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池雨舔舔唇:我们这是反了?
    无名点头。
    唐池雨亦是郑重点头。
    在枫城时,两人说过同样的话,但那时不过是玩笑罢了。但现在她们心中清楚,这决不再是个简简单单的玩笑。
    以前唐池雨明面上是唐炙的人,但从死士秋分对无名出手的那一刻开始,她们与唐炙就彻底站在了对立面上。不论接下来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是太子,还是唐正则,她们都不得不反。
    唐池雨又从怀中掏出一本古朴书籍,正是无名在燕北给她的那本《山河图》。
    我还没来得及将书给他。
    一个月前唐正则只在渭北呆了三天,期间大半时间都在为无名失踪、南月被带回京城的事儿四处奔波,唐池雨也满是心忧,一时便忘了《山河图》的事儿。
    无名点头,接过书籍跃下城楼。大师父正站在城墙边看荒漠风光,眸中情绪很淡,神色难辨。
    好了?大师父侧头看向无名,我们走吧?
    无名将《山河图》递给他:喏,小七送你的礼物。
    这是大师父下意识伸出手,看清封皮上的字后,手指倏地僵硬起来。
    无名适时地松开手,书籍往地上落去,却又被大师父本能地捞起来牢牢握在手中。
    绘尽大秦万里江山的山河图唔,我们从燕北邪|教那儿缴获的,你不要的话就自个儿去还给小七吧。无名说完快步走下城墙,骑上马走在前边。
    大师父拿着《山河图》看了许久,终是没有回去找唐池雨,而是将它揣进怀里。
    城楼上,唐池雨和司涟目送二人越走越远。
    无名和大师父一路走山道,避开各大关隘和城镇,一路风餐露宿,直奔长京而去。
    然而不走官道,就意味着必然会经过那些被朝廷所忽视的山林原野。路上遇见山匪打劫都算好的了,雪灾、旱灾,部分气温转暖处越冬虫害四起,树木凋敝,灾民满地。
    其实往年大秦国内□□也不少,但今年正巧撞上渭北战乱,唐炙的手段又比不上秦王,才导致朝廷顾不上的地方越来越多,吃不上饭的流民也越来越多。
    照这样下去,就算大师父没有那心思,大秦也会至内而外彻底坏掉。
    两月前大师父和二师父去渭北,走的尽是些无人的荒地,远远看见人都是能避则避,以免遇见唐炙的耳目。可回来这一路,除了避开关隘城镇,他们却没有避过别的什么人,一路下来,大师父将北境乱象尽收眼底。
    几天过后,大师父越来越沉默,眼底的情绪也越来越深沉。无名知道,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或者说,其实从接下山河图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出了选择。
    现在差的只是一个契机。
    两人离开大千山后,沿着河北道向西南而行,第五日,那个契机终于到了。
    他们在山里遇见一队灾民。
    河北道上飘着雪,大片田野山川被白雪覆盖,但与渭北相比,这儿的气候温柔太多,无名和大师父早已换下毛绒皮衣,穿上便于活动的轻便衣衫。
    然而对于穿不暖吃不饱的灾民而言,这样大雪飘飞的气候却如同噩梦。
    五个灾民哆嗦地在山间缓慢前行,嘴唇被冻得乌黑,眼神也是涣散的。走在最后的那人背着竹兜,里边装了只瘦弱的兔子。
    山里匪徒多得很,他们都是代代种田的农民,若不是秋天发了蝗灾,粮食颗粒无收,他们也不至于冒死到山间打猎。今年是荒年,别说人了,就连山里的动物都被饿死不少,山中猎户都不一定能活得下去。他们这些只会种地的普通人能抓住一两只兔子已经算不错了,然而村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们回去呢,这只兔子哪儿够啊?
    五人绝望地往山林更深处走去,希望能在下一个陷阱处找到猎物。
    这时远处飘来一阵肉香,几人本能地红了眼睛,看向肉香飘来的方向。为首的那人刚迈出步子,又瑟缩地后退一步,压低声音:我们悄悄去看看,若是山匪就糟糕了
    可是王神算说了,这座山里没有山匪,前几天我们也没碰见过。
    还是小心些好。
    几人分散开来,小步地往肉香来源处走去,很快她们穿过树丛,看清眼前景象,差点儿没有瞪直了眼儿。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满脸胡茬的中年男子正烤着一只肥美的兔儿,和灾民们捉住的那只瘦弱兔子几乎天壤之别。他手法熟稔地往烤兔上洒着香料,诱人的肉香味源源不断从那儿冒出。一旁的树干上拴着两匹黑色宝马,一个漂亮的胡人女子坐在火边,懒散地盯着火堆打哈欠。
    两人都穿得很薄,却丝毫没受冷风影响似的,神色怡然。
    看两人腰间所挂的刀剑,村民们大概猜到,他们应该是外边的江湖人士。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愁苦地摇摇头,正准备悄然离开时,那个中年男人的目光却突然从烤兔上移开,和善地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唐正则笑着朝灾民挥挥手:过来一块儿吃?
