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潜机看了眼周围戒律堂弟子,打断他:你不会有事,别胡说。
    孟河泽:我该听你的,我不该逞一时之快,你一定很生气罢。
    没事。我不生气。
    宋潜机心想,我反而要感谢你,给我一个下山机会。
    真的吗?
    真的。
    每个人都盯紧点燃的香,只有宋潜机好像不关心时间,只断断续续与孟河泽低声说着话。
    青烟飘摇,气氛紧张诡谲,他们一双像等待末日审判的兄弟。
    香头一点星火闪烁两下,终于熄灭。
    赵虞平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刘鸿风却好似有些遗憾:你还有何话说?
    宋潜机直起身:弟子无话可说。
    两个戒律堂弟子上前,默契地拧过他手臂。
    你们放开宋师兄!孟河泽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嘶吼,放开他
    谁能想到一个血几乎流干的人,还能凶悍暴起。
    看守弟子被撞得踉跄两步,又很快一拥而上将他摁住。
    孟河泽剧烈挣扎,双目泛起奇异的赤红色。
    宋潜机心道不好:冷静!
    红玉佛珠若此时发作护主,戒律堂众目睽睽,孟河泽才真的活不成了。
    你被摁了一晚上都没崩溃,现在搞什么?
    哐当一声,大门被撞开,狂风灌进来,伴着送信弟子的高喊声:
    掌门真人有请、有请宋潜机!即刻出发!
    满堂惊愕!
    ****
    华微宗群峰林立,有名的只有六座。
    就像峰主有五位,掌门只有一个。
    掌门居住的主峰拔地而起,孤绝地耸立云海间,与四周各峰互不相连。
    若不被允许御剑或乘飞行法器,那通往主峰的路只有一条。
    宋潜机正走在这条路。
    他跟随那两位送信弟子,踏上一座长达百米、跨越云海的白玉拱桥。
    此桥名为逝水桥。
    桥下流云如水,奔腾不息。
    这样高的地方,本该寒冷彻骨,狂风呼啸,直要将人从桥上吹下去。
    但因为有阵法护持,温度宜人,颇有些清风明月,淡月疏花的娴静之美。
    四下里无人,天上只有星月照耀,那两个弟子也不端架子了,忍不住跟宋潜机搭话:
    你第一次来内门,就能直接上主峰,运气真好。
    以主峰为中心,方圆十里,都是我们华微宗云海阵!吐纳灵气、日常防御、杀伐外敌,三效合一,赫赫有名。
    宋潜机应了几声,两人说得更提劲,像两个话痨导游。
    只是关于字条内容闭口不提,不是不好奇,是怕冒犯掌门的隐秘。
    方才纸条送到,殿外道童进去禀报,不过片刻,道童匆匆出来,面无表情地:
    掌门真人问,你们看过没有?
    两人当机立断,以道心发毒誓说没有。
    直到恍惚地走出主峰,再回想殿内传出的恐怖威压,满身冷汗,好像死过一次。
    才知道宋潜机说路上别拆,为你们好,竟是真的为他们好。
    高个弟子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光阴如水,永不再来。逝水桥这个名字就是告诉我们,每天都要珍惜时间,勤勉修行。
    矮个弟子不同意:俗,你说得太俗了。他转向宋潜机,却见对方一脸平静,你第一次见这些,不觉得稀奇吗?你不想放声大喊吗?你心情不激动吗?
    宋潜机只好点头:我激动。
    我没看出来。
    上辈子宋潜机来过这里,却没走这道桥。
    华微宗,乃至世间绝大部分的规矩礼法,都不是为他所设。
    他那时已经名震四海,受华微宗掌门虚云真人邀请,前来论道。
    这里为他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欢迎仪式,钟鼓礼乐响过半日,虚云真人带领所有峰主,亲自等候在乾坤殿外。
    而宋潜机不仅迟到,且驾云而来,搅乱整个云阵气机,吓得五色鲤狂翻白肚,他们也不敢抱怨半句。
    若云海中灵气充沛,便可蕴生五色鲤。
    这些灵气所化,游在云中的小鱼,鳞片最为美丽。
    日光下反射五色光芒,跃出云海时像一道道彩虹;月光下转为无色,琉璃般精致剔透。
    宋潜机第一次看到不理解,为什么这样天地造化的灵物,不能餐风饮露,竟要用新鲜血肉来饲喂。
    后来他明白了,世上所有高高在上的美丽,下面都少不了累累白骨的堆砌。
    就像华微宗山巅这些云上宫阙,一砖一石修建它们的人,早作了尘土,享用这里的人,却千秋万代。
    你真的激动吗,我怎么觉得你,你根本不
    声音戛然而止。
    两个弟子怔在原地,好像被人拍了定身符,张着嘴望向同一个地方。
    宋潜机顺着他们目光向前望,只见桥那边走来一道人影。
    是一位女子。
    走在同一座逝水桥,夜深人静,迎面相逢,自然会看到。
    但就算走在人山人海中,也没人看不到她。
    月光银辉泼洒,照得她皮肤近乎透明,她面容像一朵精致雕琢的冰晶花,毫无瑕疵。
    走动间湖蓝色裙摆轻摇,挽臂纱飘飞,似要乘风归去了。
    桥下五色鲤甩尾,沉入云层深处,羞于见她。
    只是宋潜机看一眼便皱起眉头。
    妙烟怎会在此?
