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开始倾诉家人思念、追忆童年美好回忆,甚至流下两滴眼泪。
    孟河泽、卫真钰若不知情,定会以为此人是纪辰的手足亲兄弟。
    纪辰仿佛没听见,冷冷道:你们愿意退兵了?
    纪光对上他目光,心里一颤,再也说不下去:我、 我要先见小星!她也是我妹妹,你不能不让我见她!我有重要战报,只告诉她一个人!
    他隐约觉得自己来错了。
    卫真钰、孟河泽是千渠郡的刀剑,纪辰却是千渠的盾牌。
    只要护盾一破,刀剑再锋利也难以支撑。
    可是纪辰这些年在千渠,似乎已经彻底变了个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纪辰竟然答应了这个要求:可以。
    纪光被押去千渠工坊。一路上,他亲眼看见了练习火铳、搬运火炮、火药的凡人,感受到凛然杀气。
    这种东西是怎么制造出来的?竟然能让凡人变得如此恐怖。
    千渠是什么鬼地方,修士存在的世界,怎么能存在这种杀器?
    我要见纪星,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他正想问,却看见记忆里娇嫩、弱小、天真的纪星,正身穿银甲,大声指挥运输。
    纪星也看见了他,皱起秀气的眉头:我听说他们派你来议和,你有话要单独跟我说?
    纪光赶忙迎上去,挤出两行眼泪:小星!
    哥哥来晚了,你在千渠吃、吃纪光张大嘴,面对眼前个头比他高、长壮一圈的纪星,吃苦了三个字实在说不出来。
    吃得不错哈。他低声改口,气氛莫名有些尴尬。
    跟我来!纪星将人带到临时休息的草屋内。
    纪光先在四面墙上贴了符,确保外面听不见里面动静。
    纪星抱臂看他: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小星,这些年把你们扔在千渠是家里不好,但你终究是纪家人,我是来给你谋活路的!
    纪星挠头:说简单点。
    纪光苦口婆心劝道:那宋潜机确实是个厉害人物,但他已经死了。千渠大势已去,良禽择木而栖,你们留在千渠效命,无异于螳臂当车。等真正打起仗,法器无情,神通无眼,伤着你们怎么办?你或许没事,但千渠阵法一破,第一个受反噬的就是纪辰。骨肉亲情难割舍,我亲自来做中间人,冒着大风险到这里见你。
    纪星笑眯眯道:这话你怎么不去找我哥说?
    你哥哥是个死脑筋,看不清局势,现在要靠你救他。我知道,你为了救他什么都愿意做。
    纪星笑容收敛,似乎紧张起来:那你说,我该怎么救他?
    纪光大喜:你只要带上一张千渠布防图做投名状,跟我悄悄
    呸!纪星一口啐在他脸上,议和是假,策反是真!
    纪光擦去吐沫,恨恨道:执迷不悟!宋潜机能做的,我们也能做。不过是愚弄一群凡夫俗子、粗鄙村夫罢了。洪福郡已经开仓放粮,盖了更多金身神庙。不止洪福郡、各个属地都在施粥、散财,仙盟很快就能得到更多凡间气运加持!这一战,仙盟必胜!
    纪星冷笑:你们也配建神庙、塑金身,也配受人间香火供奉?
    纪光梗着脖子:跟他做一样的事,如何不配?!
    看来你是真不明白。纪星叹气,宋王出现之前,你们是怎么做仙官的?
    纪光骄傲道:我们会满足凡人的心愿,谁知他们贪得无厌!
    纪星摇头:你们每年随机抽一个人满足。他想要钱,就给钱,想要治病,就给灵丹,不管他之后会发生什么。为了这一丝奇迹降临的可能,也为了免于责罚威逼,凡人才愿意供奉修士。现在你们施粥放粮散仙丹,也不是发自内心,而是不得不做。你们怕宋潜机一个人占尽天下气运。
    可惜画皮难画骨。宋潜机真正为千渠做的,你们学不会。跟他比起来,你们只是一群投机取巧、蝇营狗苟之辈。真正的供奉,不在香堂庙宇。我们每个人留在这里,也不是给谁效命卖力。只要千渠人不愿离家,你们就打不赢这一战。
    纪光不甘至极,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纪辰欣慰的声音:小星,你长大了。
    原来他的隔音屏障根本防不住纪辰的阵法。
    纪辰推门而入,微笑道:你千里迢迢地来,不如就留在这里。千渠山清水秀风水好,尸骨长埋于此,来世还能修仙。
    你、你不能杀我!
