而弄出什么事端的风声。”
    不再叫桃儿,而改叫宋氏,是将她纳入了国公府后宅、郑罗氏的管辖范畴之中。在她郑罗氏跟前,她只是个娘家姓氏为宋的儿媳,不再是一个有特质的人。
    郑罗氏说着,口角边的笑越发薄淡了,“当初,老国公爷在世时,他去边关打仗,我在京中独自掌家,那番辛苦,实在难以同外人言说。国公爷回来后,握着我的手,说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后来,为着香火子嗣计,还不是纳了姨娘,有了你二哥这一家子?这等事,人人都免不了俗。”
    她免不了俗,便要所有的媳妇都同她一样。
    宋桃儿听着这些话,心里格外的不自在。
    在靖国公府内宅浸淫了半生的她,其实明白这就是这些世家大族的惯有的事。
    郑廷棘养了那么多的侍妾、通房、外宅,她也没觉得如何,除了每日被那些女子聒噪的心烦,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情绪,更不用提什么争风吃醋了。论吃醋,那也是那些侍妾通房。
    然而现下,只要想到以后海棠苑里或许也会多出几个妖娆妩媚的女子,分走郑瀚玉对她的宠溺柔情;想到或许有朝一日,自己坐在海棠苑明间炕上,眼巴巴的望着窗外,听着丫鬟过来报:“四爷今儿歇在某某房里,不过来了。”她便觉胸口一阵阵的发闷发堵。
    郑罗氏看她久久不言,那张恬静柔媚的小脸波澜不起,心中只道自己这番话是说到她心里去了,不觉微微有些快意,正欲再说几句面子上的言语。不想宋桃儿却忽然抬首,向她一笑:“老太太,这些道理我都明白。然而这样的事,该由他们男人做主。倘或四爷不愿纳妾,我也不能勉强。”
    一句话,却噎住了郑罗氏,将她堵的再说不出话来。
    是啊,说一千道一万,再怎么自我排解,到底还是男人愿意要。不然,谁能自己封自己当姨娘么?
    短短的一句话,却挑起了郑罗氏往日那段不堪的回忆,她眉梢微微抽搐着。
    宋桃儿瞧见,心里有些诧异,她知道这是郑罗氏脾气大发的前兆,只是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能惹她大怒?
    好在,郑罗氏终究还是顾念着自己老太太的身份体面,并未当场发作起来。
    她勉强一笑,说道:“行了,我乏了,不同你们闲话了,也不必你们在这里立规矩。老大家的,老四家的,你们一路去罢,让我清静清静。”
    这话落,宋桃儿与林清霜便起身,道了个告退,一起出去了。
    待两个儿媳妇走了,郑罗氏的脸便再也按捺不住的垮了下来,她抓起一旁盛过梅子汤的小碗,狠狠掷在地下。
    但听“咣”的一声,那碗应声碎裂,慌的云樱忙拿了笤帚过来扫地。
    孙嬷嬷在旁劝说道:“好容易身子才好些,老太太何苦跟小辈儿的置气,再添上些症候,越发不好了。”
    郑罗氏满面阴沉,气狠狠道:“这小蹄子,仗着老四宠她,竟敢如此顶撞我!连着她,我一共娶了四个儿媳妇,哪个敢在我跟前这般说话!”
    孙嬷嬷默默不语,她清楚四太太那番话是戳中老太太心中痛处了。
    当初,老国公爷在边关之时,收了一名女子伺候床笫。后来,老国公爷得胜返京,便也将这个女子带回府中。
    郑罗氏身为国公夫人,当然要做出一副贤良大度的样子,不止将那女子接纳入府,还亲自为她置办了院落,选了丫头。
    老国公爷在边关数载,身边一直是这个女子服侍,两人日夜相处,自有一番别样情分。他对郑罗氏是敬,对这女子才当真是爱怜有加。那时候,一月里除了初一十五这等整日子,余下几乎日日都歇在那女人的院里。没出几月,那女人便怀上了身子。然而她这一胎还尚未坐稳,就小产了。府里人风言风语,都传是夫人容不下姨娘的孩子,暗里用了药打掉的。老国公爷为了此事,还曾与郑罗氏狠狠置了一场气。
    那时的郑罗氏忍气吞声之余,还要延医请药,亲自照料那女子的身子。之后,那女子又赶在郑罗氏前头怀上了孩子。外头人更传言,郑罗氏其实已不能生育了,不然怎么这小姨娘一胎接着一胎的怀,她却始终不见消息?郑罗氏满腹苦水无处倾泻,男人根本不进她的房,她怎么有孕?
