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单纯的因为他的实力难以为继了吗?
    还是说
    方晏初渐渐放缓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办公楼顶上升腾的瑞气,紫气东来之兆萦绕着整个校园,几乎中和了地下停车场飘出来的煞气。
    还是说,这个祥瑞之兆也是有人刻意做的局呢?
    崇明一中的地下停车场很大,几乎占据了整个校园的三分之一大小,在校内校外开设了几个不同的出入口。这是因为崇明一中的学校礼堂时常承办一些较大的庆典活动,最多的时候有近万人来到这里,因此对于停车场的容量要求很高。
    但是在没有庆典活动的时候,这里就难免显得有些冷清了。
    几辆学校老师们开来的车零零散散地停放着,地下的照明系统也因为需要节省能源而隔几个灯才开一个,几个入口贯通了地下停车场,秋天的风长驱直入地在停车场里四处游荡,整个地下既昏暗又阴冷。
    方晏初和季千山两人下去的时候正好一阵风扑了上来,夹杂着地下的阴冷气息和地面的灰尘扑面而来,吹得季千山连打两个喷嚏。
    阿嚏!他揉了揉鼻子,拂掉自己脸上的一丝灰尘,快步跟上方晏初,师父,你冷吗?要不你穿我的外套吧。
    他虽然说着这话,手却紧紧地抓住了领口,见方晏初总也不理他,季千山再一次加快了脚步走到方晏初面前,咬着字眼重复道:师父,你冷吗?刚刚那阵风吹过来我觉得好冷啊,要不你穿我的外套吧?
    说着,季千山拉下外套的拉链作势要脱,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方晏初,双眼因为打过两个喷嚏隐隐湿润,在昏暗的灯光照耀下显得泪光盈盈,一脸的我好冷但是我要保护你你快夸我。
    也不知道一个煞气冲天的连个人也不是的季千山在这儿冷个什么劲。
    伸出手来在他头上拂了两下,方晏初甩了甩手,随口问道:现在还冷吗?
    季千山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呆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四处看了一眼,眼见着一张纸从自己脚下被风吹得四处乱飘,身体却感觉不到任何风。他惊喜地眼睛都亮了起来:师父你好厉害啊!
    咳,季千山夸人也直白,夸得方晏初这个活了千千万万年的圣人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装腔作势地咳了两声才接话,小法术而已。
    高阶版避尘术,确实是小法术,是方晏初显得没事儿干的时候改良的,但世间独此一份,别无分号。
    那我的外套就留给师父御寒避风吧。季千山开开心心地把外套的拉链拉下来,强行塞进他手里,师父穿着可能有点小,那就给师父搭在手上吧。
    他把方晏初的手臂弯起来,把自己的衣服一点点地折好,带着自己名牌的那一面朝外,小心翼翼地搭了上去,搭完之后还拍了拍:这样师父一低头就能看见我啦!
    名牌上的季千山笑得眉眼弯弯,他在方晏初面前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把自己过于锋锐的眉眼小心翼翼地藏在温柔的笑意里,尤其是在这阴冷的地下停车场里更显得像一盏明晃晃的灯似的,带来比避尘术更多的温暖。
    这不是方前辈吗?在满是煞气的地下停车场里也跟徒弟玩笑啊?还没等师徒二人走到煞气最为浓郁的三尸聚魂阵附近,一个尖锐又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我劝方前辈还是带着幼徒出去,这可不是能闹着玩的地方。
    循着声音看过去,可不正是那个刚刚被保安架出去的郑东建郑长老吗?
    郑东建已经换上了道袍,把自己一直以来都显得有些杂乱的胡子重新梳理了一边,腰间挂着一把桃木剑,确实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了。他手上托着一个硕大的罗盘,罗盘上的指针正在疯狂旋转,他一边极力稳住罗盘一边高昂着头,眼带蔑视地看了一眼季千山:我知道方前辈是大能,但也未必就能护得住一个才学道法没两天的道童。
    他态度嚣张得很,方晏初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薄唇轻启,轻如耳语的声音顺着风送进他耳朵里:那是你无知罢了。
    季千山也跟着方晏初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经过,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
    小子,你笑什么?
