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潜机微笑,拍拍他肩膀:不,你们帮了我。谢谢。
    孟河泽讶然:谢我?
    宋潜机心里淡淡阴影被擦去一角。
    没人重走他的老路,没人被逼做出像他前世一样的选择。
    冷风不再刺骨,他嗅到空气中隐隐约约的春天味道,仿佛看见春风吹过千渠田野,一颗颗种子抽出嫩绿的芽。
    回千渠!他一挥手,加速七绝宝船。
    众弟子一齐欢呼。
    此番来去华微宗,劫后余生算不上,只算虚惊一场。宋潜机环顾四周,见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写满喜悦,像赶着返乡过年。
    偏有一道声音极不和谐:停船,让我下去。
    气氛骤冷。
    蔺兄,这是为何?纪辰关切道。
    孟河泽嗤笑:好端端的,你又使什么性子?
    宋潜机走到蔺飞鸢身边,似有预感:你,不跟我回去了?
    蔺飞鸢望着华微山方向,没有抬眼看他:我回去干什么,继续给你当狗吗?
    孟河泽勃然变色,却被宋潜机抬手制止。
    纪辰拉着他,招呼众人一齐退走。
    有一条狗不够,你还要收几天狗?有狗看门,有狗布阵,有狗照顾你衣食住行,留我能干什么?我除了杀人,没别的手艺,你的千渠用不着我杀人,我对你没用。难道真让我一生藏头露尾,躲在千渠做裁缝?蔺飞鸢咧嘴笑,露出犬牙。
    别说这种话!宋潜机素来温和,此时罕见地语气严厉,近乎训斥。
    蔺飞鸢不怕他,嗤笑一声:我一直这样说话,你又不是第一次听!
    说这话不伤我,却伤你自己。宋潜机看着他。
    不知为何,蔺飞鸢忽然愤怒:可我习惯了!你明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做的时候,就跟在你身边!
    他指向孟河泽、纪辰的背影,像在气宋潜机,更像气自己: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救不了我!你救得了一个人,救得了天下人吗?
    我没想过要救天下人。宋潜机低声道,我只是,不想看你死。
    蔺飞鸢怔然,眨了眨眼,眸中似有泪光闪过。
    宝船飞速穿过云雾,他们站在朱红栏杆边对峙。蔺飞鸢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天。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用你管。他说完,纵身一跃而下。
    宋潜机如果出手阻拦,一定能将人拦下,但他只轻声说:别死了。
    蔺飞鸢纵剑,身影倏忽远去。
    孟河泽扑上栏杆,大喊两声:喂!
    层云渺渺,杳无回音。
    纪辰自语:他就这样走了?他答应的衣服还没裁,他养的猫怎么办?
    孟河泽恼怒:我早说过,刺客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让他走!又不是没他过不成!
    纪辰看向宋潜机,有些担忧:宋师兄,你
    我没事。宋潜机挥袖,走吧。
    七绝宝船隐入云中,不见踪影。
    蔺飞鸢掉转剑身,飞向兵荒马乱的华微山。
    千渠少了一个裁缝,自然还是充满希望的千渠。
    蔺飞鸢离开千渠,便只能做回趁乱行凶的刺客行首。
    宋潜机的宝船未到千渠郡,华微宗的变故已经传遍大陆。
    卫平心情不错,切碎鱼肉和猪肝,拌了一碗猫饭,招来阶前晒太阳的懒猫。
    无论是纪辰的妹妹,孟河泽的父母,还是蔺飞鸢的猫,他都照顾妥帖。
    宋院虽无人,卫总管依然忙碌。
    越来越多的人投奔千渠,这里便像世界上大部分地方一样,开始出现骗人的奸商、寻衅的流氓、斗殴的修士。
    卫平将原先的神庙改做牢狱和审堂,派徐看山等人宣传律令,加强城防巡逻,又设计出一份问卷,让周小芸、纪星等人分发下去。
    考试合格,才能拿到千渠户籍卡,正式落户生根。
    新来的散修无论境界、凡人无论财富,通通要答题。
    此举一出,非但没有打消移民热情,反招来更多想要脚踏实地开始新生活的人。
    野猫在宋院养得油光水滑,矜傲地踱着小步,凑在碗前,不紧不慢地享用饭食。
    等它吃饱,卫平试着伸出手,想摸摸毛。那猫警觉地跳开,凶狠地呲牙,喉中发出低弱吼声。
    喂不熟的白眼猫!卫平气笑了,含沙射影地骂:一个寄人篱下的蹭饭小东西,还跟我耍脾气。
    他没空跟猫多计较,推门而出。
    宋潜机一行今晚便到,卫平准备去千渠坊挑些鲜肉,做一顿千渠十六香烤肉,为他们接风洗尘。
    千渠坊喜气洋洋,人潮涌涌。
    卫总管,好消息!徐看山匆忙奔来,一路高喊。
    卫平站在肉摊前,一边低头挑肉,一边笑道:华微宗的事,这条街上谁还不知道?老板,切条羊肩。
    不是那事,这次是你自己的好事!徐看山喘气道。
    今晚宋仙官吃烤羊?摊主手起刀落,切下最鲜嫩的一块:先恭喜卫总管了。
    四周摊位纷纷响起道喜声。在千渠坊,卫平人缘最好。
    卫平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指了一条牛里脊:这个也要你说我能有什么好事?