    好容易熬出了年头,老国公爷对那女子的情分逐渐淡了,心又被郑罗氏拉了回去,有了郑湘汀、郑瀚玉这两个儿子。尤其是郑瀚玉,天资聪敏,自幼便是一众子弟中的佼佼者,深得老国公爷的宠爱,由子及母,待郑罗氏也格外的恩待。
    这件事,算是郑罗氏生平大恨,她从不许人当面提起。
    如今过去许多年,除了他们这些老一辈的,大多已无人知晓这段旧案。
    孙嬷嬷想着这些陈年旧事,不由开口劝道:“老太太,四太太才嫁进府中,年纪又小,哪里知道过去这些事?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您还是别放在心上了。”
    云樱已扫了地下的碎瓷渣滓,另送了一碗宁神茶上来。
    郑罗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兀自气恼不休,言道:“我当然知道她是随口一说,但便是这随口一说,就能瞧出这小丫头片子的心性,就不是个愿意服软好拿捏的。有她这样不能容人的太太,那四房以后如何安宁?”
    即便不是这样性子的太太,那几房也未必见得安生了。
    孙嬷嬷心里默默念着,她知道郑罗氏这是受气的媳妇熬成了婆,自己当初吃过的苦,定要让儿媳们也都尝尝。
    何苦呢!
    郑罗氏念叨了几句,忽的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道:“那个妇人,近来如何了,可还算安分?”
    孙嬷嬷自然明白她问的是谁,回道:“老太太放心罢,她如今还能搅起什么风浪来?连二爷都不认她这个娘了,她能有什么作为?现下不过吃斋念佛,求着安度晚年就罢了。”
    郑罗氏心下稍平,哼笑了一声:“凭她当初怎么狐媚成性,手腕如何了得,现下还不是在家庙里了此残生?”
    孙嬷嬷陪着笑,“老太太说的是,无论怎么说,老太太才是老国公爷的正房夫人,那梁氏再如何得宠,最终还不是捏在老太太手心里?”
    郑罗氏颇为得意,长舒了口气,微微一笑:“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妾侍罢了,她以为她生了儿子,得老爷的宠爱,就能成气候,实在是鼠目寸光。”
    这梁氏便是老国公爷自边关带回来的爱妾,虽宠极一时,但她到底是个不上台盘的妾,唯有郑罗氏才是他的正妻,能为他掌家理事,为他出面扫平那些不便的事宜。这一时的情分是极容易淡去的,恒久不变的,唯有一致的利益。老国公爷待那梁氏日渐薄淡,郑罗氏把握住时机,将梁氏早前为争宠做下的几件不光彩事都掀翻了出来,惹的老国公爷越发厌恶了梁氏,一举击倒了她。还是老国公爷亲口下的令,梁氏妇人佛口蛇心,不宜为国公府子嗣庶母,去发入家庙修行,终身不得出,彼时尚为二少爷的郑泷泽亦归到了郑罗氏名下。
    如此,郑罗氏方出了这口恶气。
    孙嬷嬷观她面色尚好,便试着说道:“老太太,您也为老国公爷劳苦了一辈子,目下便是最该享清福的,何必再管小辈的事呢?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凭着他们去吧。几位太太都是好的,不会闹出乱子来。”
    郑罗氏笑了笑,说道:“孙嬷嬷跟了我这一世,还是不晓得我的脾气啊。”
    孙嬷嬷打了个激灵,忙道不敢。
    郑罗氏说道:“你当我是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小毛丫头,才与你四太太置气么?”说着,她摇头道:“不,我只是要敲打她,记着自己的身份,这国公府内宅到底是谁说了算!她是我的儿媳,凡事便该听从婆婆的号令。怜姝是我看好的丫头,她都没放在眼里,三两句话就挑唆了老四撵出去,分明是没将我放在眼中。”
    孙嬷嬷小心翼翼道:“老奴瞧着,四太太不是这样的脾性,四爷也不是个会胡乱就听枕头风的脾气,这事儿怕是有什么误会。”
    郑罗氏淡淡说道:“人都已经出去了,还能有什么误会。老四的确不是个会乱听枕头风的脾气,然则这事还是出来了,所以我才担忧。”言语着,又长长叹息了一声。
    郑瀚玉是她最引以为傲、最看重的儿子,她可以让他娶妻纳妾,延续香火,却不能容许另一个女人去盘踞他的内心,将他自身边夺走。
    至此时,郑瀚玉娶新的喜悦,在郑罗氏心中,已然冲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则是儿子即将被夺走的焦虑。
    郑罗氏默然不语,片刻沉吟道:“镇安郡王妃前儿送了赏荷帖子来,说是几日办这赏荷会?”
