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河泽眼眶又红了:我曾以为我在外门弟子中,是一枝独秀的正人君子,可若要比师兄,实在惭愧。从前我误解师兄太多,师兄才是真正
    宋潜机急忙否认:我不是!你别瞎说啊。
    他想,我一个要去种地的人,拿你串佛珠作甚?
    给土里蚯蚓超度么?
    孟河泽只当他谦虚:宋师兄,我们回去之后怎么办?只要让赵济恒得到入门名额,赵执事就能放过我们吗?我觉得没这么简单。
    宋潜机心想,不错,知道脚踏实地,先解决眼前问题,没因为一件上等法器,就飘得找不着北。
    他做散修独来独往、一意孤行惯了,很少征求别人意见。但既然现队友当过邪道大佬、混世魔王,他愿意把对方当个人用:
    你有什么想法?说来我听听。
    孟河泽:我就想听宋师兄的!
    宋潜机噎了一下。
    算了,十四岁的孟河泽,刚才挂在悬崖上哭的眼泪鼻涕糊满脸,还是先别当人用了。
    宋潜机:那就装吧。
    孟河泽麻利爬起来,梭巡山洞一圈:
    装什么?装多少?你歇着,我来装!
    宋潜机:
    装逼啊弟弟!
    这点本事还用我教吗。
    宋潜机轻咳两声:装你背后有人。
    别瞎我,这山洞怪渗的。
    孟河泽下意识回头看背后,拍拍胸口,难道你想扯虎皮做大旗,引虎搏狼?可赵执事在执事堂一手遮天,他能怕谁?
    执事堂宛如铁桶,执事堂之外呢?宋潜机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出三个交叠的圆圈,一上两下:
    这是执事堂,发布门派任务,主管人事。
    这是戒律堂,定规矩,颁律令,开审堂。
    这是执法堂,执行赏罚,也管门派安防。
    三堂共理华微宗大小事务,有问题都可以直接向宗主禀报,三足鼎立,互相牵制。好事大家都想抢,黑锅大家都不想背。表面一团和气,其实谁也不服谁。
    宋潜机回忆自己少年时处境,淡淡道:
    赵虞平生性多思多疑,这次他谋算落空,一定不肯甘休,非要找出问题出在哪里,搞清楚为何我出尔反尔,脱离他的控制。
    孟河泽听得想鼓掌:有理!
    宋潜机扔下树枝:所以你不如将计就计,假装手里有他以权谋私,残害外门弟子的证据,而且你背后有人支持,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你只要练好我教的功法,撑到登闻大会,就能离开外门,不再受他管制。
    这办法怂归怂,苟归苟,胜在省事稳妥,宋潜机想,孟河泽自己应付的来。
    孟河泽却没注意到他说的是你,而不是我们,以为宋潜机夸奖、信任自己,一把拍向对方右肩:
    就按师兄说的办。我一定不辜负师兄期望。
    嘶宋潜机倒吸一口凉气。
    冷静点,我对你没期望!
    宋潜机摁住他手掌,来搭把手,我先把这胳膊接上。扶这里,扶稳了。
    孟河泽愧疚难当:我只顾着与你说话,忘了你还有伤。你要自己接骨?能行吗?我们去外门医馆吧,那里医修跟我很熟。我别的本事没有,只是人品正直,人缘上佳
    宋潜机腹诽,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
    手上使劲,骨头发出咔嚓脆响。
    帮我找点树枝,先搭个支架固定一下。
    孟河泽被他熟练手法震得目瞪口呆:你
    嘘。宋潜机表情微变,低声道:有人来搜山了。
    孟河泽凝神细听。除去自然声响,他捕捉到极微弱的脚步呼吸、石块掉落声。
    赵虞平手下走狗!
    少年眼中愤怒、狠戾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信赖的望着宋潜机,努力做口型:
    怎么办?