    徐看山喜道:你家人给你的信,他们要来千渠找你啦!
    卫平笑容渐渐消失。
    刚才送信的说,你亲人今晚就到!徐看山挥舞一只写着卫平亲启的信封。
    卫平装好鲜肉,淡淡道:我父母双亡,何来家人?
    徐看山一怔,立刻变脸,大骂道:哪里的骗子,敢骗到我们头上!早知道不该让那送信的跑了!
    卫平抽走信封:没事,我来解决。
    初春将至,风中寒意渐散。
    卫平走在千渠坊,迎面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对他笑:
    卫总管好。
    卫总管今天还买点什么?
    卫平同样报以微笑。
    这是他一手建立、倾注心血的市坊,每户商贩都认得他。
    宋仙官是家中悄悄供奉的小塑像,卫总管是每天巡逻、买菜、管事的人。
    千渠郡亲眼见过卫总管的,比见过宋仙官的多得多。
    卫平喜欢千渠坊,喜欢宋院和千渠郡。
    来得不巧啊。卫平喃喃道,为了不耽误晚饭,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第130章 门下走狗
    比起高耸入云的华微山, 接地气的千渠当然更暖和。
    宋潜机踏上熟悉的土地,深吸一口气。
    风里都是熟悉的味道,泥土、树木、田地、流水初春的气息随风吹遍千渠。
    河里寒冰初解冻, 枝头新发绒绒细芽, 檐下燕子衔泥筑巢。
    宋院被照顾得很好。鸟雀还认得宋潜机, 围着他一阵啁啾。
    阶前橘色野猫屈尊降贵地踱来, 轻盈地绕着他的脚腕磨蹭。
    墙角晶莹的玉梅、香叶红的山茶、地里翠绿的萝卜缨和香菜苗一齐舞动。
    宋潜机站在院中, 仿佛被全世界欢迎。
    这是他的土地,他是这里的主人。
    孟河泽四下张望。
    方才千渠弟子们都出来迎接宝船,天城街道两侧挤满了看仙官的人, 一路上唯独不见卫平。
    他讨厌卫平,但这时反而有些不习惯:我去找卫管家。
    让他忙,饭点自然就回来了。对了,你们去打点酱油。宋潜机道, 晚上煮面, 我来。
    他高兴地补充。
    宋师兄要下厨?
    准备上街打酱油的孟河泽、纪辰脸色霎白, 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夺门而出
    如果今夜必须有人吃面,那人一定不是我!
    抓卫平!
    宋潜机不知道自己煮面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他换了下地的布袍,弯起袖子, 抄上铲子, 俯身小声问候作物们:
    都还好吧。有没有好好长?这片叶子蔫黄,我先揪掉。看你有点欠肥。
    宋潜机专心料理田地,兴致勃勃地过足了瘾,不想其他事。
    直到剪枯荷叶时, 水缸里照出他的脸。
    眉骨上那条红痕浅浅, 像被人用指甲擦破一点皮。
    有病。宋潜机摸摸眉骨, 低声骂,你不去找卫真钰,找我作甚。
    冼剑尘一剑削断华微山山顶,逼华微山闭门修整。
    宋潜机没有自恋到认为对方是为便宜徒弟出气,一定还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使冼剑尘提前出现。
    对方路过华微城,只是顺手看他一眼,留下一剑。
    前世并不存在何青青,这一世何青青率先发现擎天树根系的汁液可以增进修士修为。
    无数只蝴蝶扇动翅膀,隐藏水下的冰山逐渐显露。
    或许世界命运的改变也加快了?末日会提前吗?