    这等请客会茶的帖子,素来是云樱收着的,她忙回道:“回老太太,说是七月初十。”
    郑罗氏又问:“可有说,请了什么人?”
    云樱自是记不了那么清楚,走去取了帖子出来,将上面记着的请客人选一一念了出来。
    郑罗氏笑道:“好呀,郡王妃难得好雅兴,咱们也该捧捧场去。待会儿传话至各房,七月初十那日,都别在家闷着了,好生打扮了,都出去逛逛去。”
    云樱答应了,孙嬷嬷明白郑罗氏心中在做什么盘算,只浅浅叹息了一声。
    她是郑罗氏的陪嫁,也算陪着这位主子从闺中小姐到靖国公府的掌家大妇,一路风风雨雨的过来,实在不想临到头了,再看着主子犯糊涂。
    宋桃儿与林清霜一道出了松鹤堂,明媚的日光顿时自头顶倾下,直耀的人眼花。
    两人的丫头都迎了上来,接着各自的主子。
    宋桃儿以手遮了遮这日头,却见林清霜低着头与丫头花珠吩咐了几句什么,就要离去。
    “大嫂子!”
    脆甜的一嗓子,叫住了林清霜。
    林清霜扭头望去,见宋桃儿笑盈盈的向自己走来,颇有几分不解。
    “四弟妹,何事?”
    宋桃儿走上前来,微笑道:“进府这些日子了,一向也没和大嫂子亲近过。闲日无事,可否到嫂子的院子里坐坐?咱们妯娌之间,也说说话。”
    林清霜听着,不觉看了她一眼,她言笑晏晏,眉眼柔媚,只看一眼便觉光华照人。
    眼前这位四太太可谓是近来府中的风云人物了,一进府便闹了许多事端出来,底下的丫头小厮张口闭口都是四太太如何如何,蒋二太太背地里也没少咒骂她。这样一个人物,做什么来攀扯自己这不合时宜的人?
    只是,她也没什么借口推拒,便浅浅一笑:“倒也没什么不便,只是我那院子寒酸的很,怕委屈了弟妹。”
    宋桃儿菱唇轻抿,笑意柔和:“嫂子这话,实在客气了。”
    当下,一大一小两个妇人,便往林清霜的院落走去。
    林清霜居所坐落于靖国公府的东北角上,甚是偏僻,一路上也没个遮阴处。好在昨儿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今日清晨便凉爽了许多,微风时来,令人遍体生凉。
    两人走了一路,终在一条巷子尽头,到了林清霜的院落跟前。
    这院子极小,上着两扇薄薄的红木门板,颇有些陈旧了,风一吹便吱呀吱呀的响。
    林清霜不以为意,推门而入,宋桃儿便随着她一道进去。
    踏入门内,见是座四方院落,甚是浅窄,只有一进的房舍,配着四面高墙,更显逼仄。地下铺着大块的青石地砖,连地砖也有些开裂。院中并无花卉,唯有西墙下一溜露土面的地,种着些指甲草一类的草花。日头自高墙上落下,也显得稀薄了许多。
    林清霜并未自谦客气,这院落果然十分寒酸,与松鹤堂、海棠苑这等宽大华丽的院落自不能相提并论,亦及不上二房、三房的居所。
    这院中栽着两株胳膊粗细的槐树,悬了绳子,晾着些孩子衣裳。
    廊下吊着两只鸟雀笼子,笼子里却是空空的,屋檐上有时落下几只麻雀,发出些孤零零的鸣叫。
    林清霜走到院中,廊下坐着的一个丫头忙搁下手中针线,迎上来道:“太太回来了。”说着,一眼望见宋桃儿,不由一怔,也福了福身子,“见过四太太。”
    林清霜应了一声,“四太太过来坐坐,去将拣妆里收着的毛尖冲一泡拿来。”
    那丫头应声去烧水,林清霜便请宋桃儿进屋到明间内炕上坐。
    宋桃儿上一辈子其实并没有来过这里,那时候郑廷棘对她拘管严厉,甚少允许她出门,林清霜与她也隔了好几层,两人几乎无甚往来。