    他以为足够了解纪辰的本性,就算对方不信他、厌恶他,也会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放他回去。
    纪辰拍手:押下去,明日开战,当人质推上城墙。
    两个修士破门而入,将纪光贴上禁言符,装进麻袋抬走。
    纪星小声道:哥,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变了?
    纪辰一怔,换上一个温暖笑容:那你怕我吗?
    纪星不假思索:不怕。
    纪辰摸摸她脑袋:什么都不用怕。这次,哥哥会保护你的。
    纪星嘟囔:你不是一直都在保护我嘛。
    纪辰陪他妹去了,估计不回来了,你也去歇着吧,今夜我来守。孟河泽道。
    卫真钰:这东城墙一直是我守,该歇的人是你吧。我怕天亮之后,你没力气出城迎战。
    笑话,我
    喜报!两道人影奔来。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徐看山、丘大成一路高喊、狂奔,让城墙上每个人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对面退兵了?孟河泽没抬眼,懒懒问道。
    宋师兄没死!丘大成道。
    平地一声雷。一时间脚步雷动,只要听见这句话的人,全都奔过来。
    你说什么?!虽然早有预料,但得到确切消息,孟河泽依然忘了呼吸。
    你说仔细些!卫真钰抓起报信人衣领,又急忙放下。
    徐看山接道:他在流沙河贴上扩音符。他的声音传遍方圆百里,他亲口说自己还活着,而且赵老祖已经被他杀了!
    当真?!卫真钰眼眶通红。
    这消息经过紫云观证实,绝不会错!徐看山知道众人心急,语速飞快,宋师兄还说,他和剑神要越过白龙江、翻过天乾山、走过雪原,一直走到大陆尽头,拿回剑神的本命剑,斩杀邪佞!
    卫真钰勉强保持镇定:快,叫纪辰用阵法传音!
    于是在火光烈烈的晴朗夏夜,一条消息飞速传遍千渠:
    诸位宋院弟子,乡亲父老,宋王没有死,宋王就在白龙江!
    这一夜,千渠人和千渠援兵喜极而泣,处处欢声笑语。
    而正道仙盟的心情无比沉重。
    正道仙盟由十八路门派世家组成,各自算计投入与得失,原本在争论明天谁打头阵。
    当宋潜机没死的消息从紫云观传出,仇恨、恐惧感笼罩在每个人心头,他们又同仇敌忾起来。
    他连赵老祖都杀了,我们怎么办?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祖一定是冼剑尘杀的。宋潜机必是身受重伤,才不敢回千渠迎战!
    那他为何要自己说出逃亡路线,这肯定是陷阱。
    卫真钰、孟河泽、纪辰都被困在千渠,他还能布置什么陷阱。他是将千渠,看得比他自己性命重要,想引我们过去罢了。
    我们必须去,决不能让那个人再拿到本命剑啊!
    难道千渠不打了?
    正当众人焦头烂额,虚云真人的一道虚影缓缓降临,如一尊大佛震慑全场。
    磅礴威压如海潮席卷。
    众人顿觉安稳。虽然都是半步化神,赵老祖已经衰老,虚云掌门才是如今的天下第一。
    至于琴、棋、书、剑四神,三人已陨落,金丹以上修士都能感应到他们的离去。
    只剩一位没有本命剑的剑神,如何与虚云掌门争锋。
    虚云的影子道:兵分两路。赵太极,你亲自带人去白龙江,务必在江上诛杀两人。
    白龙江自大陆尽头发源,由雪原冰川的融水汇成。
    夏季水势盛大,大江穿山过岭,浊浪激荡,水浪声回荡两岸,似狂龙怒吼。
    又是黄昏。
    残阳入水,橘金色光辉在水雾浪花间反射,令整条江流光溢彩。
    一艘乌篷船逆流而上。
    船头一位白衣少年迎着江风和斜阳,手持一柄有薄又窄的长剑,一边修补船上阵法,一边以剑气驱赶水中妖兽。
    小船行至江心,妖兽逐渐增多。
    乌篷船里还坐在一人,正在慢悠悠地饮茶、赏景,毫不在意颠簸加剧的船身。
    黄昏怒江、凶恶水兽、忙碌的同伴,似乎只是他眼中风景。
    他欣赏风景,并发自内心地愉悦。
    你又喝茶?宋潜机道。
    冼剑尘诚实道:到千渠那晚,你不让我喝酒,我就再没喝过了。
    宋潜机:你觉得重点是喝什么?重点是你也有手有脚,不能出来帮帮忙,就干坐着喝茶?
