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拄着竹杖站在山巅上,抬头仰望着头顶的天空。
    原本聚集的黑云已经逐渐散去,可天色仍旧谈不上晴朗,阴沉未雨,略带几分凉意,好似是一位喜怒不定的大人物阴沉了脸色。
    已经无意江湖的老人在崖畔盘膝坐下,仍是拄着手中的竹杖,手指轻轻摩挲着竹杖上的竹节。
    在悬崖之外有一人与这位荣辱起伏的老人悬空对坐。
    正是离开了长生宫却没有急于返回皂阁宗的藏老人,一身斩衰丧服,白发披肩,若非那半张露出森森白骨的面庞,倒也真是位修道有成的神仙人物。
    藏老人望着手持竹杖的老人,缓缓道:“‘海枯石烂’张海石,你来我这北邙山,意欲何为?”
    “这话我可就有些听不懂了。”名为张海石的老人缓缓说道:“北邙山什么时候成了皂阁宗的私产了?世人都说东海清微宗,南海慈航宗,也未见清微宗将东海纳为己有,更未见慈航宗将南海视为禁脔。”
    藏老人一字一句道:“老夫从未说过北邙山三十二峰是我皂阁宗的私产。”
    张海石道:“既然没有说过,那这北邙山便不是皂阁宗的私产,如此说来,我来与不来,与阁下何干?阁下是否管得太宽了?”
    藏老人望了张海石好一阵子,突然转了笑脸:“虽说北邙山不是我皂阁宗的私产,可我皂阁宗毕竟是在北邙山安家落户多年,如今在家门口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老夫出门看看,顺带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张海石淡然道:“可这里发生了什么,阁下应该最是心知肚明才是,又何必明知故问,故作糊涂。”
    原本悬空盘坐于半空中的藏老人猛然起身,白发飞舞,将半张白骨脸庞完全露出。
    坐在山巅的张海石猛然握紧了手中的竹杖,语气仍旧是古井无波:“你现在元气大伤,恐怕不是我的对手。”
    藏老人的气势骤然一敛,笑道:“这是自然,老夫也不过是习性使然,并非真正动了杀心。”
    张海石拄着手中的竹杖缓缓起身:“我今日前来,与皂阁宗无关,更与阁下无关,请阁下放心便是。”
    藏老人呵了一声:“空口白牙,岂可为凭据?”
    张海石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与你计较这些。”
    藏老人号称“老人”,在江湖上辈分极高,年岁之长也是数一数二的,见过多少风浪,既见过义薄云天的生死之交,也见过自相残杀的骨肉血亲,自然是不肯轻信这些口头上的话语,仍旧盯着他:“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皂阁宗是在老夫的肩上担着,若是此例一开,那皂阁宗日后恐永无宁日。”
    张海石沉默不语。
    他不是个多事之人,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又是这个地方,再生事端。平日里,他一向以沉默寡言见长,今天已经是多说了很多话,这时便不再多言。
    可藏老人却是不依不饶,一挥大袖,凭空生出一只巨大的黑色鬼手,并非是血肉之躯,而是纯粹以气机显化而来。
    同样是“九阴鬼手”,在耿月的手中用出还是以手掌伤人,而在藏老人的手中,却是千变万化,信手拈来。如此手法,也可见藏老人已经处于天人无量境的最顶端,虽然尚未破境,但距离天人造化境只剩下一线之隔。
    藏老人缓缓开口道:“抛开大剑仙李道虚不谈,当初司徒玄策还在世时,你是仅次于他的第二人。”
    “现在司徒玄策死了,你便是李道虚之下的第一人。”
    “听闻你这些年来醉生梦死,可剑道不但没有落下,反而是步步登高。”
    “今日老夫便要领教一下,看看‘海枯石烂’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到底是何等威势。”
    说罢,黑色的鬼手便要落下。
    张海石还是无动于衷。
    不是他自负到不把太玄榜第四人放在眼中,而是他已经看破了藏老人的虚实。
    如今的藏老人元气大伤,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山下寒潭之畔的中年汉子猛地抬头望去,虽然因为山高且有云雾遮挡的关系,并未看清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还是感知到了一道浩大气机,他不知出手之人为何而出手,不过已经隐约猜到出手之人的身份。
    皂阁宗经营此地多年,通往长生宫的进出道路都是由他们一手修建,知道这处出口并不稀奇。按照道理来说,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之后,藏老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是正道一方也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几个年轻后辈与藏老人这头老鬼斗法,人多势众从来都是正道中人的拿手好戏,他们又怎么会舍长取短?
    不过汉子为了今日之事,已经谋划多时,更是不惜赔上一颗价值连城的凤凰胆,为的就是这一刻,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
    不管是藏老人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人也罢,都不能让他退缩一分一毫。
    他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瀑布,然后缓缓举起按住腰间的佩刀,拇指抵在刀锷上向上一推。
    一瞬之间,一股犹若实质的刀气漫过了方圆十里的一草一木。
    首当其冲的便是小潭。
    说是小潭,只是浅了些,其实并不算小。
    一片略显枯黄的树叶从枝头飘落,随着微风一路飘落至水面之上,就像一叶扁舟。
    这一刻,对于这艘只有一指长短的“小舟”而言,水面上好像风雨大作,汹涌的波涛使得这片“小舟”剧烈地颠簸着,时而飞至浪尖,时而跌落低谷,又在忽然之间,狂风和暴雨掠过水面,席卷向黑沉沉的天际尽头,刚才还喧嚣不止的水面恢复了平静,“小舟”静静地随波逐流,船身轻轻摇晃着,荡漾出层层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向外涌去,最终了无痕迹。
    这是中年汉子推刀出鞘三寸时的气象。
    刀和剑,相同又不同,最显著的不同之处在于,剑是直的,刀有弧度,剑更适合刺,而刀更适合劈砍。说得再深一些,剑有王者气象,是君子文人,而刀是霸者,是将军武夫。用刀来施展剑术,不是不行,只是谈不上完美契合,最适合刀的还是刀法。
    在中年汉子的视线当中,瀑布后正有一道身影走来。
    于是他伸手按住刀柄,开始缓缓拔刀,从三寸到一尺,然后长刀完全出鞘。
    刀身雪亮,刀锋却是透出淡淡的冰蓝之色。
    刀名“斩魄”,虽然不在刀剑评之列,但也不失为一把名刀,本是前朝一位刽子手的佩刀。
    世人皆知刽子手是做什么的,是专门杀人的。
    不过杀人和杀人大不相同,一刀毙命叫杀人,成百上千刀一刀一刀割掉受刑之人的皮肉直到最后一刀才毙命,这也叫杀人。要达到后者的水平那就不是一般的或曰简简单单的杀人了。所以不要小觑刽子手,严格地说,刽子手也是个技术活儿,有技术高下之别。干这一行不仅仅是需要胆肥无情冷血,还要具有相当的经验和技术,当个能从事高难度杀人的刽子手那也绝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
    这位刽子手便是此道的佼佼者,供职于刑部,专事处刑各种身份不俗的犯人,有生来尊贵的皇室贵胄,也有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大晋末年时的辽东总督,被判处三千五百四十三刀,经过“千刀万剐”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却仍未气绝,最后才枭其首。
    死在此刀之下的亡魂,都是大有来头之人,更不乏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大人物。
    汉子伸出两指轻轻抹过刀锋,想着也许今天又要再多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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