    这屋子西边靠窗设着一方炕,一方半旧不旧的炕几,漆皮已剥落些许,东边靠墙放着一架描金兽头把手橱,兽头的描金亦剥脱了不少。屋中的一切,都是半新不旧的。
    目下,府中各个院子已陆续用上了冰,唯独这里连盛冰的缸子也不见。
    宋桃儿是知道林清霜在国公府过得不如意,却没想到竟寒陋至此。
    片刻,丫头送了两碗茶上来,果然是适才林清霜所言的毛尖。
    宋桃儿取了一盏,轻抿了一口,却觉这茶叶多少有些陈味儿了。
    林清霜倒也不做作,径直说道:“我这儿实在没什么好东西,这茶叶还是去年存下来的。今年开春上新茶,二太太说各处都不宽裕,新茶要先紧着老太太,便拿了去岁存下来的过来。四弟妹若觉不合口味,便将就着喝罢。”
    宋桃儿浅浅一笑,说道:“也是很好的茶了,我在乡下时候,还吃不到呢。”
    林清霜却笑了一声,“弟妹不必说这些面子上的话了,你在乡下时候吃不到,四爷那边也还吃不着么?这段日子府里人都传,四爷都要把你捧到心坎上去了,你要什么好的没有?”说着,顿了顿,却又道:“我倒劝弟妹一句,你和四爷夫妻恩爱是好事,但以后的日子还长,别为了眼前意气之争,因小失大。”
    宋桃儿有些讶异,在她记忆中,大太太林清霜一向是个懦弱寡言的性子,人不理她她不理人,不声不响的活在靖国公府的后宅里。若非她还有个小少爷养在膝下,怕不是府里早没人记得,原来还有个大太太。她却不知,林清霜竟有这般爽利的性情,能说出这等犀利的话语来。
    林清霜看着她的面色,微微一笑:“自然,四太太现下与四爷正恩爱情深,四爷又是他郑氏宗族炙手可热的人物,一时也不会有人敢来为难你。只不过,四弟妹倘或执意违拗老太太,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大好过了。”
    宋桃儿越发诧异起来,她可是记得,大太太对老太太是最孝顺不过的,每每老太太有了病痛,都是她伺候榻前,那份体贴细心,连一干丫头都自愧不如。怎么如今她说出话来,言辞之间对老太太显是隐隐的不敬。
    林清霜眸中亮莹莹的,继续说道:“我晓得你今儿为什么来,所以我也告诫你一声。咱们这府里,自来是男主外女掌内,爷们儿是不管里头的事儿的。你当国公府内宅谁当家?二太太么?不,是老太太。儿子都是她养下来的,若是谁让忤逆了她,任你怎样恩爱的夫妻,她都能让你快活不下去。饶是二房,二爷不是老太太亲养的,她还不是绕着圈子塞了个秦姨娘进去?二房镇日家闹的鸡飞狗跳,二太太那样强势的一个人,任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的。”
    宋桃儿只觉手心微微出了些汗,便将茶碗放在了几上。
    “想当初,我和大爷也是好的如胶似漆,她看不过眼,日日生出些事端来,又拿着无子做文章。我又不是那容不下人的性子,索性把几个丫头都陪上了。只是大爷他不肯,硬是一个都不要,还为这些事同他娘恶吵了几架。老太太当然是心疼儿子的,自然免不了就把账都记在了儿媳妇头上。其实,那时候但凡有一个能留下来,我如今也多一个臂膀,不至于凡事孤掌难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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