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逝水桥上相识以来,似乎除了都不喜欢妙烟,他们之间毫无共同立场,总站在相反面。
    她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
    她忽然道:你下山吧,连夜走,立刻走。
    宋潜机一走,群龙无首,众弟子无人教导,必逐渐离心。
    否则真将整个外门赶下山,华微宗声威何存?别的门派不说,大衍宗一定笑得最开心。
    此事宣扬出去,必影响宗门以后收徒。
    我不走。宋潜机说。
    陈红烛脸色忽白忽青,狠狠咬牙道:
    你若想要我道歉,可以。当初我不该强行阻拦你,对不住!
    宋潜机依然摇头。
    陈红烛怒从心生,喝道:你还想要什么?法器、功法、灵石?你说!
    宋潜机:我想要点能种东西的地方。
    陈红烛微茫:地方?种东西?
    华微宗乃天西洲霸主,附属国、附属地数以千计,无数凡人供奉掌门和诸位华微宗高层的金身塑像,为他们增益气运。
    她恍然明悟:你要一块封地?
    宋潜机点头:算是吧。
    你要一座城?她名下有数十座凡间城池,事情不算难办。
    不。
    你要一个国?
    不。宋潜机说:我要一个郡。
    陈红烛深吸一口气:此事我做不得主,要与父亲和其他峰主商量。
    宋潜机微笑:去吧。
    陈红烛跨过门槛,没有回头,只开口道:算我自作聪明,请神容易送神难,领教了。
    声音飘散在风中,宋潜机没听清。
    他仍然有点头昏,进屋倒头便睡。
    清晨。
    澄澈的阳光斜斜入户,轻吻宋潜机浓密的睫毛。
    他揉眼醒来。
    这一夜,他梦见一颗通天彻地的大树,本垂垂欲死,却重新焕发生机。
    宋潜机想,昨晚曾在棋局中向天斩剑,原来也是做了一场好梦。
    他轻笑,心怀舒畅,忽然摸到了袖中的东西。
    半卷薄册。
    他嘴角笑意霎时凝固。
    呼啸夜风、孤高山亭、漫天星光,还有病恹恹的大爷一幕幕画面,一股脑冲进脑海。
    宋潜机一惊,跳下床榻,从头到脚凉透了。
    他飞速翻书,一目十行,屏息细看。
    纵横交错的棋盘线条、错落的黑白棋子,映入他眼中,飞速流动起来,形成繁复变幻的阵势。
    这不是地摊棋谱,这是一本阵法秘籍!
    宋潜机抓了抓头发,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我到底都干了什么?!
    不是果酒的问题,怪不到纪辰头上,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
    他上辈子需要时刻清醒,从没喝过酒,只羡慕别人能喝酒。
    若早知道,还能用体内灵气化解酒力。
    谁料不死泉可以滋养经脉、疗愈伤势,却连一点果酒都解不了。
    真没用。
    宋潜机冲出房门,迎着灿烂朝阳,对花架上紫藤喊道:喝酒误事啊!
    紫藤串在晨风中抖了抖,好像在笑话他。
    宋潜机拍了拍黄瓜藤:再别喝了!不敢再喝了!
    一根根黄瓜藏进叶底里,都懒得理他。
    拿了人家东西,能还吗?他戳戳土豆叶。
    土豆只是摇了摇叶子,抖落一颗硕大露珠。
    滴在手背,冰冰凉凉。
    不如宋潜机心凉。
    第55章 让他来选
    白日里的摘星台, 被朝阳镀着一层金光,立在碧蓝天穹下,似一颗璀璨明珠浮出云海。
    棋鬼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墨色绸衫。
    他身后侍立着两人,一位鹅黄裙少女, 一位深紫道袍的老道。正是骊英与紫云观现任观主清微真人。
    离辰时还有足半个时辰, 他们已提前到来。
    棋鬼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清微问话, 只说一些琐事和闲话, 笑容浅浅。
    清微有些紧张,心里反复斟酌后才回答。
    他隐隐感觉到,师父的脾气已经一年比一年好了,不会随便把人骂的狗血淋头,也很少强硬地命令某事。
    他因此感到放松庆幸,又忍不住心酸。
    棋鬼年轻的时候可以掌控很多事, 并乐于做个掌控者,但现在连自己吃几次药都无法控制。
    他在逐渐失去对生命的主动权。
    他曾认为自己不需要理解, 只需要征服、胜利、让人敬畏。
    然而跌宕一生的尽头,他只想拥有理解。
    一个能明悟他道法真意的传人,去完成他没做完的事。
    一个最优秀的徒弟, 亲手送别他坐化, 亲口告诉他我会传承你的一切意志, 延续你辉煌的生命。
    清微,等为师见过多情子, 你就能见到你师弟了。棋鬼笑道。
    清微真人立刻躬身行礼,表态道:不论师父选择谁, 弟子都将帮助他, 辅佐他, 直到他成长为真正的强者!
