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僵持片刻之后,两者一同消散,不管怎么说,李玄都终是挡下了第四招,可他的气机也被耗去半数。还剩下三招,可这三招却是对应三位境界最高的天人境大宗师,实是不容乐观。
    若是败了,李玄都虽无性命之忧,甚至在大天师的鼎力支持之下,仍旧能坐上太平宗的宗主大位,但却无法掌握太平宗的大权。宗主和权力并非紧密相连,就如颜飞卿和李元婴,虽然是一宗之主,但都不曾掌握宗门的最高权力,他们的身份更类似于“太子”。就算没有太上宗主,也未必掌权。古往今来,被架空的傀儡皇帝不在少数,若非澹台云顺利晋升长生境,又有多年蛰伏经营和合纵连横的手段,其在西北五宗中的身份也就是一个空架子而已。
    李玄都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蛰伏等待,所以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掌握太平宗的实权,可以让出部分宗主权柄,与宗内长老共治,但不能做一个傀儡。
    境界修为是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根本,可想要在江湖上成就一番事业,行侠仗义也好,作威作福也罢,只有一个人是不成的。哪怕这个人境界再高,高到天上去,成了长生地仙,他也没办法影响到整个天下。因为一个人的控制能力和控制范围有限,至多做个天下闻名的圣人或是魔头,却做不了“皇帝”。
    就拿地师来说,他如果不掌控西北五宗,就算他天下无敌也是无用,今天吴州的正一宗反对,飞去吴州讨伐正一宗,明日辽东的补天宗又叛乱,再飞去辽东镇压补天宗,分身乏术。无势则无权,无权则无利,无利不聚人,手里没有米,连鸡都哄不住。仅凭武力,可以吓住别人一时,却吓不住一世,镇压越狠,反弹也就越强,唯有利益才能将人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的,乐在其中的,由此立起赏罚制度,更能使其拼了命地主动效劳,比起以武力威慑的那种心不甘情不愿且暗藏抵抗,不知强出多少。
    真正想要做事,要有组织性,有属下弟子,建立堂口,将权力下放的同时,也将任务分配出去,谁负责银钱,谁负责刺探消息,谁负责人情往来,谁负责杀人护卫,谁负责人事,谁负责传功,如此一来,宗主才能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只是处理个别关键事务,还显得云淡风轻,如此才是“宗师风范”。
    李玄都深谙其中道理,所以他也明白,圣人书中的道理,的确很有道理,但那只是用来要求自己的,不能拿着这些道理去苛求别人,用来做事,更是百无一用。无论所求结果和初心是何等光明,中间的过程必然夹杂着黑暗和血腥。
    所以李玄都说自己不是赤子心性,更称不上光明正大,甚至还有不择手段之嫌。
    就在这时,阵法再变,斗柄后撤,斗魁向前,处于天枢位的司空藻出现在李玄都面前,若是了解太平宗之人,都会知道这个老头,与喜欢隐于市井之间给人算卦的沈元舟一样,性情随和,都是很有意思的妙人。在太平七老中,他既不属于沈元重那一派,也不属于陆夫人这一派,他是个中立之人,只是站在太平宗的立场上说话。
    此时见到李玄都之后, 这位老人笑了笑:“李先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境界修为,实是让我们这些枉活多年的老家伙们汗颜,请李先生接第五招。”
    话音落下,他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他的指尖上骤然亮起一点豪光,随着这一点豪光的出现,周围的光线悉数被其牵扯过去。紧接着,肉眼可见的无数耀眼光线从那七道从云隙间落下的金色光柱中被牵引出来,丝丝缕缕,纠缠交错,悉数汇聚至他的指尖,使得他的指尖光芒大盛,耀眼如一轮微缩的太阳,难以直视。
    不必司空藻开口,李玄都也知道这是对应阴阳五行中的阳。
    司空藻屈指一弹,只见无数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向九天之上,如光如气,结成一张天罗大网,继而朝着李玄都当头落下。
    这一招是将“万化绕指剑”和“八部神通”中的“天罗”融为一体,阳为乾卦,乾上为天,甚是契合。由此看来,到了天人境之后,出手已经不必非要拘泥于剑的形式,可以信手拈来,也更为难以破去,若是太平宗能凑出七位天人境大宗师布阵,就算李玄都已经是天人无量境,也很难接下七招。
    李玄都仰头望去,这张由光气交织而成的天罗大网的下落速度并不快,但却覆盖极广,几乎将整个太平宫都笼罩其中。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若是生死之战,李玄都自然可以躲避,可既然是分胜负,那就不能离开太平宫的范围,这是双方并不言说却心知肚明的规矩,若是李玄都一味游而不斗,就算最后胜了,也难以服众。
