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鸟群啼鸣,声音轻快。
    桌上多了一碗面,正冒着白色热雾。
    醒了,起来吃面。孟争先坐在桌边,背对着他,低声道:
    我小时候贪玩好动,总跟街坊小孩打架,如果打赢了,我爹就要揍我一顿,骂我不该惹是生非。要是打输了,我娘就煮一碗面给我,她说肚子吃饱,身上就不疼了。
    宋潜机揉揉眼,缓缓起身,发现自己盖着一张柔软的雪白绒毯,衣服也换成崭新的高阶法袍,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真不疼了。奇怪。
    他灵气充沛,旧伤痊愈,通体舒爽。
    孟争先还在自言自语,而且声音更低:
    我坠崖大难不死,也不想再回华微宗。我想回家,可是天南洲距离天西洲太远,还隔着汪洋大海。世道险恶,我修为又弱,等我回到家,已是两年后。
    我到家那天,正是八月十五,团圆之夜,我看见全家人就死在我面前。我记得夜空是红色的,还有橘色的火焰、鲜红的血水、紫红的月亮
    一个和尚救了我,问我想不想报仇。你也知道,报仇这种事,必须趁早,不然等你的仇人都被别人杀了,你还是个低阶小修士。正道功法进步太慢,我也没处学,就跟那和尚学了一门邪功。邪道功法好啊,十步杀一人,正适合我。三年后我就杀了那群邪修,替我全家报了仇。
    凡事都有代价,我练得功法越强,每年月圆反噬就越严重,近几年,念经已压不住我的杀性。我如果停下不练,我的仇敌会来杀我,我如果继续练,早晚会丧失理智,变成一个怪物。
    邪道之主,我当得有些厌了。宋潜机,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宋潜机披衣下床,坐在孟争先对面:小孟,你又在念经吗?你刚喊了我名字?
    邪佛虽是假和尚,却每夜掐佛珠、坐禅念经。
    孟争先转过身,望向窗外:我跟一个醉鬼能说什么。吃面!
    碧绿葱花,浓浓鸡汤,点滴香油。
    宋潜机喝了两口汤,夸道:你手艺没退步。
    孟争先叹气,不知是气宋潜机还是气自己:
    我后悔了,早知如此,不该让你喝红尘酒。吃完这碗面,你就走吧。
    普通修士喝红尘酒,也要大醉放纵三天,而宋潜机的酒量似乎格外差。
    我们不是一起走吗?宋潜机慢悠悠吃完面,奇怪道,你是不是走累了?想歇歇?
    孟争先背影不动,像忽然下定某种决心,轻声说算了。
    宋潜机道:再翻过这两座山,等我们到千渠就好了。千渠风水好,春天有绿色的田野,百花齐放。夏天绿树成荫,满树鸟鸣,你带猎队去毒瘴林打猎。秋天丰收了,你会帮忙晒谷子。冬天下大雪,你和小纪他们砸雪球
    够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千渠!孟争先猛然回头,双目赤红,我不是孟河泽,你也不是我师兄!
    宋潜机不禁一怔。
    只见邪佛白发如雪,眸中含泪。
    快走!孟争先厉喝,本座堂堂邪道之主,没有你这种散修师兄!
    走就走。宋潜机抄起剑,毫不留恋地出门,吼什么吼,还挺叛逆。
    日光明净,木叶味道湿润清新。
    这座山岭落过一夜雨,树下冒出特有的白玉灵菇,此菇味道鲜美,还可以补充灵气。
    宋潜机这几日奔波也累了,懒得再管孟河泽,决定让对方默默哭会儿,自己冷静一下。
    他采了三十多只小灵菇,兜在外袍里满载而归,忽然感到草庐方向传来灵气波动。
    谁动了我的阵法?气息不是孟河泽。有外人来了,不止一个人。
    宋潜机面色微变,拔足狂奔。
    第177章 无怨无尤
    秋风卷地, 枯黄落叶满天飘零。
    阳光洒向破败的草庐,却没有留下一丝暖意。
    宋潜机走后,孟争先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冷掉的面汤也还在桌上。
    忽而鸟雀惊飞, 百兽竞奔。
    一道道黑影飞掠过天空、密林,起落间惊起烟尘阵阵。
    孟争先双目半阖, 掐动佛珠,好像不曾看见异常, 也感觉不到整座山的灵气变化。
    山风吹动他垂落的白发, 意态萧瑟。
    一声暴喝乍响:
    孟争先,当年我等愿意奉你为主,期盼你能振兴邪道, 发动修真界正邪大战,灭杀正道威风!可你建那金宫, 正邪两道都能进出无阻, 你不思进取,贪图享乐, 如何配做邪道之主?
