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生苦事。
    只是这等人生苦事却是自找的,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言,他不喜欢不教而诛,若是在他问罪的时候,吴家父子两人肯认罪退让,李玄都还真不好痛下杀手。
    不过吴家父子执迷不悟,李玄都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自然要当诛则诛。
    吴振岳目睹了儿子死在自己面前,在片刻的寂然之后,胸中生出无穷的悲痛和狂怒。
    不过李玄都既然决定动手,便不会留有余地,未等吴振岳怒而出手,李玄都已经提前出剑。
    这一剑,去势快如滚雷迅电,剑意之雄浑,剑气之磅礴,剑势之浩大,便是长生之人也要避其锋芒。
    都说天人境大宗师与长生之人的区别就像少年人与成年人的区别,由此推之,两个长生之人相斗就是两个壮年人打架,那么此时手持“叩天门”的李玄都就像是拔出了腰间的牛耳尖刀,一刀下去,便是成年人也有性命之忧。
    当年李道虚之所以可以一人一剑便独步天下,正因为他手中所持之剑是天下攻伐第一的“叩天门”,修为最高再加攻伐第一,天下又有谁人能挡?
    如今李玄都纵然境界修为比不得李道虚,但一身所学与李道虚一脉相承,由不得吴振岳不心生忌惮。
    再有就是,世间长生之人交手,往往都会以保命为第一要义,双方大多会有默契地点到即止,毕竟到了这个境界,谁都有压箱底的保命手段,而且已经征得长生,人间百年便算不得什么,相较于飞升之后的无穷时光,一时之荣辱实在算不得什么,不必以性命相博,要更加惜命。
    不过李玄都好像是个例外之人,他几经生死,当真是无惧强敌,从大真人府到大荒北宫,再到帝京城中,每次都是全力出手,一如未曾跻身长生境之时。
    这一次也不例外。
    转眼之间,李玄都的身形已经出现在吴振岳的面前,吴振岳因为丧子之痛的缘故,这次没有任何保留,双掌一前一后交替拍出,任由李玄都一剑刺穿左手的掌心,右掌趁机狠狠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李玄都不得不向后飘退数丈,额头上血红一片。
    不过吴振岳更不好受,被刺穿的手掌上盘踞着一团剑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而上,转眼之间已经笼罩了整只胳膊。
    吴振岳此刻显现出一位儒门大祭酒该有的果决,面无表情地用另外一只手将这只手臂生生斩断,阻止剑气沿着手臂蔓延至全身。
    李玄都举起手中“叩天门”,再指吴振岳。
    不闻风声,不闻金石之声,只见浩荡剑气如大江大河直逼吴振岳而去,远远如一线白练横行,渐而渐进,近又如惊涛拍岸,似大雪山崩,卷起千层雪。
    不得已之下,吴振岳只能身形不住地向后退去,以后退之势来分段化解滚滚剑气。
    为了挡下这一剑,吴振岳一直退到了青丘山洞天的边缘位置。
    这还是仅仅只是李玄都的一剑而已。
    吴振岳止住退势之后,深吸一气,再生一臂,就连衣着也恢复如初。虽然他未能彻底合道青丘山洞天,谈不上洞天不毁此身不死,但是通过洞天来施展某些近似于神仙的神通还是可以做到,吴振岳此举就是神仙的回溯神通,并非人仙的血肉衍生,所以连衣着也可以一并恢复。
    但凡长生之人,都有各自的压箱底手段,不管怎么说,吴振岳都算是儒门的前辈高人,也不例外。只见他双臂一振,大袖鼓荡,两袖清风。
    清风中有仿若实质的金色楷书,形体方正,笔画平直,可作楷模。
    清风离开袖口之后,所过之处,留下一个个金色楷字,继而依次排列,自成文章。
    李玄都脸色淡然,好整以暇。
    吴振岳手掌翻覆。
    这些金色楷书大放光芒,通体流光溢彩,边缘有光焰升腾跳跃,继而字字迸射,似如大雨落湖一般向李玄都激射而去。
    李玄都身周有“极天烟罗”自行护体,又有各色剑气流转不定,好似护城河一般,隔绝内外。这些楷书落在李玄都身周的各种护体气机之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发出一连串的清脆声响,不过并未弹开,也并未湮灭无形,而是嵌入其中。
    一瞬之间,这些楷书大字生出一股堂皇之意,与先前吴奉城用以镇压苏家狐族的手段如出一辙,不过吴振岳修为更为精深,其中精微玄妙之处更胜吴奉城不止一筹。
    身处其中的李玄都一瞬间感觉自己仿佛被施加了无数条条框框,规矩、礼法、章程、大义、道德,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让李玄都如负重山,一时间竟是动弹不得。