    冼剑尘叹了口气:为师伤势恶化,目前仅存一剑之力,当然要留到最紧要时刻。
    等等。宋潜机反应了一阵,不可思议地眨眨眼,你一个剑神,现在只能出一剑?那你跟一只拖油瓶有什么区别?
    冼剑尘砰然放下茶碗,怒道:孽徒!为师本来在银岛鲸肚子里养伤,是你小子非拉着我上路啊!说起来,可是你对不起我!
    我对不起你?您要脸吗?宋潜机冲击船舱,指着自己,我本来在千渠种地,是谁当初诳我去死海杀人?
    冼剑尘也指自己:是谁当初不让我在千渠休养,非要替我做一件事?
    宋潜机气道:那是为了应付你,你给我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是谁把华微宗历代祖宗残魂丢进我的界域?
    冼剑尘:是谁在华微浮城里,被那些残魂压制,被我救下一命?
    宋潜机:是谁先用契约绑我?
    冼剑尘:是谁先自称我徒弟?
    一笔烂账没理清,一个浪头又打来。
    乌篷船在巨浪中飞速打转,像掉进漩涡的落叶。
    船要翻了,管好你的阵法!
    你敢撒手不管,要翻一起翻!
    两人争执之间,水中忽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可惜你们师徒二人,今日便要江上翻船了。
    当这道声音第一个字响起,十六道剑光忽从水中亮起,直刺乌篷船。
    十六道剑影,不分先后发出,封死乌篷船所有去路。
    这是准备已久的必杀一击,绝不可能落空。
    但剑光亮起的刹那,宋潜机已经出剑。
    他无影剑一挥,一剑斩落十道剑光。
    宋潜机行至江心,便暗示冼剑尘江底有埋伏。
    他们半真半假的吵架,迷惑对方。等待时机的敌人果然抓住破绽,提前发动。
    而宋潜机将战意、剑意提至巅峰,随时准备刺出最强一剑。
    惨呼声连连。敌人冲出水面,更多剑光亮起。
    剑气肆虐纵横,水龙卷冲天。
    江波如怒,白龙江真似一条发怒狂龙。
    冼剑尘从船舱内忽然抛出一物:接剑!
    宋潜机毫不犹豫收起无影,抄起新剑。
    忽然他手腕一沉,一颗心更沉下去。
    好沉的剑。
    冼剑尘道:此剑名为渡川,可借滔滔水势增强剑意,正合你现在用。
    这么重!哪里适合?宋潜机双手紧握,才能勉强拿稳剑柄。
    又听冼剑尘漫吟:金绳开觉路,宝筏渡迷川,你手持此剑,必要有逆水行舟、逆天而行的气魄,否则反被此剑拖累。
    大江行舟,最易翻船。
    然风波险恶,岂能渡尽?
    冼剑尘稳坐船舱念心法,宋潜机持剑立在船头,死死守着这条船。
    阴恻恻的笑声再次响起:冼剑尘,你几百年浪荡人间,四处结仇,现在才开始教徒弟,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大门派世家弟子,从小被师父盯着灌灵药、开灵脉、磨剑骨,哪一步都不能迟,迟了就是输在起跑线上。
    确实不早!宋潜机第一次与敌人达成共识。
    不晚不晚。冼剑尘却道,为师刚才讲的心法,都学会了吗?
    宋潜机:全!忘!完!了
    第193章 烈火焚江
    那些心法字句混在一起, 在宋潜机脑海中如滔滔江水奔流,滚滚泥沙翻覆。
    他一个字也看不清、记不住。
    忘得好!水无定势,剑无定法, 大江东去不问来处, 万剑由心而生, 才是这柄渡川剑的真意!冼剑尘笑道,我徒弟果然天才,你们这些庸人当然听不懂了。
    水上岸上天上的敌人被激怒,出招更狠绝。
    宋潜机身陷重围, 乌篷船摇摇欲倾。
    让一千个人顺风行船, 一千人都会选最省力的随波逐流, 让一千人逆风逆水,却能使出一千种法子。水无定势,剑无定法, 一条河没有两朵相同的浪花,人与人经历不同,这柄剑的心法也不一样。逆水行舟,风浪变化莫测,不变的只有彼岸所在和逆天之心。
    宋潜机一念及此,那些沉入泥沙的字句又清晰起来, 打散后重新排列组合,一行行浮现在他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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