    别怕。宋潜机没注意他神色变化,安慰少年,我再教你一套敛息之法,可隐藏气息,融于天地,和光同尘。学成之后,与人对战也能用上。
    孟河泽心想。宋师兄什么都会。真神人也。
    他有这么多本事,若真有意害我,我死一万次都不够。今夜他还与我一同遇险,起因都只是为了救我。
    我何德何能,又何以为报。
    春寒料峭,洞口雨帘潺潺。随时间推移,水珠变得断断续续。
    黎明前,搜山众人遍寻不获,已渐渐远去。
    土腥味混着篝火燃烧的烟气漂浮在山洞中,两人皆外袍残破,灰头土脸,颇恰有几分患难兄弟的意思。
    宋潜机闭目养神,自观紫府中净瓶和不死泉。
    孟河泽一会儿端详佛珠,一会儿端详宋潜机,心里不觉得有难同当,只觉得必有后福。
    即使在寒冷雨夜里,满身狼狈,少年人也能做白日梦:
    我这次坠崖,倒因祸得福了。我一定能在登闻大会崭露头角,进入内门。等我修炼有成,三花聚顶,大陆四大洲三十六郡、海外七十二岛,任由我们兄弟横行来去,区区华微宗算什么?区区赵执事又算什么?让他给我,不,给你提鞋洗脚,每天洗二十次
    呵呵,弟弟行为。宋潜机没搭理。
    孟河泽托腮望雨:等各大门派、各路豪族齐聚登闻大会,不知是何等盛况。从前只听说四大洲地大物博,大人物风华绝代,可我们每天不是埋头挖灵石矿、就是给灵兽铲屎、给灵田插秧。
    外面的精彩修真界,说起来天花乱坠,屁都没见过。
    他说到这里,眼神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憧憬:
    师兄你说,那妙烟仙子会不会来?我多想亲眼见见修真界第一美人。不过就算她来了,我们这种外门弟子,也是见不到的吧。
    妙烟仙子。第一美人。
    宋潜机表情瞬间僵硬。
    第5章 七弦琴断 月缺花飞
    宋潜机重生后,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耳畔潇潇风雨声,变作一首琴曲。记忆里的抚琴女子忽而抬眼,盈盈一笑。
    宋潜机欲往大陆尽头,以不死泉救擎天树,临行前一夜,妙烟说想看看他的剑。
    他不想扫了准道侣的兴,轻缓拔剑出鞘:当心伤了你。
    月照绮窗,长剑映月,一泓秋水,满殿寒光。
    妙烟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捧着,唇边梨涡浅浅:孤光,果然不凡呀!
    森冷剑气外溢,刺破细嫩指尖,殷红血滴溅落白玉砖石,似雪地红梅绽开。
    凄厉剑鸣声同时响起。
    眼前景物扭曲。
    燎原烈火燃烧,硝烟冲天,秃鹫盘旋。
    一道人影剑尖指地,走出杀场。他满身血污,大袖猎猎。
    妙烟竭力想看清来人面容,可是腥风血雨泼天,打疼她娇嫩脸颊,吹得她睁不开眼。
    小心。是宋潜机的声音。
    话音刚落,手指伤口瞬间愈合,幻像消散无踪。她仍在天上仙宫,享受清凉晚风与月华。
    她终于看清了幻象里那人的面容。神清骨秀,很是俊美。
    宋潜机近在咫尺,一身月白锦袍,墨发流云般垂落,清清淡淡,如静影沉璧。
    妙烟打了个寒战,反倒觉得提剑淌血海的,才是他真面目。
    一柄剑要斩杀多少强者大能,才杀出那样恐怖的灵压,逼真的幻象。
    好凶的剑,跟你一样。她竟然笑起来。
    我何曾对你凶过?宋潜机略感冤枉。
    你对别人出剑时,我只在旁边看着,也会害怕。
    宋潜机淡淡道:等你我合籍之后,夫妻一体,气运相连,世上再没有值得你畏惧之事。
    若非登临绝顶,生不出这等非凡自信。
    因为他说得出,就是做得到。
    妙烟却不满足,一双秋水剪瞳映着剑锋寒光,也被染上些许冷气:
    包括这柄剑么?
    宋潜机点点头:孤光再凶煞,也是我的剑。他笨拙、生疏地安慰准道侣,你别怕。
    美人蛾眉轻蹙,幽幽道:你我订婚事起仓促,我对你所知甚少,总怕不能让你事事满意。倘若我有一天,做了错事,你可会用此剑杀我?
    宋潜机想不通:即使你犯了错,我作为你道侣,自然要替你担当,怎会打杀你?
    妙烟像被这句话刺激到,猛然抬眼,两行清泪涌出,声音颤抖,如紧绷至极的琴弦:
    如果我当真犯下弥天大错呢?如果我背叛你,欺骗你,害了你呢?你会不会对我出剑?
    她在心中嘶声呐喊。
    就像你的强仇、宿敌那样,不论上天入地,总会死在孤光剑下。别说什么道侣情义,你是百战不死宋潜机,你这种人,娶我不过见色起意、彰显权力,怎么可能有半分真心?
    你为何还装模作样,敢不敢露出真面目?!
