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羊翁当先离去,然后是赵良庚和丁策,殿内就只剩下谢雉、晋王、柳逸。
    谢雉又重新坐了下来,似乎有些疲累,身子歪着,用手支着额头。
    不多时后,司礼监掌印杨吕、燕王、天宝帝到了。
    杨吕不必多说,如今宗室,以晋王和燕王为首,所以两人并不居住在封地,而是长居帝京,参与政事。晋王正值壮年,颇为英武。可燕王如今已经是古稀之年,不仅岁数比晋王大了一倍,而且辈分也高出一辈,是宗室诸王中最为年长之人,而且燕王当年与齐王关系密切。当年徐无鬼能将谢雉送入宫中,燕王功不可没。
    至于天宝帝,已经是个青年人。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他年仅十岁,如今是天宝八载,他已经十八岁了。
    历代皇帝,大多在十八岁之前就要成婚生子,早的十三岁,晚的也就十七岁。皇后年龄也大致如此,故而有皇后做了十一年的皇后,难产而死的时候却只有二十二岁。如今世道就是早娶早嫁,就算皇帝年事已高,纳妃也是按照这个年龄,正因为这等缘故,天宝帝谢雉的年龄其实相差不大。
    如李玄都这种年近三十岁还未成婚之人,在当今的世道却是显得有些特立独行了。不过再一细想,越是修为精深,寿命也就会越长,那么就越不急于过早成婚生子。如李玄都、秦清等人,人间百年,何苦二十岁不到的年龄就去成婚生子?可普通人七十古来稀,大多数人的一生也就是五十年左右,自然要早些生子。
    认真说起来,李玄都十岁入江湖,天宝帝十岁登基,都是十岁成人,李玄都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在二师兄张海石的支持下参与到宗门争斗之中,天宝帝在十八岁的时候同样开始在朝堂上有了自己的声音。只是这个声音还很微弱,距离只有一个声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三人向谢雉行礼,天宝帝不必多说,身为帝王,自然有座位,坐在谢雉下首的东边。燕王作为宗室中最年长之人,坐在谢雉下首的西边。杨吕则是与柳逸一左一右站在谢雉身旁。
    谢雉环视一周,“如今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了。”
    无论是天家皇室,还是世家豪族,许多家奴的身份还在家族成员之上,如各类管家,是可以参与家族大事的。在皇室之中,司礼监的大宦官们也是家奴,可这个家奴要胜过许多没有实权的亲王郡王,所以谢雉说都是自家人,并没有错。
    听到这话,无论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杨吕,还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柳逸,都矮了下身子,而坐着的天宝帝、燕王、晋王则是直了下身子。
    谢雉感叹道:“咱们自家的事情,还是要靠家里人担当起来。”
    说话时,四名宫女进到殿中,每人都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放着开片粉青的瓷碗,薄得像纸,乍看一片青色,细看从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堪称神品。碗中汤匙也是极品,外釉通体素白,从里面却透出淡淡的晕黄。反倒是碗里盛之物不怎么稀奇了,只是普通的莲子羹而已。
    总共四碗,太后谢雉、天宝帝、燕王、晋王每人一碗。
    谢雉端着碗,舀了一汤匙送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方才送进去,却含在嘴里,慢慢含了好一阵子才咽了下去,对天宝帝说道:“当年老天师张静修来帝京,对先帝说:‘养生无过玉液。’按照老天师的说法,口中唾液就是‘金丹玉液’中的‘玉液’,又叫‘长生酒’。把唾液引出来,再咽下去,这叫‘舌下生液,倒咽玉液长生酒’。”
    天宝帝只得也效仿谢雉的样子,将莲子羹含在嘴里,过了好一阵才咽下去,便说不得话。
    只是晋王从来不信这些,已经开口说道:“一个李玄都,还能把堂堂大魏朝廷闹翻了天?赤羊翁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谢雉淡淡道:“是否言过其实,儒门自己知道。据说在玉虚峰上,儒门已经是精锐尽出,最后还是铩羽而归,甚至还赔上了一位隐士的性命。”
    燕王因为老迈的缘故,坐在椅上,眯着眼,昏昏欲睡,此时抬了抬眼皮,说道:“李玄都闹出的动静不小了,就连我这个足不出户的老头子都听了好些关于他的说法,说什么他要重回帝京,为张肃卿报仇。以前我只当个笑话,可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小觑了,就算他震动不了朝廷,如果他打定主意要摘去哪个人的头颅,还是不难。也许李道虚和澹台云会为了大局来制约李玄都,不让他闹个天翻地覆,可在这种事情上,难道李道虚和澹台云会做哪个人的护卫吗?”
