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光汗如雨下,匆匆告辞。
    青崖诸生盯着题册,面色铁青,忿忿不平地互相传音:
    别人的家事,宋潜机就算占道理,也不好这样横行霸道吧。
    这次可不是背后传谣,是咱们亲眼所见。箐斋道,宋潜机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一定要防他不怀好意地接近院监师兄。
    宋潜机顶着各种复杂目光,吃着白玉盘里的合意饼,还分给身后的弟子们吃。
    看我作甚?他对子夜文殊笑道,这个好吃。不过在我千渠郡,还有更好吃的。
    卫平的手艺,当然比华微宗厨子好。
    子夜文殊面色不改,声音却传进宋潜机耳中:
    为何不惜声名?
    对方本来不用淌这趟浑水,或者可以做得更漂亮,少遭非议。
    但他偏要最简单、最粗暴。
    宋潜机不传音,微笑道:我要声名有什么用?
    子夜文殊不再问。
    宋潜机与传闻中判若两人。
    纪辰收起题册,扬眉吐气,对蔺飞鸢传音:你发现没,子夜文殊坐在旁边,宋师兄好像活泼许多。
    他心想,这种话说给孟兄听,只会挨骂,幸好有蔺兄在。
    蔺飞鸢对宋潜机背影翻白眼,冷笑:谁知道他什么毛病。就喜欢招惹不好惹的。
    第116章 凤凰台上
    千渠郡宋仙官的热闹没看见, 只看了白凤郡纪家的热闹。
    华微宗的东道主们有些意兴阑珊。
    红烛准备的如何了?虚云招来执事长垂问。
    距离大典正式开始,还有一个时辰,按照流程, 陈红烛该在后殿焚香梳妆。
    她将换上里外四层、曳地三丈的礼服,头戴缀满西海鲛珠的金冠, 腰佩精致的灵玉和璎珞流苏。
    钟鼓一响,吉时到了,才能现身人前。
    方才小姐身边的侍女来回话, 已经梳妆妥当。执事长顿了顿, 似在犹豫该不该说, 卫家少爷过去了。
    虚云眉头一皱, 转头看向身旁的中年修士:卫真人。
    卫湛阳的父亲做出惊喜神色, 笑道:他可能想去看看, 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他们年轻人之间, 感情好得快。
    哦。虚云点点头,湛阳有心了。
    昨天卫湛阳逝水桥失态,传出几句不好听的风言风语,虽是捕风捉影, 也惹得华微宗不满, 便向卫家施压。
    今天卫湛阳表现得殷勤热络, 早早捧着自家红烛,实在正常。
    吉时将至。无论感情如何, 都已无可转圜。
    宾客们故意大声闲聊, 尤其是依附华微宗的小门派和属国, 更要借此机会表现忠心:
    卫少爷青年才俊, 大小姐美丽高贵, 两家从此珠联璧合, 当真喜事。
    有幸亲眼见证一对璧人订婚,是我等的缘法。今日沾过这气运浓厚的福缘,修炼之道必更加顺遂。
    诸位同道,请。虚云举杯,粗茶劣酒,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包涵。
    众宾客随之倒酒豪饮。
    席间懂酒的修士激动不已,对东道主赞不绝口:六百年绿蚁陈酿,外面有灵石也买不到,真是下了血本。
    如果没有大小姐订婚宴,哪有我等口福。
    宋潜机知道自己喝醉是什么德行,他不敢碰手边的酒壶,只吃些瓜果点心、精致菜肴。
    别人举绿蚁酒邀他,他只能举碧玉汤盅喝汤。
    华微宗自酿的灵酒,虽不如大衍宗独门手艺酿出的滋味醇厚,胜在灵气丰富,添加多种灵草,有疏通灵脉、活血滋补的效用,最适合深冬补气。
    宋潜机招呼孟河泽等人:大家喝,别浪费。
    孟河泽严肃拒绝。蔺飞鸢抢过酒壶,猛灌一口,击鼓传花般请弟子们喝。
    弟子们外出打猎,只喝粮食酿的浊酒。几杯绿蚁灵酒下肚,精神抖擞,满面红光,好像回到猎队烤肉时。
    大殿金碧辉煌,各门派的弟子都恭谨地立在各派代表身后。
    只有千渠这边有说有笑,有吃有喝,怡然自乐,好像在自家后院。
    这场景令其他弟子羡慕不已,也让许多人酸溜溜地表示不屑:
    一群泥腿子,宋潜机也不管管他们?
    没有规矩,尊卑不分,成何体统。难道千渠都是这种修士?