    但愿如此。
    话音未落, 下方山道飘来一声长笑:你现在交代后事,倒也不晚。
    清微真人神色微变:书圣到了。
    世上敢这样与棋鬼说话的,三根指头就能数完。
    书圣今日也换了崭新的衣袍,纤尘不染,迎风鼓荡,比脚下的云海更白。
    他身后跟着一位衣饰名贵的年轻修士,和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衣书生。正是纪辰与书院院长。
    半山腰的石坪,浩浩荡荡聚着两队人。紫云观与青崖书院的强者待命等候。
    辰时未到,你来早了。棋鬼道。
    你不也是吗?书圣反问,在石桌另一侧坐下。
    他心里惊奇,先前病得憔悴,一副快入土的模样,怎么今日容光焕发,宛如回光返照?
    纪辰身形僵硬,手心冒汗。
    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两位顶尖强者会晤,为什么书圣要带上他?
    见对面那位黄裙少女神情轻松,不由好生羡慕。
    我既然已寻得传人,以后便不与你争了。棋鬼开门见山道,你若还想收卫平,也随你去。
    甚好!书圣见不惯他得意炫耀,老夫也寻得弟子,不是非收卫平不可。
    棋鬼以为他所说弟子,便是昨夜钦点的书画试魁首,不由抬眼看了看纪辰。
    纪辰对上那幽深难测的目光,心中蓦然一紧,挺直脊背,不敢放松。
    生怕这位强者长辈纳闷反问:
    这不就是个废物吗?跑来干什么的?
    却听棋鬼道:不错。
    纪辰顿感惊喜。
    他想,自从遇到宋兄,自己的运气就莫名其妙变好,再没听到别人喊他废物,他都有点不习惯了!
    宋师兄果然是颗福星,下次一定请他喝好酒。
    棋鬼想,这后生虽不如他找到的宋潜机好,但也算便宜多情子了。
    书圣也想,真是便宜你这老鬼了,不过我既然先找到宋潜机,不该再斤斤计较。
    两人自以为胜过对方一筹,对视微笑。
    近百年来,他们从未这样平和地见面,像两个寻常老人一样,对坐聊天。
    今天是收徒的好日子。
    为了这一天,他们愿意一笑泯恩仇,原谅世间的一切丑恶,包括对方。
    棋鬼再看书圣,觉得他并不是那么讨厌,忽叹息道:
    你我已是无用之身,世界已不需要书圣,不需要棋鬼,不需要琴仙
    纪辰大惊,您说什么?!
    这座摘星台里唯一无用的,只有我吧?!
    书圣却附和:这世界需要新的英雄!
    他看棋鬼也变得顺眼起来,有些话平时憋在心中,无人可说,此时才一吐为快:是我们让世界的规则变成这样,却妄想找人来打破规则。被选中者看似幸运,却要挑起重担,百年后救世救己,这对他们公平吗?
    当仁不让!棋鬼想起昨夜向天斩剑,足踏浪头的宋潜机,意气风发地笑道:我的传人一定可以!不知你的如何?
    书圣怎甘示弱?
    我的传人自然像我年轻时,是个了不起的风流人物。不,他比我更多情。有人心中有四份情,偏要装出十分,他心中有十二分,却只表现四分。
    他对这个世界,其实有很深刻的爱,多到满溢而出,所以他一定能做到!
    纪辰毛骨悚然。
    难道此方世界百年后,将有一次大劫难降临?
    你们在寻找救世渡劫之人?
    我这种修为低微的修士,窥知天意会不会遭雷劈?
    要不我先下去,这地方太高,还怪冷的。
    但书圣棋鬼越聊越开怀,竟像相逢恨晚的好友。
    很多年前,他们年轻时也一起喝过酒,一起救过人,一起拼过命,还曾一起赴杀场。
    但他们不是朋友,人生中大部分时间,互相坑害,都恨不得对方去死。
    后来修为渐长,地位渐高,担起各自的门派,举手投足牵动万千。
    于是连一场架也不敢打,连敌人也做不成了。
    书圣吩咐身后的院长:以后紫云观弟子前来学院,务必好好招待。阵符不分家,多与阵师交流,才好触类旁通。
    棋鬼对清微真人道:书院弟子也一样,明年办一场法会,请他们来紫云观论道!