    李玄都之所以要赢,目的是要借着大胜之威来压服太平宗内的反对声音,不能舍本遂末,这也是白绣裳不会出手相助的原因。
    白绣裳也在仰头望着这道天罗大网,下意识地思考若是自己对上应该如何破解。其实对于她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力破巧,毕竟天人造化境比之天人逍遥境高出两个境界,再加上这座“七曜星罗阵”并不完整,破绽更多,大可以力破之。可如果是完整的“七曜星罗阵”呢?白绣裳思来想去,竟是没有十全把握的对策,只能尝试破解,至于能否成功,大概在五五之数。
    就在此时,白绣裳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和嗓音:“白宗主。”
    白绣裳回过神来,转头望向来人,道:“没想到是海石先生亲至。”
    来人笑答道:“毕竟齐州与芦州相邻,路途不远。”
    她凝视张海石片刻,脸上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恭喜海石先生再上一层楼,长生久视指日可待。”
    一名身着黑衣的老者拄着竹杖缓步来到白绣裳身旁,正是张海石。
    说起张海石,就不得不提到马上也要赶到天平山的悟真,悟真虽然在太玄榜上排名不算靠前,但是德行极佳,在江湖上名声极好,再加上他年龄又大,辈分也高,所以江湖中人无论身份高低,都要尊称一声“悟真大师”。而张海石就是悟真的反例了,境界修为极高,可脾气乖戾,性情孤僻,正中带有七分邪,邪中又有三分正,实是不好相处,故而在江湖上的名声也是毁誉参半。许多人明面上尊称“海石先生”,背地里就称呼“东海怪人”,原本属于清微宗的“东海怪人”之名,现在几乎成了张海石的一人专属。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和李道虚都不符合清微宗的传统气质,张海石才是真正最像历代清微宗祖师的清微宗弟子。
    如果清微宗想要进取天下,与正一宗、无道宗一争雌雄,那么张海石不是一个合适的宗主人选,可如果清微宗只是想要偏安一隅,守住自家祖宗基业,张海石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张海石看了眼头顶一幕,收回视线,颇为感慨道:“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又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现在想来,我是极为幸运的。师父威名太盛,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就不会太过惹眼。在我之前,有一位大师兄,在我之后,又有一位四师弟,两人俱是当世人杰。让中间的我愈发不显眼,才能在这些年来跌跌撞撞地踉跄而行,如今更是偷偷摸摸地踏足造化境。”
    白绣裳笑道:“海石先生过谦了。”
    张海石继续说道:“论资质,我比不得白宗主和秦宗主,比之师兄师弟也差了许多,不敢奢求长生久视的地仙之姿,只求能为后人铺路搭桥。”
    白绣裳何等心思玲珑之人,立时就听出张海石的话外之音,他之所以亲自前来,就是为了给李玄都保驾护航,也道:“如此说来,我与海石先生是道同可谋。”
    张海石笑了笑:“白宗主说的是。这次太平宗之事,有劳白宗主费心,这次我就不向白宗主道谢了,毕竟早晚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语。”
    白绣裳可不是秦素这种小丫头,经历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早已是心如止水,淡笑道:“海石先生此语,言之尚早。不过紫府和素素的婚事,倒是该未雨绸缪,早作准备了。”
    张海石点头道:“白宗主所言极是,两人年纪已经不小,是该早早成家。前些年的时候,我担心紫府困于心中樊笼,看不破此事,不肯娶妻,又忙于帮他恢复境界一事,四处奔走,一直没有腾出手来,待到此番事了,我便开始着手准备此事。”
    白绣裳轻轻叹道:“江湖代代有新人,一代新人换旧人。转眼之间,当年的毛头小子已然成了一宗之主、一家之主,小丫头们也纷纷嫁人成亲,被冠以‘夫人’之称。我们这些老人,是该考虑身后事了。”
    张海石望向远处高空:“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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