    旁边骊英见了,却笑道:原来宋师兄对下面弟子这般宽厚,我从前听说宋院门下,甚少约束,却各个忠心耿耿,看来是真的了。
    他们不是我的弟子,也不是手下。宋潜机道,只是暂时跟随我修行。你情我愿。忠于自己就是道,何谈忠心于我。
    你情我愿骊英稍怔,喃喃道,有多少门派的规矩,能让人心甘情愿。
    子夜道友!那边宋潜机已经举起汤盅,邀请子夜文殊,我以汤代酒,请你一杯?
    子夜文殊微微挑眉,好似迟疑。
    宋仙官见谅,院监师兄一向不喜饮酒。箐斋板着脸,严词拒绝。
    我来替师兄喝吧。梓墨笑道。
    宋潜机笑道:清规戒律,偶尔破一次也无妨,来,我先干了这半碗参汤。
    青崖诸生同感无语。怎么会有宋潜机这种人?
    院监师兄肯定不惯他的毛病。
    子夜文殊却举杯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盏,眉头舒展,嘴角微微翘起,一瞬间又恢复如常。
    宋潜机暗笑。
    有人当众相邀,为了不失礼,子夜文殊才会勉强举杯。
    要做万众楷模,当然要远离口腹之欲、酒色财气。
    他越是端庄,别人越不敢冒犯,怕玷污神仙。
    但宋潜机知道他想喝。
    前世血河谷中杀得乏了。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魔物,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嘶吼,如潮水滚滚涌来。
    日月无光。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活人。
    两人几乎灵气枯竭,血液流干,麻木疲惫,靠仅存的求生欲望支撑躯壳。
    宋潜机抹了把脸。
    他握着剑,用半截扯下的袖子,将剑柄与手紧紧缠在一起。
    喂,死人脸。宋潜机喊道,如果这次没死,你最想干什么?
    子夜文殊又在擦刀,用一块沾满血污的残破帕子。
    即使浑身狼狈脏污,他仍保持着习惯,认真地一丝不苟。
    他轻声说:我想喝酒。
    宋潜机大笑、咳嗽,不在乎腹腔伤口崩裂,血流如注:
    不是吧,你还没喝过酒?!
    其实他也没喝过,只看过别人喝,但这时候显然面子更重要。
    喝过,好喝。一百年前了。子夜文殊问,你呢?
    宋潜机吐出一口血沫,大声道:我想见妙烟!都说修真界第一美人天仙之姿、倾国倾城,老子还没亲眼见过,怎么舍得死?
    子夜文殊皱眉。
    宋潜机知道这是嫌弃他粗俗的意思,却不在乎:这次不死,我请你喝酒!
    我带你去见妙烟仙子。
    名门正派,说话可要算数啊!
    他们侥幸活下来,酒却没有喝。
    当宋潜机亲眼见到妙烟,已是子夜文殊死去很久。
    久到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覆盖修真界,健忘的修士们不再提起他的名字。
    妙烟仙子到华微宗执事长高声道。
    阵阵抽气声中,宋潜机回过神,神色恍惚地夹了一筷子蟹膏。
    蟹膏滋味甘醇,盛在面前剔透玉盘中,颜色金黄偏橘。
    就像妙烟今日的桔色曳地长裙、金色臂纱。
    华微山这地方邪乎,想起谁谁就来。宋潜机叹气。
    妙烟气质出尘,力求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美感,极少穿色彩艳丽的衣服、戴华贵的首饰。
    但今天场合特殊,她受华微宗邀请弹奏一曲,庆贺大典。
    于是她盛装出席,鬓边珠玉映照满殿光辉,令众人惊艳、呆怔。
    纪辰低声道:宋兄恍神了,原来他也喜欢看美人啊。
    孟河泽:胡说,宋师兄从不以貌取人,还有红粉骷髅的名言警句传世!
    纪辰吐舌尖:我差点忘了。
    宋潜机上辈子想见难见,重生之后不想见、懒得见的人,已经近距离见了三次。
    逝水桥、赏花会、乾坤殿。
    换作其他年轻修士,当觉三生有幸。
    华微宗能请来妙烟仙子奏曲,也是一种荣耀。
    妙烟开口,声音轻柔如纱:贺红烛订婚大喜。
    众宾客站起身,以示敬谢。
    虚云道:有劳仙子。
    妙烟竟没有召琴,而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支琵琶。
    琵琶面绘着凤尾长羽,丝弦闪闪发光。
    等她在大殿中央站定,众人才入座。
    有幸听过妙烟仙子抚琴,还不曾听仙子弹琵琶。
    有好酒疏通灵脉,还有仙音条理灵气、助人开悟,华微宗不愧是大宗门。
    只有宋潜机觉得不对劲:凤凰台?