    灾民们愣了愣,看着唐正则和善的笑容,心里竟生不起一丝警惕的念头,听话地坐了过去。
    一只兔儿自然不够这么多人分,唐正则又从包裹里拿出几块面饼在火上烤了烤,用小刀刮下兔肉裹在饼里,再分给周围的几人。他将烤兔最鲜嫩的脯肉和腿肉分给无名,然后是几名灾民,最后才是自己。
    你们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唐正则轻声问。
    是啊,我们村子就在山下面,不到五里路。为首的灾民道,这位大哥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我们村里住几天,就当是我们答谢你的这只兔儿了。不过秋天蝗灾刚过,我们村收成不好,基本没啥吃的,我们都是迫不得已才进山打猎。
    就是,要不是走投无路,这年头山匪那么多,我们哪儿敢进山啊?另一人补充道。
    嗨,别说我们村了,附近哪个村子不是这样?我们都算好的了,至少没惹上瘟疫,听说百里外的小河村去年秋天被瘟神给缠上了,村里人死了一大半,最后整个村子都被烧光了。最后活下来的也好不到哪儿去,成了每家的流民,要么进山当山匪去了,要么到处晃荡讨饭,唉,也没什么区别,都是随时死了别人都不知道的苦命人。
    唐正则埋着头沉默许久,终于沉声道:这儿离洺河城不远,官府的人就不管管么?
    哈!一人嘲讽地笑道,那些官老爷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哪儿会管我们这种人?
    秋天遭了蝗灾,我们本来就没多少收成了,还得全部上缴给官老爷们,不缴就带着兵油子来抢!我们哪儿打得过啊?要不是他们,我们靠自家田地过日子,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现在洺河城已经封上了,不让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进去,我们虽然吃不饱,但至少还有家可以回啊。
    唉大哥,看你和你家小姑娘的衣着,你们应该是富贵人家吧?你们哪儿懂得我们这种人的苦哟。我有时真不明白,为啥你们就可以天生好命,我们却要挨饿受冻被欺负,上天也太不公平了些。先前有个
    这人还没说完,便被带头的那人狠狠瞪一眼,讪讪闭上嘴。
    唐正则温和笑着看向他:你方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灾民尴尬地笑了笑,起身道,大哥,谢谢你的兔儿肉,我们得继续进山打猎去,村里人还等着我们呢。大哥你和你家小姑娘若是需要住的地方,去山脚下的村子,报我的名字魏大牛就成。
    几个灾民纷纷起身离开。
    无名扑灭火堆,牵上马匹,唐正则却仍然在盯着烧焦的柴火发呆。
    去山脚的村子里看看?无名将手中缰绳递给他,淡声道。
    唐正则终于回过神来,轻轻点头。两人牵着马在山林中缓步前行,没多久,就看见魏大牛口中的那个小村子。
    村子一面靠山,另一面是近百亩的田地,村里不过七八户人家。按理说,就算遭遇蝗灾,田野一年的产粮也足以养活一村人。大秦有律法规定,灾害时期不仅赋税减免,各个地方官府也应当及时上报朝廷,事况紧急时开仓放粮,做出补救措施。然而现在村里一片萧瑟,弥漫着一股死气。
    正如那几个村民所说,洺河城的官员不仅什么都没做,甚至缴走村民们本就为数不多的粮食。村民们没有实物,竟在深冬被逼进山野中打猎。
    刚才无名二人在山里遇见的村民显然都是些青壮劳动力,就连他们都被饿得面黄肌瘦,冻得全身发紫,更别说留在村里的老弱病残了。
    如果不做些什么,他们村里很大一部分人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无名骑上马站在山崖边,居高临下淡淡看向那边。
    唐正则牵着马站在她身边,没有回答。
    但他脸上神色已经写明了一切。
    如果今日没遇见那队灾民,他还可以像前些天那样装作什么都不知,装作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可是既然遇见了,既然亲耳听见亲眼看见了,那么能救则救。
    无名调转马头,轻声替他说出心里话:大师父,你留在这儿帮他们吧,我先回长京救出南月,再返回来和你汇合。
    沉默片刻,唐正则郑重点头:一路平安。
    好。无名眯起眼睛笑着,伸手摸到腰间的匕首。
    唐正则猜到她要做什么,摇摇头,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明确拒绝:等我们下次见面你再将它给我罢。
    无名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强迫他现在就接下匕首。
    无名转身就要挥起马鞭时,唐正则却忽然又想起什么,叫住她道:无名,你到了长京城后,若是发现小南月不在京中,就去大兴山。
    大师父,你吩咐手下人去救小南月了?无名眼睛微亮。
    是。我刚到渭北的那几天,发现你和南月失踪后,便向长京城寄了封密信。但那时我和宇文深入荒原寻你,不确定归期,便让京中人不用回信。唐正则解释道,所以我现在并不知晓京中情况如何。
    无名,总之你回京后一切小心。唐正则声音愈加认真。
    无名重重点头:好!多谢大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嗷!