    便在这时,殿外又传来一个声音,“杀人?不仅他会杀人,我们也会杀人,他要是在外面惹是生非也就罢了,我们管不了,可如果他敢到帝京城来,还不知道谁杀谁呢!”
    话音落下,一名身着亲王服饰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正是姗姗来迟的唐王,他要比晋王年轻一些,不过也年过三十,是宗室诸王中的第三号人物,放在整个宗室之中,也是仅次于太后、天宝帝、晋王、燕王的第五号人物。
    柳逸轻声道:“殿下说的是,如今儒门高手悉数云集帝京,在这件事上,李道虚不会支持李玄都,如果李玄都敢来,我们索性顺势设个局,把李玄都和他的死党,一起赶尽杀绝。”
    “且不说能不能杀了李玄都,就算能杀掉李玄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杨吕悠悠道,“诸位王爷应该知道上个月十五发生在大真人府的事情了,大天师张静沉也是这种想法,想要设局除掉李玄都,可结果呢?大天师还没等到朝廷的真人封号,就被李玄都打死在自家的大真人府中,还被李玄都这个外人废黜了大天师的称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最后李玄都又扶持了一个新的大天师,这大真人府俨然成了李玄都的大真人府。”
    唐王坐在晋王的对面座椅上,问道:“杨公公是什么意思?区区一个大真人府岂能与偌大的帝京城相提并论?”
    “殿下所言极是,大真人自然不能与帝京城相提并论。张静沉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未必做不到。”杨吕先是微微欠身,然后话锋一转,“关键是杀掉一个李玄都要死多少人?如果他在临死前大开杀戒,要拉人垫背,只怕是……”
    燕王开口道:“杨公公这是老成持重之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乃再无其他办法的下策。”
    唐王望向燕王,“四叔,您老有什么上策、中策?不妨说来听听。”
    “这不是正在商议吗?”燕王人老成精,打了个哈哈,“若是有了对策,那我们也不必在这里议了嘛。”
    唐王轻轻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便在这时,谢雉开口了,“议事就议事,不要置气。”
    所有人都微微低头,以示恭敬。
    过了片刻之后,谢雉又说道:“不过他七叔说的也没错,从金帐到西北,再到辽东,要造反,总是要镇压的,既然是镇压,哪有不死人的。”
    燕王道:“可现在的问题是,打仗要花钱,平叛要银子,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国库亏空,这就是朝廷最大的实情。”
    唐王道:“辽东有钱,李玄都也有钱,还有那么多的宗门世家,都有钱。”
    谢雉猛地抬高了嗓音,“唐王,够了!”
    唐王猛地闭口不言。
    谢雉望向燕王,“您老说该怎么办?”
    燕王稍稍坐直了身子,说道:“依老臣之见,此事还要着落在儒门的身上。”
    谢雉立刻明白了,儒门提出的条件就是让天宝帝亲政。于是谢雉将目光转向了天宝帝,此时天宝帝已经将手中的莲子羹喝完,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听到一般,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
    谢雉拿起手帕掩嘴,开始轻声啜泣。
    一瞬间,天宝帝、晋王和唐王立刻从座椅上起身,接着是燕王拄着拐杖艰难起身,然后连同两位司礼监的大太监,一起跪在地上。
    谢雉哽咽说道:“这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晋王直起身来,高声道:“虽然先帝不在了,但还有满朝文武和天下臣民,定能铲除乱党。”
    便在这时,一场秋雨落下,敲击出沙沙声响。殿内却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默在那里。
    谢雉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那就要拜托晋王了。”
    晋王磕下头去,“臣领旨。”
    谢雉又望向唐王,“他七叔,你也要上些心,给我们娘俩一个安生日子。”
    “是。”唐王挺直了身子。
    谢雉看了眼杨吕和柳逸,“还不快把燕王扶起来。”
    两位大太监一左一右,搀起了颤颤巍巍的燕王。
    燕王扶着拐杖,喘了口气,“无论如何,终究是绕不开儒门。”
    谢雉又擦拭了下眼角,“还要您老多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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