    妙烟精通多种乐器,本命法器为琴。她的琴声最能助修士修炼。
    她的琵琶名作凤凰台,同样很有名,却极少现于人前。
    据说弦动时,有凤飞凰舞的虚影飞出琵琶面,可谓凤凰台上凤凰游。
    宋潜机曾听妙烟说:琴有九德,若别有目的,心不诚静,抚琴易损琴身灵气,还是不弹的好。
    宋潜机当时还不明白什么叫别有目的。
    劝道:你不想弹的时候,就不用弹,谁也不能迫你弹。
    直到他快死的时候,妙烟怀抱琵琶赶来,弹了首《霸王卸甲》。
    他明白的太晚了。
    宋潜机埋头又吃了一口蟹膏。
    今天大喜的日子,妙烟能有什么目的?
    妙烟立在大殿正中,目光扫过众宾客。
    如愿看到人们惊艳、痴迷、渴求的表情。
    她喜欢站在万人中央、受人尊敬,却不喜欢拥挤。
    此时的距离就恰到好处,场合气氛也正好。
    虽是陈红烛的订婚宴,过后人们再提起,未必还记得陈红烛装扮,只会记得妙烟弹过一首曲子。
    如果换作从前,她定会十分满意。
    但今天不一样。她更忐忑,更激动,像很多年前初学音律,对丝弦陌生而充满好奇的小姑娘。
    她想为一件困扰已久、渐成心障的谜语求一个答案。
    与内心坚固如山的囚牢相比,何青青带给她的压力,轻如微尘。
    仙子,这满堂宾客,你心里最希望是谁?侍女为妙烟梳妆时,忍不住问。
    她摇头不答。
    此刻妙烟立在殿中,目不斜视下巴微抬,余光却能看到大殿两侧宾客。
    每个人都在看她。
    唯独宋潜机在埋头吃蟹膏。
    我只希望不是他。
    妙烟轻轻点头,示意东道主可以开始了。
    虚云抬手,忽然扬起拂尘,万千银丝划过半空。
    乾坤殿的琉璃瓦闪过一阵波纹,迅速褪色。
    虚云拂尘落下,华微宗其余五位峰主一齐起身,召出本命法器。
    殿内众人惊异抬头望,隔着透明的屋顶,能清晰望见碧蓝色长空上流云的纹路、飞鸟的轨迹。
    云海奔涌如海啸,形成飞速转动的旋涡,欢腾的五色鲤沉入云层深处。
    五道蕴光从殿中飞出,冲过透明的琉璃瓦,在云海上凝成五片花瓣虚影,聚合成一朵。
    奔腾的云海托起花影,花影迅速扩大,覆盖整座华微山,像一只擎天巨伞。
    刹那间,天地间灵气异变,足令修士心神震颤。
    华微宗的云海大阵动了!
    殿内惊呼阵阵,千渠众弟子同样震惊。
    好气派的大阵。纪辰喃喃道。
    华微宗众人顿觉扬眉吐气。
    这场面原本安排在登闻大会出风头,谁想到大会三圣齐聚,东道主反而小心翼翼,不敢班门弄斧。
    宋潜机上辈子见过,而且见到的是改良版。
    他一时间忍不住笑。
    这糊弄一下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还行,真打起架,威压再强的光影都不顶事,都是迷惑对手的虚招子。
    他知道华微宗大阵真正的杀机,藏在看似祥和无害的逝水桥上。
    蔺飞鸢对纪辰、孟河泽、宋潜机传音:看仔细了,这就是大宗门护山阵法的力量。当虚云开阵,五位峰主合力注入灵气,华微山内所有无生命的死物,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由他们绝对掌控。所谓大宗门千年的底蕴、积累,不是你拿头硬刚就能撞破,下次小心点,别去人家家里送菜!
    孟河泽知道他在说自己,竟然没有反驳,点头道:
    那夜若不是有陈大小姐舍身帮忙,恐怕我们就困在宗内了。
    纪辰踌躇满志:早晚有一天,我也能让千渠有这么厉害的阵法!
    不对。宋潜机摇头道,草木不是死物。
    蔺飞鸢被他这种关注点噎到,敷衍两句:好吧好吧,你宋院草木比人还像人,都听你的话。
    不对。宋潜机依然坚持,任何地方的草木都不是死物。就算华微山也一样。
    蔺飞鸢噗嗤一笑,懒得再惯他:
    它们若有灵,你让它开花,看它听不听你的。
    宋潜机不再言语。
    他想起断山崖畔老松。
    那颗与山同寿,经历千年风雨不死的老树,不知道有没有答应自己的心意。
    阵法催动至极点时,忽听铮、铮、铮三声锐利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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