    宋潜机看到妙烟的时候,妙烟也看到了他。
    她第一反应觉得麻烦,如果那两位呆头呆脑的华微宗弟子突然大喊大叫,甚至激动地跌下桥去,自己总不能不救。
    若她出手施救,可能引起更多麻烦。
    然后她才看到两人身后的宋潜机。
    那人披一件旧外袍,明显不属于这里,却神情自若。
    他目光平静,没有丝毫惊艳、痴迷,第一反应居然是皱眉。
    虽然很轻,但妙烟善于捕捉人脸的细微表情,这不是天生的直觉,是后天练出的本事。
    他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一样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摆件。
    其实妙烟很早就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看她。
    比如那些紫云观的道士、红叶寺的和尚,即使自己与他们同处一室,也要做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姿态。
    仿佛只有这样,才显得他们道心稳固、佛性超脱,不被一张美丽皮囊侵扰。
    可那人既不是道士和尚,也没有高深修为。
    十四五的模样,正该是少年躁动,最没定性的时候。
    一个身份低微的外门弟子,为什么见她皱眉,又凭什么皱眉。
    疑惑一起,让她心里有点微妙的不舒服。
    但她面上笑容浅浅,似有似无,姿态依旧完美无瑕。
    第11章 乾坤殿上 颠倒乾坤
    宋潜机的眉头很快舒展。
    自己明日就要下山,开始崭新的人生。
    妙烟就算来华微主峰埋一车火|药,也跟他没半点关系。
    修真者讲究财、侣、法、地四宝。上辈子他已经拥巨额财富、风水宝地、本命法器,只差个道侣。
    他想娶妙烟,恰好对方也乐意嫁他,便订下婚期。
    死后才知,原来是他自作多情,误会一场。
    不止妙烟,前世恩恩怨怨,他不是原谅了、忘记了,只是不想耽误这辈子,懒得再计较、再纠缠。
    妙烟于他,已成烟波逝水,昨日黄花。
    从这座逝水桥上擦肩而过,此生便不会再遇到。
    以后你弹你的琴,我种我的地。
    我们井水不犯神仙水。
    别看了。宋潜机催促身前两人,走吧。
    两个送信弟子回神,啊地惊叫出声,顿觉失礼于美人,面红耳赤,扭捏低头,磨磨唧唧。
    宋潜机只好先行一步。
    站住!
    一声娇喝。
    两个送信弟子心神一颤,抬头只见妙烟身后跳出一位红衣女子。
    那女子腰别软鞭,柳眉飞扬,眼尾细长上挑,气势凌厉。
    原来妙烟身形高挑,裙摆与臂纱飘扬,正好挡住她娇小身形。
    前者穿蓝,后者穿红,一个像沉静的湖水,一个像燃烧的红莲。
    送信弟子躬身行礼:陈师姐。
    被她一瞪,立刻改口:大小姐。
    宋潜机恍然,难怪面熟,原来是掌门虚云真人的独女,陈红烛。
    如今华微宗还未有衰微之气,陈红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比人间公主尊贵,也比公主脾气大。
    她冷冷打量宋潜机:你就是刚才递字条给我爹的外门弟子?
