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郡王妃
    常文华今日穿着一领天水碧的杭州熟罗褙子,月白色生绢水波纹盖地长裙,褙子上绣着几丛兰花,娴雅秀丽。
    她是孀妇的身份,自是不能穿艳的,亦不能戴什么娇丽的首饰,只将一头乌发盘成高髻,插着一支白玉流云簪,鬓边簪着两朵掐了银丝的白绢花,花心以珍珠点缀。如此打扮虽未用什么名贵珠宝,倒格外显得清秀雅致,如谪仙降世,艳光照人。
    宋桃儿瞧着她,看她眸光闪闪,薄唇轻轻上勾,笑意之中似含着一份不屑,亦微笑回之:“武安侯夫人。”
    常文华长眉微扬,笑意渐深,说道:“咱们往日不识,夫人何处得知我的身份?”
    她当然识得宋桃儿,早年间与郑瀚玉相好时,她常过府做客,远远的见过宋桃儿几面,有些印象。现下虽隔了些年头,宋桃儿也长开了身子,但大致模样是不错的,她还记得。
    只是宋桃儿不该记得她,毕竟两人并不曾接触过。常文华便想着,或许是郑瀚玉向她提起过,如此这般,郑瀚玉心中还是有自己的。
    熟料,宋桃儿却浅浅一笑,软声道:“我自然并不识得夫人,只是常听下人说起,京里有位武安侯夫人,出身名门,姿容不群,只可惜红颜薄命,早早没了夫婿,只好守节,无儿无女,怪可怜的。”说着,竟还叹息了几声,似是当真在可怜常文华。
    常文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颇有几分挂不住了。
    偏生宋桃儿并未收口,继续说道:“人又说,这位夫人性子好生风流,极好交际,当初在闺阁里时,就喜欢四处赴会交友。后来出了阁,依旧不甘寂寞,常出来走动。郡王妃的请客帖子送到府上时,我瞧着上面有武安侯夫人。今儿一见着,可不立时就认出来了?”言至此处,她上前一步,握着常文华的手,甜甜一笑:“夫人果然名不虚传,是个仙女一般的人物。今日得见真容,可当真令小妇人惊艳不已呢。”
    常文华那张清丽出尘的脸越发僵了,宋桃儿这话明面听着是在夸她,实则是暗讽她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前面才点了她是寡妇,后面又连不甘寂寞这样的词儿也出来了。
    一个不甘寂寞的寡妇,那成了什么?
    偏偏她又说不得什么,毕竟宋桃儿所言句句属实。
    她的确是寡妇,也的确爱好交际。若不然,今日怎会在这里?
    这宋桃儿分明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如何会有这等犀利的口舌?!
    正巧此刻,一贵妇朝她点手:“武安侯夫人,里面郡王妃叫呢,咱快进去罢。”这方替她解了围。
    常文华便向宋桃儿强笑了一下:“那边喊我,便不与夫人多谈了。”说着,却到底不甘心,又添了一句:“我与夫人一见如故,之后还有多多亲近才好。”一语毕,脚下步子如风般过去。
    宋桃儿望着那旖旎背影,但笑不语。
    一旁晴雪低声嘀咕:“好个不知体面的侯夫人,明明知道……还硬要凑上来。”
    宋桃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念道:“出门在外,谨言慎行。”便迈步向郑罗氏等人走去。
    阖府女眷会齐了,就有园中使唤的仆婢过来请:“王妃娘娘在咏荷堂等候诸位夫人。”
    郑罗氏遂笑道:“既如此,咱们步行过去也罢,正好瞧瞧一路上景致。”
    一家子出门,自然以郑罗氏为尊,皆听她的号令,当下众人皆道极好,簇拥着郑罗氏一道过去。
    宋桃儿从未来过这西江源,不识路途,只随着众人一道。
    一路之上果然见景致绝伦,秀色可餐。
    过了一架石拱桥,众人只觉眼前豁然一亮,千里荷田跃入眼帘。
    水中荷叶田田,碧翠浑圆的荷叶彼此挨碰,硕大的荷花绽放的、含苞的,在夏日骄阳之下尽情展示着妖娆妩媚。
    饶是宋桃儿在乡下看惯了野山野塘子,依旧禁不住为眼前的景色一震。
    其余妇人,几乎半生都困在后宅方寸之地中,更是啧啧称叹不已。
    下了桥,便见不远处空地上矗立着一座高大楼宇,琉璃瓦,歇山顶,屋檐下悬着匾额,上书“咏荷堂”三个大字。
    国公府一众女眷进得堂中,里面早已坐满了各种年龄的贵妇小姐,夭桃秾李,环肥燕瘦,莺莺燕燕一大屋子,叽喳笑语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宋桃儿便也见着了镇安郡王妃。
    郡王妃已是四旬开外的年岁,圆胖脸,眉眼甚是慈和,笑容可掬。
    镇安郡王府与靖国公府也算世交,王妃见着国公府女眷,自然格外亲热。
    她拉着郑罗氏的手,笑道:“国公府的老太太,有日子不见了,看你气色这般好,身体又硬朗,寿星老儿也没你这般多福多寿咯!”