    纪辰一阵佩服,大佬之间的友谊,就是如此简单豪爽!
    比天高,比海深!
    我与宋兄,何时才能如此?
    棋鬼伸出手,他五指嶙峋而有力,指间有常年摸棋子留下的薄茧。
    书圣伸出手,他手掌白皙瘦长,也因握笔而生茧。
    他们即将握手言和。
    然而棋鬼因为抬手,露出了衣袖下的石桌。
    石桌刻着四行字,书圣本没有注意到。
    却听纪辰轻声讶然:咦?
    他下意识扫了一眼。
    倏忽,神色微变。
    这是?书圣怔然。
    这是我那未来弟子所写,四句打油诗,献丑了。棋鬼说着献丑,表情却极自豪,眉毛要扬到天上去。
    拟将春风添醉酒书圣念道。
    第一句笔锋潇洒飘逸,尤带三分漫不经心的醉意。
    第二句笔力加重,如潜龙在渊,宝剑藏锋。
    到了第三句天下英雄谁敌手,字体陡然一变,如刀枪林立,霸道气势扑面而来。
    书圣越念语气越冷。
    念到求仙不如,戛然而止,脸色已铁青。
    除了宋潜机,谁能写得出?
    纪辰目光随之看去,好熟悉的字迹。
    你是故意的?书圣抬眼,冷冷盯着棋鬼。
    棋鬼脸色也变了。他似乎想到某种可能性:他已经收了我的棋谱。你这次不要跟我抢,我可以把卫平让给你。
    此首诗笔意透着醉气,你必然是趁他喝醉,强塞棋谱,你出诡计!书圣拂袖,蓦然起身。
    哈,我本来就是鬼,我的计当然是鬼计!棋鬼气极反笑,难不成还是美人计?那不是要吓死你!
    书圣心中大恨,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
    于是面无表情地咒骂:死鬼。
    纪辰本想笑,却受他威压影响,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大佬之间的友谊,比纸脆!比云薄!
    根本不用撕,风一吹就散了。
    我与宋兄万不能如此!
    棋鬼也站起身。
    两人平视,对峙。
    云海涌动,山风骤寒。
    清微真人的手攥紧拂尘,青崖院长在袖中握紧一支铁笔。
    半山腰,一众长老供奉感受到山顶气息变化,一齐收了谈笑。
    剑拔弩张。
    虚云真人冷汗涔涔,几乎手脚并用奔向山顶,立在亭外行礼:请二位圣人体恤,请三思!
    如果在华微宗动起手,几个摘星台够砸?地崩山摧,宗门大阵能不能防?
    让他自己选!棋鬼忽大喝一声,你我各凭本事!
    好,就让他选!书圣拂袖,转身下山。
    第56章 百般不如
    书圣走出亭外, 忽然回头,问道:
    此诗最后一句, 少了三字,他是没有写,还是写在别处?
    棋鬼不说话。骊英微微一颤,手在袖中拢着札记小本,却道:没有写。
    她已将种土豆那页纸撕了下来,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谎。
    书圣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纪辰连忙跟上, 差点被自己过于繁复的法袍绊倒。
    走!棋鬼带着骊英、清微两人,从另一侧下山。
    两人有同样的目的地,偏要走两条路。
    等他们背影消失,虚云真人起身, 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书圣与棋鬼因何相聚,又因何不欢而散,却生出不妙的预感。
    从宋潜机在乾坤殿上喊出冼剑尘的名字开始,他已第三次出现这种预感。
    华微宗内, 一定发生了他不知道的大事, 很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恰在此时, 他收到了女儿陈红烛的传讯符。
    乾坤殿与诸位峰主、长老一叙,有要事相商。
    流云聚散, 摘星台短暂的空寂后, 又迎来一批年轻修士。
    他们神采飞扬,不少人激动地一夜未眠。甚至想提前赶来, 却怕惹圣人不喜。
    终于等到辰时二刻登顶, 却见摘星台人去楼空。
    不知圣人请我们看什么?
    这边刻有四句诗!
    赵霂与卫湛阳最先抢进亭中, 也最先看清石桌刻字。
    赵霂摸了摸凹陷石痕, 微微一震:并非刀刻,是有人用极柔软的小笔写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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