    这也就是李玄都,换成其他人在此,比如已经坠境的李太一,恐怕要被生生压死。
    儒门为天下制定规矩已经千余年了。
    规矩、礼法、章程、大义、道德,这些都没有错。可一切的规矩、礼法、章程、大义、道德都是由人制定,并且由人来执行,再好的规矩也会有漏洞,不随着世道改变的礼法会禁锢思想,繁琐的章程会拖延扯皮,大义和道德会被别有用心之人用来绑架他人。
    这便是李玄都身上各种枷锁束缚的由来。
    李玄都立即催动剑气,“太阴剑气”、“玄阴剑气”、“逆天劫”三种剑气交织成一方旋涡,来回绞杀,将自己周围的一个个金色大字悉数绞碎。
    但这些金色大字碎后,却不散去,反而拆解成一个一个笔画,横、竖、撇、捺、点、勾、折、提,再重新组合,变成一个个新字,如此往复不休。
    与此同时,这些金字带来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好似千夫所指、万人唾骂、遗臭万年,层层递进。起先是父母责备,继而是师长责骂,然后是人人喊打,最后是万千臣民随君主一同痛斥乱臣贼子,更有史官手持如刀史笔,欲要在煌煌史册上记下一笔,使其遗臭万年,任由后世千万人痛骂,永世不得翻身。
    一时间,李玄都竟是生出举世为敌之感。
    这种压力,对于大义有亏之人往往能事半功倍,这一点颇为类似佛门的“度世佛光”。
    只是李玄都自认不曾大节有亏,倒还不至于就此败下阵来。
    道门的南华道君有言:“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正是对千夫所指的最好应对。
    不过这也是李玄都第一次见到如此儒门神通,看不见摸不着,却又与神仙神通有几分相似之处,所不同之处在于,神仙依靠香火愿力,而儒门的神通却是靠着儒门作为天下正统的人心所向,人人都遵守儒门定下的各种礼法规矩,认同这些规矩,这也是一种另类的信仰,与信奉神灵有异曲同工之处。
    儒门的规矩可以简单归纳为“伦常”、“人伦”,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天地君亲师”,天地且不去说,关键在于君、亲、师,圣人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由此生出君臣父子的雏形,后又经过荀卿的发扬光大,真正成型,成为后世儒门的规矩。
    社稷学宫正是荀卿一脉的传承,与重“仁”的圣人一脉、重“义”的亚圣一脉有所不同,更为注重一个“法”字,也就是规矩。这也在情理之中,认为人性本善的圣人、亚圣认为要通过道德教化来治国,而认为人性本恶的荀卿则认为要以暴力刑罚治国。两位法家祖师都是出自荀卿门下,故而可以将荀卿视作法家创始祖师,后世的外儒内法也是由此而来。
    李道虚也受其影响,虽然李道虚年轻时曾经在万象学宫求学,但因为与社稷学宫为邻并多有交集的缘故,晚年的李道虚明显更偏向于法家思想。
    吴振岳身为社稷学宫大祭酒,对于儒门规矩实是有着极为深厚且独到的理解,此时以合道之势衍化种种规矩,意境与威力着实非同凡响。
    只是此法与“六灭一念剑”一般,都有一个极大弊端,若是对方心志如铁,丝毫不为动摇,便要威力大减,难尽全功。
    此时李玄都虽然被重重规矩压制,但心志丝毫不曾动摇。
    今日的李玄都被尊称为“清平先生”,风光至极,大有天下无人不识君的架势。可在这份风光之下,除了足够的运气之外,还有更多的霜刀雪剑,以及历经险阻的矢志不移。整合道门抗衡执掌天下正统千百年的儒门,又岂是那么容易。
    这份勉为其难,李玄都从未付诸于口,事未经历不知难,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和身份地位,若无天下之念,不求太平,何苦与并无深仇大恨的儒门为敌?抛开名利枷锁,逃出是非之乡,醉里乾坤大,笑中岁月长,不管成王败寇,休给他人做嫁裳。岂不是更好?
    之所以不愿如此,不过是因为一己之担当罢了。
    “担当”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半点也不容易。
    万钧重压之下,李玄都缓缓直身而起,直视面露诧异之色的吴振岳,沉声说道:“我借用古人之诗,修改一二字,可表明我的心志。”
    “只为太平事,一身无所求。也知道艰阻,岂为妻子谋?”
    一瞬间,无数金字如水珠一般四散激射,所有的压迫束缚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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