    第81章 重逢
    无名离去后,唐正则又骑马进入深山之中,再出来时,马后拖着一只巨大的棕熊。
    唐正则将棕熊拖到村子里时,魏大牛一行人正好打猎回来。他们今日收获算不得好,只抓到几只瘦弱的兔子,看见棕熊尸体后,一行人纷纷瞪大了眼。
    村里也有不少人听到动静,躲在门后面偷看。
    大、大哥你这是?魏大牛怔怔道。
    大牛,有匕首吗?唐正则笑着问。
    魏大牛还没回答,后面就有人递上一把匕首。
    唐正则熟练地拿匕首剥开棕熊厚实的皮毛,一边笑道:我可能得在你们村里多住几日,这头熊就当做见面礼。
    魏大牛眨着眼,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弱弱地问:大哥,你家那闺女呢?
    唐正则在荒漠和楼兰一共呆了近两个月,一头长发没来得及清洗过,弄得又卷又乱,再加上脸上那一圈胡茬子,村民将他认成胡人也不奇怪。
    她先回家去了。唐正则笑着说。
    那大哥你你为何要留下?魏大牛深吸一口气,他又不傻,这么个富贵的胡商带着一大头棕熊进了村子里,说是要住几天,怎么可能没别的企图?他才不信天下有免费的午餐。听说燕北那边信仰邪神的教派多得很,该不会唐正则就是个邪|教头子,想要把他们村骗去信邪神吧?
    魏大牛神情警惕起来,他看了看那头棕熊,又忍不住吞口唾沫。
    如果有肉可以吃,有衣服可以穿,他们一村人也不是不可以跟着唐正则信邪神。毕竟村里可是有人跟着王神算加入那什么北卫军去了!信邪神好歹只是嘴上说说,城里的官员看见了也懒得去管,可是北卫军却是实打实的造反啊!被发现了要被砍头的!
    唐正则将魏大牛纠结的神色尽收眼底,他站直身子,什么都没有说,只轻轻拍拍魏大牛的肩膀,深邃的眸中闪着微光。魏大牛看不明白,却还是怔怔地点了点头。
    剥下一整张熊皮,唐正则又笑着朝身后围观的村民们招招手:来,搭把手。
    立刻有人拥上来,七手八脚地将熊肉分割好,熊皮也晾到了房顶上去。不一会儿,村子中央的空地上生起一大团火,大锅中熊肉飘香,弥漫进整个村子。
    入冬以来,一村人第一次吃这么饱。
    将温暖的熊肉吞进肚子中后,村子里的人对唐正则的戒备便彻底消失了。肚子里暖洋洋的感觉可骗不了人,他们才不管唐正则是不是邪神信徒,是不是想要造反的胡人头子。他们只知道一村人饿了这么久,是唐正则让他们吃饱了!
    村里的气氛难得闲适热闹起来,一顿饭吃到最后,不知是谁拿来一桶高粱酒,不少人围在火边饮酒长谈。
    魏大牛等人喝醉了,几乎什么都说,但说得最多的,还是这操蛋的世道。譬如村里有家人生了龙凤胎,原本是件大喜事,谁知那对双胞胎竟然连初冬都没熬过。
    唉如果不是那两个可怜的婴儿死了,小山他也不会跟着王神算走,去北卫军中送死。一人感叹道。
    北卫军?唐正则疑惑道,我只知渭北军,却从没听过什么北卫军,这是洺河城主的私军?
    哪儿啊!有人灌了口酒,含糊道,那个北卫军就是一群我们这样的老百姓,说什么要打进洺河城,要开仓放粮,让我们熬过这个冬天。说得倒是好听,可这不是造反吗?被发现了是要杀头的!
    魏大牛短暂地清醒一瞬,下意识想要阻止村民继续说下去,然而看见唐正则深邃的眸子后,他也说不清为何,心里一下安定下来。魏大牛埋头盯着火堆,沉默不语。
    唐正则苦笑着轻轻摇头,如今北境一片混乱,恐怕南方也好不到哪儿去,整个大秦不知藏了多少北卫军。
    那王神算又是谁?唐正则又问道。
    立刻有人激动道:那王神算虽然是个跛子,但算命算得可准了!若不是一个月前他路过我们村子时,告诉我们后面那座山里没有山匪,我们恐怕早已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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