    宋潜机一剪刀解决枯萎的荷叶:
    末世总有主角救,我只顾好我的千渠郡,谁能奈我何。
    金红的落日挂在树梢。宋潜机从地里拔了鲜嫩的小香菜,钻进厨房洗菜。
    他晚上准备做香菜面,请大家一起吃。
    给蔺飞鸢熬药的药锅还在,宋潜机看见它,就想起蔺飞鸢临走说的混账话。
    本想扔个干净,转念一想,有人哪天受伤了回宋院,总还用得上。
    日头缓缓落下,暮色苍苍。
    毒瘴林徐徐起雾,看不见夕阳。
    一片烟红色的瘴雾,飘荡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
    叶片撞击发出细密拍打声,偶有几声兽吼,更令人胆寒。
    入夜之后,随风起瘴,是凶兽最佳捕猎时间。此林有瘴气作天然屏障,五步之外伸手不见五指,适合密会,更适合杀人抛尸。
    叔父。卫平靠在树干上,抱剑闭着眼,似在休养精神。
    他四周只有浓瘴,一个人影也无,却有声音传来:真钰,你是翱翔九天的龙,为何甘心留在一个凡间小郡,做宋潜机门下走狗!
    卫真钰心想,又来了,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骂我是狗?
    比起大族大派,千渠确实什么都没有。但它有希望,有未来。这里才是我的新天少年无所谓道,在这里当狗,也比回去做人强。
    那道声音冷笑两声,极为不屑:
    你莫要以为,宋潜机和千渠背后有那个人撑腰,便无人敢动、固若金汤。
    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个人的本命剑已经不在身边。他的剑气只会一天比一天衰弱。当他不再是天下第一,全天下都是他的敌人。他能永远护住徒弟吗?
    天西洲华微山的尘埃云范围之大,站在天南洲最高的山顶也能隐约望见。
    冼剑尘一道剑气惊天动地,更让无数修士心惊胆战。
    人们自然将千渠郡划入冼剑尘的庇护范围。
    卫平心想,但剑神的本命剑不在,这等隐秘要闻,卫家怎会知晓?是谁告诉他们?
    别人死活,与我何干?千渠靠千万人心而兴起,并不靠一柄天下无敌的剑。
    那声音气得发颤:这话都是宋潜机教你的?他最擅蛊惑人心,你莫被他迷惑!
    卫平道:他没教过我什么。这是我一直在找的第三条路。
    事实如此。来到千渠后,宋潜机只对他说地里的作物,明天的天气,安排每一件具体的事,从不说关于关于理念、理想的宣言。
    唯一一次最接近传道的时刻,是宋潜机解开他对宋字运河的误会:
    如果千渠什么都没有,我的名字孤零零写在天地间,有什么意思?
    那声音还在苦心劝说:自古成仙一条路,哪来的第三条路?家族已为你铺平道路,保你应有尽有,顺风顺水
    卫平道:我走铺好的路,做到最好又如何,无非是第二个子夜文殊。子夜文殊的礼法规矩只能治青崖,你们若喜欢,不如接他回去。
    另一道声音更严厉:卫真钰,族中纵容你隐姓埋名,在外游历,是惜才之举,不是让你数典忘祖,欺师灭祖!
    卫平仍闭着眼:哈,伯父也来了,下次是不是该老祖宗亲自出来请我?
    那声音更怒:从前便罢了,如今华微宗事变,容不得你任性!联姻若是你肯去,便不会落得今日局面,此事皆由你而起!
    逝水桥上,卫家与宋潜机、华微宗彻底撕破脸面。
    就算宋潜机愿意站在乾坤殿门口大喊自己不记仇,不报复,也不会有人相信他。
    卫家这次来劝说卫真钰,也做了两手准备。
    卫平如果被说动,自然要接回族中,倾尽所有,悉心培养做少主。
    卫平如果软硬不吃,死心塌地要效忠宋潜机,自然对家族无用。他越天资纵横,越是祸害。
    不如将他打晕,种一枚控心蛊。平时看不出丝毫异样,某一时刻却可控制他心神。
    一根毒刺深深埋下,只要发动得当,不仅能要了宋潜机的命,还能让千渠大乱,让家族趁乱而入。
    这两道声音,来自前后不同方位。更多脚步声随之逼近,从四面八方聚来。
    卫平耳朵微动,十个金丹境修士,六个元婴。棘手。
    他环顾四周,红瘴茫茫。谈判陷入死局。
    我本来想好好说话,我尽力了。既然如此卫平蓦然睁眼,眼中锐光暴涨。
    他轻声说:那大家都别吃晚饭了。
    少年猛拍树干,大树摇晃,落下类似雨滴的冰凉液体。
    同时一剑插入地上厚厚的落叶腐质中。
    积叶飞起,嗡鸣声大作,如千万只蝉一起振翅。
    地龙翻身般,地面飞速塌陷。天上雨滴触物生烟,发出腐蚀表皮的滋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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