    说话的人不见踪影,声音却忽远忽近, 一时似从天而降,一时又近在咫尺。
    任谁听了都要心生惶恐, 猜测敌人会从哪个方向进攻。
    孟争先仍静坐不动。
    邪道多年青黄不接, 群龙无首不成气候。
    孟争先的出现无疑让邪道修士重燃希望。
    他天赋异禀,进步神速,行事肆无忌惮, 是真正的大魔头。
    最关键的是, 他还足够年轻, 必有开疆拓土, 横行天下的雄心。
    许多人等着他率领邪道众魔,与正道打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随后入主中原,抢来灵气充沛的仙山宝地和产出丰富的灵石矿。
    从此邪道众人不用在死海、西海之类的偏僻之地漂泊躲藏。
    可孟争先没有这样做。
    又一人喝道:
    如今金宫被毁,修真界说你被宋潜机挟持,正道都在看我们的笑话。你却放纵凶手,还扔下西海不管!你一道命令,就让整个邪道陪你玩追杀!
    这道声音忽男忽女,尖利而诡异,听得人心里发毛。
    但孟争先还在掐佛珠。
    你这些年愈发荒唐残暴,已不配做邪道之主!你当交出地下宝库钥匙和藏宝地图,退位让贤!
    第三道声音无比浑厚,言辞冠冕堂皇,像一座大山压向草庐。
    草庐屋顶爆裂。
    孟争先坐在纷飞草屑中,终于睁开眼。他面无表情,更无怒意,好像只有些厌倦:
    既来杀人,何必废话。
    他不耐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来者。
    黑色毒雾从地面涌出,腐蚀草木。
    汹汹鸦群像一片黑云,怪叫着从天空降落。
    刻满符文的燃烧箭矢从四年八方射出,箭上火光竟是幽幽蓝色。
    天上地下的杀招同时发动,残破草庐瞬间陷入重围。
    孟争先抬手,指间十八颗红玉佛珠散开,环绕他周身飞速旋转。
    他似乎慢了一步,黑雾已经袭来,鸦群已经降临,幽蓝火箭已经钉入桌面。
    黑雾中传来箭矢破风声,乌鸦拍翅声,大地被腐蚀的哧哧声,唯独没有人声。
    浑身裹在黑斗篷里的女人气道:他跑了!
    满脸毒疮的瘦小修士皱眉道:不,这魔头的气息还在。
    胖老者眼珠一转,放声喊道:诸位听好,孟争先已重伤,良机不可失,谁能砍下他人头,赠灵石千万!
    山林间亮出各色旗号,如海潮席卷,向草庐发起冲锋。
    忽然一阵风起,一道声音随风落下:
    鸦婆,毒叟,阴火老魔,你们带人来杀本座,想必已有葬身于此的觉悟。
    宋潜机越靠近草庐位置,心情越沉重。
    大地似乎被烈火烧过,焦黑发烫,寸草不生。
    空气里有种刺鼻的腥臭味道,令人胸中烦恶。
    面目全非的尸体和残肢顺流而下,将河水染红。
    任谁都能看出,前方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来了这么多人,领头者恐怕是邪道老一辈魔头。没听见小孟的求救声,不知他是否成功突围?无妨,我此时旧伤痊愈,状态全盛,谁能阻我?
    宋潜机给自己贴上两张避瘴符,抄起剑冲入滚滚黑雾中。
    他越过遍地残肢和断裂的箭矢,挥出一道剑气劈开黑雾,终于看清眼前景象。
    孟争先白发飘飞,瞳孔血红,浑身朱红刺青好像活了过来,在白皙皮肤上生长游走,像燃烧的火焰,流淌的鲜血。
    十八颗佛珠红光大盛,将孟争先笼罩其中。
    自他手腕处长出无数条血色藤蔓,滴滴答答淌下艳红汁液,诡谲无比。
    无数道人影被藤蔓紧紧缠绕,在半空中无力挣扎,却发不出声音。藤条贪婪地吸取血肉,其中人身干瘪下去,转眼只剩一张皮。
    三人被迫跪在孟争先脚边,哭喊求饶。
    一位满脸毒疮的干瘦修士道:
    小的知错了!愿将本命毒幡献予邪佛,换一条贱命。
    孟争先笑了笑,一掌拍下,生生拍碎一颗头颅。
    血浆髓液碎骨飞溅。
    此等场面,饶是宋潜机见多识广,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酒意彻底醒了。
    这人不是孟河泽,是邪佛孟争先。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
    他只有得到孟争先的彻底信任,才能带回孟河泽的魂魄,但这几日他三句话不离千渠和种地,孟争先一定以为他神经错乱,还如何能信他?