    郑罗氏笑呵呵道:“王妃还是这样会说话,老婆子倒是羡慕您,儿女双全,子孙满堂,这才当真是有福之人呐。我老婆子这把骨头,留在世上也是白白现眼。”
    镇安郡王妃这辈子生了三儿两女,如今除却幺女尚在闺中,三个儿子业已成婚,各生有子女,长女亦入宫为妃,听了郑罗氏这番恭维之言,自是春风得意。
    她笑了两声,又不好表露太过,遮掩道:“老太太也是有福之人,四个儿子都是好的。玉哥儿更是年纪轻轻就上阵杀敌,为国立下汗马功劳,被圣上亲口封为忠靖侯。这在小一辈里,哪个能及?您啊,就好生等着享福吧。”说着,便想起之前自己那个外甥女所托,不着痕迹的看了苏月珑一眼,见她低眉顺眼,一副乖觉模样,心中满意,遂向郑罗氏笑道:“我可是听闻,玉哥儿娶了一位好媳妇,哪个是?让我瞧瞧,不许藏着掖着。”
    郑罗氏微微一顿,还是将宋桃儿招到跟前,向王妃道:“喏,就是这个孩子。她娘家姓宋,家里以前也是做官的。她爹在世时,还曾救过我们老国公爷。所以老国公爷留下遗嘱,定要将这女孩子娶进家门,只是没曾说好许给哪房的子弟。也是天缘凑巧,前两年这孩子随她娘来府中做客,就叫我们老四相中了。”说着,又向宋桃儿道:“快见过郡王妃。”
    虽说郑罗氏现下对宋桃儿已是满腹牢骚,但在外头,国公府的颜面那是不能丢的。她先说出宋家于老国公爷有救命之恩,便是为了遮掩宋桃儿出身低微一事,之后即便有人提起,那也没什么好丢脸的了。
    宋桃儿向着郡王妃福了福身子,轻轻道了一声:“见过王妃娘娘。”
    郡王妃上下打量了宋桃儿一眼,见她容颜娇艳,嗓音甜美,身段软款,心道果不其然,和我外甥女说的一般,不是如此狐媚的女子,断不能迷住了玉哥儿那样的男人。看她这幅品貌,同前头那常氏也不相上下了。这般想着,念头却又一转:看她礼数周全,言辞有礼,怎么也不像个粗野的乡下女子。想着,脸上依旧笑的温和可亲,说道:“好,好个孩子,这个容貌品格儿,同咱们这样家里的女孩儿也差不离了。玉哥儿能娶你,那是他的福气。”又一叠声吩咐丫鬟拿见面礼过来。
    丫鬟呈上一方托盘,上放着两方销金大红缎子手帕,一对翡翠耳坠,一支凤穿芍药步摇,两匹水红色吉祥如意缎子。
    郑罗氏眼看这份礼甚厚,心头微感快意,一面说着太过贵重,抬举了小辈,一面叫宋桃儿谢过收下。
    面子上的寒暄已过,郡王妃让大伙落座,吩咐丫鬟上了茶,便向宋桃儿含笑问道:“过门这些日子了,可有喜讯?有了,说来也让我高兴高兴。玉哥儿在我跟前也要喊一声伯母,都是自家子人,你也没什么可害臊的。”
    便是再如何亲熟,这般当众问一个新嫁妇是否有孕也算冒昧了些,然则她一是郡王妃,身份尊贵;二来又占着长辈的便宜,倚老卖老也没人敢挑她的不是。
    宋桃儿心底冷笑,知道这是连环套的第一套,索性看她如何表演,便假意低头含羞道:“还未有。”
    郡王妃当然知道不可能有,正欲说些什么,一旁坐着的郑罗氏却有些不悦,率先开口道:“王妃说笑了,她过门不过一月有余,也未免忒快了。”
    郑罗氏倒不怎么在意宋桃儿的颜面,但这在外面,各家女眷看着,宋桃儿是国公府的儿媳,她失了脸面,那当然就是排揎了国公府的脸面。身为靖国公府最年长的尊者,她当然要出面。
    郡王妃早知会如此,也不以为意,笑道:“是我心急了。毕竟玉儿这孩子,也是我打小看着长起来的。他有了孩儿,就好比我有了亲孙子一般的高兴呐。到底,他年岁也不算小了。”
    这末尾一句,颇有深意。
    众人皆不言语,丫鬟使女们送了荷叶茶、荷花酥这等应景时令茶食点心。
    郡王妃便让了一回,大伙各自取食,都称赞了几分王府厨艺精妙。
    这一路过来,宋桃儿倒也有些渴了,喝了半盅荷叶茶,倒觉着清心宁神,又很能祛暑,细品了品,茶里除却荷叶还放了些薄荷,倒是极佳的解暑饮品,心中便琢磨着回去为郑瀚玉泡茶时,也如法炮制。
    正当此时,却见常文华忽然起身,向郡王妃福了福身子,笑道:“王妃娘娘盛情款待,我却有个提议,如此良辰美景,不如咱们作诗填词以记今日盛况,如何?”