    宋潜机:是我。
    陈红烛轻哼一声:不知你写的什么昏话,害仙子这一整夜的琴曲,都白弹了。
    她说着责怪,却瞥向妙烟仙子,眼里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妙烟神色不变:明夜此时,我再来重弹。
    说罢翩然而去。
    两个送信弟子满脸茫然,听不懂她们说什么。
    宋潜机心知肚明,却只能装不懂。
    原来妙烟是来给虚云那老头调息的。
    也对,妙烟的师父望舒仙子,与虚云多年至交好友,妙烟本人也与华微宗颇有渊源。
    妙烟修习天音术,乐声既可助阵杀伐、扰乱心神,也能安抚暴|动灵气,助人调理内息。
    虚云突破化神失败后,境界不稳,又不愿让外人知晓,便深居简出,极少见客。
    但登闻大会在即,各派齐聚华微宗,虚云表现得再低调,总要露面几次,才能免遭猜疑。
    他想借天音术尽快调息,只得让女儿以思念闺中密友为由,请妙烟来华微宗做客。
    今夜宋潜机一张字条,虚云心绪忽乱,使妙烟的天音术无功而返。
    宋潜机理顺前因后面,忍不住用怜爱傻子的眼神看了眼陈红烛。
    妙烟白弹了,倒霉的还不是你爹吗?
    你高兴个什么劲?
    妙烟不是你表姐吗,你俩能有多大仇?
    陈红烛不期然对上那目光,怔了怔。
    她若与妙烟同行,人们总是只看妙烟。所以她讨厌跟第一美人并肩走路,要么走在前面,要么落后几步。
    但这人不一样。陈红烛想,他看妙烟第一眼就皱眉,看我却充满怜惜之意
    华微宗弟子看我,总是害怕畏惧,师兄和爹爹看我,总是宠溺纵容。
    荒唐,我何时轮到一个外门弟子来可怜?
    她双颊飞上一点胭脂色,随即大怒:
    放肆!你看什么看!
    宋潜机垂眼笑笑:失礼了。
    你笑什么笑!红衣少女一鞭子抽上白玉栏杆,声音清脆。
    桥下五色鲤受惊,在云海间跳跃。
    宋潜机也不跟她计较,只是收了笑。
    两位送信弟子见状,对宋潜机万分同情:
    这人本来就是为倒霉兄弟孟河泽出头背锅,终于奇迹般求得一线生机,若此时被陈霸王莫名其妙抽上一鞭子,还真没地方讨公道。
    高个的壮着胆子说:大小姐,他只是个外门弟子,第一次进主峰,什么规矩都不懂,请多担待。
    矮个子的也帮腔:掌门真人,还在等
    闭嘴!陈红烛不耐烦打断,瞪着宋潜机道:别再让我看见你!
    红衣少女晃着鞭子,疾步快走。
    奔出二十三步,忍不住停下,回头望了一眼。
    那人背影渐渐远去,影子被月光照得斜长。
    逝水桥有阵法加持,纤尘不染。他布鞋上却沾着泥点,一路走过,自然在白玉桥面留下痕迹。
    很浅的泥印,却很刺眼。
    但他一点不自在也没有,走得很稳。
    陈红烛蹙眉。
    她了解自己父亲。父亲修为深厚,见惯风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就算表情喜怒变化,心思也如平湖不起波澜。
    可是今夜,父亲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向妙烟致歉。
    于是琴声静默,妙烟行礼告辞。
    一朵流云飘来,长桥尽头的背影再看不到了。
    你的字条上,到底写的什么?
    宋潜机望见乾坤殿大门时,那两个弟子比他更紧张。
    你平时去山下赌场吗?高个子的问。
    什么?
    矮个子的解释:你一个外门弟子,第一次进内门,就能上主峰;第一次上主峰,就能见到妙烟仙子。就算被陈霸,不,陈师姐为难,也没伤半根发丝。你这样万里挑一的好运,闭眼进赌场也赚他个盆满钵满!
    宋潜机摇头笑了笑:我的运气,一直很坏。
    别谦虚!如果你还能全身而退走出这乾坤殿,我俩这辈子就跟你赌场下注了!
    接引道童垂目走来,两个弟子止步殿门外,奋力冲他挥手:
    我们在这儿等你啊!
    大殿空寂,灯火惶惶,帘幔低垂。
    沉重大门在他身后关闭。
    宋潜机打起精神,扮演一个忽得奇遇的外门弟子,端正行礼:
    弟子见过掌门真人!
    一道目光穿过飘荡的纱幔,落在他身上。
    幔后人影虽然坐着,却像一座大山。
    目光如有重量,似一柄利剑,要将他五脏六腑射穿。
    宋潜机保持行礼姿势,默默逼出额上冷汗。
    虚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
    没有任何被老鬼夺舍、魂体不合的迹象,脆弱的可以被他一根手指杀灭。
    如果是一位内门弟子,他生辰八字、性格作息,由谁招入门派,甚至祖籍何处、俗世亲缘如何,事无巨细,都能在半盏茶内,整理成一卷厚厚档案,放在虚云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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