    迟疑间,只见邪佛手掌轻轻向下一拍,轻描淡如拂去尘埃
    啪!又一颗头颅爆裂。
    宋潜机张口,卡在喉头两个字终于喊出来:住手!
    没想到不是冲追兵,是冲孟争先。
    你还回来干什么?!孟争先眸光微动,像是在压抑什么,我不是让你走吗。
    跪在地上的三人只剩最后一个,见状不再求饶,反而仰天大笑:
    杀吧,你尽管杀!老夫已看透你的功法,你杀人越多,杀性越压不住,最后只会成为没有神智,凭本能杀戮的怪物
    话音未落,孟争先又一掌拍下。
    宋潜机出手抓他手腕:后面还有追兵,我们走!
    谁要跟你走?血藤被孟争先收回体内,十八颗佛珠归位。
    宋潜机抓了空。对方带着类似横断梳的法器,可以瞬间转移,他防不胜防。
    只能眼睁睁看着孟争先化作一道红雾,随风消散。
    最近修真界什么事情最轰动?
    邪道之主在玉菇山遇刺,随后大开杀戒。
    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从前对他忠心耿耿的四金竟也打出反旗,于是邪道众人闻风而动,倾巢而出。
    孟争先却愈加狂妄,沿途挑衅,砸毁各大宗门世家的山门牌坊和牌匾。
    修真界同仇敌忾,诛魔之声大涨。
    各大仙门联合发布悬赏令,杀邪佛者,得客卿长老位,金身享神庙香火。
    孟争先一路血战,愈战愈狂,后方一群人穷追不舍。
    其中追在最前面、最接近邪佛的修士,名为宋潜机。
    宋潜机又一次打出百战不死的名号。
    看热闹的修士不嫌事大,各大赌场甚至开出盘口,赌他能不能杀了孟争先:
    有金宫拍卖一事,宋潜机一定恨毒了邪佛。
    谁能杀死邪佛,谁就是除魔英雄。这是散修出头的大好时机啊。
    纷纭猜测中,宋潜机于回首山拦下孟争先。
    别再运功了,你体内灵气暴动,再不找地方调息休养,必死无疑。宋潜机这次真的有些生气,更多是不解,你到底发什么疯?
    孟争先两颊凹陷,瘦得形销骨立,妖异之气却更浓:闪开,别以为我不愿杀你!
    一根血藤迎面抽来。宋潜机忍无可忍,拔剑与他战至一处,捻一张定身符藏在袖中,随时准备制住对方。
    身后脚步声纷乱,却停在三里外。天上飞行法器悬而不乱。
    各派追兵到了,畏惧孟争先邪功诡谲,谁都不愿第一个近前。
    有人喊道:宋真人,我等为你掠阵!
    短短一月,宋潜机已从宋老贼变成了宋真人。
    收手吧。宋潜机无暇顾及旁人,只对孟争先道,我带你走。
    孟争先恍若未闻。
    血藤越来越狂暴,宋潜机的剑只能越挥越快。
    浓云遮月,烟尘漫天,山石滚落,大片山崖坍塌,红光与剑影交织。
    毫无征兆地,宋潜机听见一句传音:你为什么还想救我,为什么还不放弃。
    少废话。你别跟我打了。我拦住后面人,你向东走,三日后我们
    话未说完,却见孟争先眸中含笑。
    宋潜机直觉不妙,急忙收剑。
    仍是迟了。
    利剑刺破血肉,发出轻响。
    一剑穿心,鲜血狂涌。
    白发狂舞,红衣翻飞。
    孟争先笑着向后倒去,坠入深渊。
    淦!宋潜机惊怒不已,不假思索地跳下去。
    远处众人只见两人不分前后地落崖,坠入重重浓雾中。
    耳畔狂风猎猎,宋潜机纵剑向下坠落,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重生后第一夜,不正是孟河泽被他打落断山崖的时候吗?
    却见下方孟争先身形一闪,消失在山壁间。
    宋潜机心头一松,紧随其后,冲入光芒闪烁的洞穴。
    只见山洞里干净整洁,铺着雪白长绒毯,点着长明灯。
    金刀、金律、金钗、金桃四人竟然也在洞中。
    孟争先示意属下不必扶,自顾踉跄两步,跌坐在软榻上。
    原来是假死脱身之计,宋潜机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是有病,哪有人自己往剑上撞?
    你没病吗。孟争先笑道,哪有人自己跳悬崖?
    宋潜机转头喝道:你们看什么看,还不给他疗伤!血快流完了!
    却见四人神情悲戚,一动不动。
    孟争先微微颔首。
    于是金钗向宋潜机呈上一方木匣:这是地宫宝库钥匙。
    金律捧出一卷玉简:这是藏宝地图和机关破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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