    第六十一章 相争
    清润的女声在屋中回旋,众人皆停了闲聊,看了过去。
    郡王妃端着描金瓷茶盅,一双眼睛笑成了一道缝,说道:“侯夫人这个主意倒是很好,既风雅又有趣,胜过咱们在这里坐着闲谈,说来说去留给荷花的只有口水。”一句话,说的众人一起笑了。
    常文华掩唇一笑,又道;“独这样,倒也不算有趣。我的主意,不如咱们焚香赛诗。以一炷香为限,今日盛景为题,不拘诗词歌赋,作出什么便是什么。由王妃娘娘品评,咱们也选个状元榜眼探花出来,如何?”
    众人听着,倒都觉着新鲜。
    就有人道:“武安侯夫人,您是享誉京城的大才女,大名鼎鼎哪个不知?这作诗填词的事儿,于您而言不在话下,我可不擅这些。待会儿做不出来,不是看我的笑话嘛。”
    常文华尚未开口,倒是镇安郡王妃先说道:“这倒也无妨,横竖是个玩意儿,又不是真的科考选状元。有不能做的,咱就到临波亭去看看花儿赏赏景儿也好。”
    王妃既已开口,自也没人再说什么,都齐齐叫好。
    于是,王妃便吩咐丫鬟送了文房四宝上来,又点了一株清远线香,以此为限。
    今日前来的女眷,都是京城豪门公府的妇人,多有那自幼饱读诗书之辈,遇上这等事谁也不甘示弱,纷纷执笔研墨。
    宋桃儿自是不会做诗的,闲坐也是无趣,遂与林清霜说了一声,叫晴雪跟着,出去走走。
    待出了咏荷堂,晴雪便念叨起来:“这武安侯夫人真是爱出风头,别人都没话,偏她有新鲜花样,什么赛诗状元。难道比赢了,她还真能当状元不成?一个寡妇,天天在外抛头露面,四处抢人风头。真不知小侯爷地下有知,心里会怎么想。”
    她知道郑瀚玉与这常文华前面的事,自家主子跟前,那当然没好话了,尽力的踩了常文华几脚。
    宋桃儿任凭她说,也不加制止,笑了笑走到湖边,眺望那些荷叶荷花。
    好清雅出尘的花卉,却被这么个心机深沉的妇人拿来做文章,当真可惜。
    微风拂面,温和之中带着几分燥热。
    “忠靖侯夫人。”
    清润的女音自身后响起,宋桃儿唇角微微一勾,知道来了。
    她转身,露出一抹得体的笑意,说道:“武安侯夫人,怎么不在里面作诗,倒走出来了。”
    常文华浅笑道:“诗词罢了,须臾的事情,不算什么。我想与夫人说说话。”
    宋桃儿当然知道她有话要说,但笑不语。
    常文华走上前来,浅笑道:“听闻,当初老国公爷为夫人定下的亲事,是二房的少爷。怎么如今……”说着,她忙又改了口,假做懊悔失言道:“啊,是我不是了,姻缘一事中途易道倒也是常事。郑四爷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夫人心仪于他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自是暗中讥刺宋桃儿水性杨花,自毁了亲事,强行攀上的郑瀚玉。
    宋桃儿轻轻眯细了眼眸,笑了一声。
    这样的女子,若是在乡下,可是要挨耳刮子的。
    她本性温和,不喜与人争斗,但遇到如此一个图谋自家男人的妇人,那也没什么好客气的。
    原先,宋桃儿心底里始终觉得自己在常文华跟前自惭形秽,她出身名门,满腹诗书,仙姿出众,和四爷相配的该是这样一个女子。
    正因被这样的念头压着,她总是畏手畏脚,唯唯诺诺的。
    但如今不会了,郑瀚玉早已向她剖明了心迹,她又怕什么呢?
    她淡淡回道:“不错,那又如何?”
    常文华却给噎住了,这个乡下女子怎么总是不按牌理出牌?
    被人当面揭开先前的丑事,那不是该当恼羞成怒,而后当众出丑么?
    她甚而早已想好了,能激的这宋氏出手打人,那是最好不过的。
    这场赏荷宴,也是她精心策划出来的,宋桃儿的出丑宴。
    她要令她将靖国公府的颜面丢光,间接的也让郑瀚玉的颜面扫地。
    舍了她去娶一个乡下女子,就是这般下场!
    常文华曾在心底描绘过无数次,郑瀚玉痛心疾首,又回来央求自己的情形,那份痛快让她几乎晕眩起来。
    只是没料到,这个宋桃儿却全不吃她那一套。
    风吹过,扫起常文华额前碎发,光影斑驳。
    她笑了一下,说:“夫人性格好爽快,不是我这样人家出身的女子可以比及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我自幼所受的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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