    宋潜机只静静望着她,轻轻掰开她柔嫩五指,拾回孤光。
    长剑归鞘,悠悠一声轻鸣。
    妙烟陡然回神,拭去泪水,勉强微笑:失礼了。
    却听宋潜机叹气:我不会杀你。我只是会伤心。
    好没道理。
    无可奈何的弱者才只会伤心,宋潜机乃当世第一强者,除了神剑,他还有百般神通,千种道法。
    但他许下誓言:
    孤光剑,永不对你。
    妙烟怔然。
    良久,她重绽笑颜:我再给你弹首曲子吧。
    宋潜机不记得那首曲子的名字,只记得曲调轻柔缠绵,恰似此刻将停未停的春雨。
    倏忽,七弦琴断,月缺花飞。
    铮铮琵琶声刺耳,金戈铁马,十面埋伏。
    那女子怀抱琵琶,臂纱飘扬,立在漫天风雪中,黯然垂泪:
    潜机,对不起。
    对、对、对。
    对不起个头,宋潜机心想,我是欠你一千万灵石还是怎么你了,值得你这样挖坑埋我?
    我可有半点亏待你?
    他再看孟河泽满目憧憬、嘴里念叨娶妻当如妙烟仙,一脸蠢相气的他牙酸胃疼:
    傻狗。狗脑子玩不过美人计,结道侣不如回家种地!
    孟河泽没听清,直径扑过来,半跪在他身前:
    师兄怎么了?可是伤口疼?渴还是饿了?冷不冷?是不是坐久了腿麻,我给你捶捶
    跳跃的篝火照出少年紧张神色。
    宋潜机忽然很难再生气,忍不住一声轻笑。
    洞外,天光微明,春雨将歇,千山葱翠。
    年轻啊,年轻真好。
    他默默地想。
    ****
    什么叫没人?他们两个炼气初期,一个十四、一个十五,加起来还不如你们零头大,真能长翅膀飞了?
    赵虞平面色阴沉,堂下一群执事战战兢兢。
    平日跟随他左右的李执事站出来,硬着头皮解释:或许他们手中有隐藏气息的法器。断山崖灵气隔绝,我们这边一些寻人手段不方便施展。
    赵虞平更加相信,宋、孟二人背后有人指使。否则区区外门弟子,何来如此大本事。
    宗门护山大阵没有动静,那俩兔崽子一定还在华微宗。既然没想跑,早晚要回来。回来就让他们死得明明白白!他强压怒意,揉揉眉心,速速通知济恒,今日宋、孟二人现身前,他不能出现!真出了什么事,也免得他惹上一身腥。
    赵虞平与赵济恒的亲戚关系,外门弟子不清楚,他的亲信执事们却心知肚明。
    末尾一人应声,赶着去跑腿。
    话到此处,忽听一声钟响。
    山谷间群鸟被晨钟惊起,扑簌簌飞了满天。
    执事们也像受惊的鸟群,瞪大眼睛望着赵虞平:
    时辰到了!
    现在怎么办?考核推迟吗?
    赵虞平整了整衣冠,换上一副和蔼面色:去广场。
    这一夜过得太快。
    山门晨钟刚过三响,华微山外门广场上已聚集千名外门弟子,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为了一年一度的外门考核,许多弟子天不亮便来等候,从落雨等到雨停。
    一群十几岁的少年人,还没磨出稳重心性,如此大规模的聚集一处,像一窝小鸡崽叽叽喳喳。
    今早谁见过孟河泽师兄,我一直找不到他,我还给他带了早饭。
    赵济恒师兄也没来,莫非昨晚又下山喝酒,喝大了?
    诶,那宋落好像也没来。
    宋落做梦都想入内门,今年再考不上,就是宋三落了!哈哈哈!
    哄笑接连响起,传遍广场。简简单单三个字,竟为数千人带来欢乐。
    宋潜机确是外门名人,绰号宋落。
    据说他刚上山时,有亲传女弟子看中他好容貌,想收他做随侍,签终身契约,却被他拒绝。他说不愿终生做人奴仆,要凭本事做内门弟子。
    求仙途光靠本事,显然是做梦。
    第一年,他得罪了收保护费的执事,买不到好功法,落选。
    第二年,被人骗走全部身家,没灵石买功法,落选。
    今年已是第三年,宋潜机终于买到一本像样的剑诀,不用再练剑法初探。
    好事的弟子们私下排出宋、孟、赵三位候选人。没想到,三人今早竟一同迟到了。
    论人品,孟河泽正直爽朗,乐于助人不怕麻烦。
    许多愚钝弟子迈入炼气门槛都是靠他无私指点,自然威望最高,呼声最响亮;
    论财力,赵济恒出手阔绰,且不知有何背景门路,与执事们关系亲近,粗活累活永远轮不到他干。他平日不是修炼高等功法,就是呼朋引伴,溜去山下花楼,请客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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