    我听过一句话,叫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季千山短暂地放缓脚步,在郑东建面前微微一笑,收敛笑意的那一眼,透骨的寒意犹如勃发的刀光几乎削断了地下的阴风。
    咔嚓一声,疯狂旋转的罗盘指针突然停下来,断裂成两截短短的磁针。
    第十二章
    (十二)
    罗盘指针断在中宫,盘线正好压在了卦与卦之间的交界处,这在他们风水上称之为骑线空亡,大不利。
    郑东建已然是被吓得冷汗直流,托着罗盘的手开始颤抖,好在他还撑着道门的最后一点尊严使用罗盘的时候必须平放。
    岂无骑线游魂,鬼神入室;更有空亡合卦,梦寐牵情。道门的风水堪舆课上,师父的话言犹在耳。郑东建没什么修道的天赋,唯有一点好,那就是听话。他还记得师父说的,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快点跑。
    他举目四望而去,地下停车场空空荡荡,唯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席卷全身,把他整理好的胡子吹得乱七八糟。
    出口在哪儿呢?
    郑东建回望着自己来时的路,在心中问自己。他好像突然忘了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被保安扔出去之后他确实不太甘心,但是由于道门组织的特殊性,他也不太敢暴露自己修道者的身份,当时好像是想着先回师门复命来着
    那怎么来到这儿了呢?
    郑东建怀疑自己的时候,方晏初已经顺着煞气的残余走到了三尸聚魂阵的阵中。从现场残余的煞气来看,季千山把那个小生魂带回去的时候手段十分简单粗暴,整个阵中已经被完全破坏了,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个被挖得乱七八糟的树坑。
    满地狼藉,只有树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三尸聚魂阵早已失传,流传下来的不过只是阵图的残本,即使后来又有修道者进行了修补也并不完全。
    与天地同生的修道者早就已经站在了修道界的顶端,再往下就是冥火之灾之前的修道者,他们信奉逆天而行,与人斗与天斗其乐无穷,所以才有三尸聚魂阵的诞生。可惜的是冥火之灾之后的修道者与先前的前辈们毫无可比之处,修补阵法不过是狗尾续貂罢了。
    这个布阵者显然易见地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并没有试图去还原活死人肉白骨的三尸聚魂阵,而是直接以这一整个地下停车场为阵图,以生魂为阵眼,活生生地摆了一个残阵出来。
    此阵没有所谓的边界,煞气所达的地方就是它的边界,以煞养煞,将阵眼活生生地摆在路正中,让经过此地的人为阵法提供生气。
    方晏初绕着阵眼转了一圈,停在原地捏着额角回忆道:这个手法,有点熟悉
    但他只能感到一种模糊的熟悉,他依稀记得在自己失落的那部分记忆里应该有关于这个手法的具体内容,但是失掉的那块记忆就像是从他身上彻彻底底地割掉了一样,无论怎么用力摸也摸不到了。
    师父,是什么东西熟悉?季千山除了停下来跟郑东建说了句话之外就一直都在方晏初身后,直到方晏初出声才说话。
    没什么。方晏初不再去纠结他失去的那部分记忆,反正是找不回来了,该怎么着怎么着吧。
    他从兜里掏出一小块石头,指尖轻轻一点。漆黑的石头比最深的夜还要深,几乎让人有一种它在吸收周围的光的错觉,方晏初结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挨在上面,就像是被那块石头吸进去了一样,不分你我地贴在了一起。
    只轻轻一点,那块漆黑的石头就像是被一滴水浸透,黑色如同被水逼退,渐渐地褪去,直到浓缩成一个小小的点依附在方晏初的指尖上。
    方晏初顺势收回手指,那滴墨点就像是被指尖吸引又像是被直接拉出来一样,石头彻彻底底地褪去了黑色。墨点落地即长,很快就长成了一个六七岁小孩的模样,呆呆地望着前方,啵啵地吐着泡泡。
    哼,季千山踢了踢脚尖,努力把自己的嘴角拉平,不让自己露出其他表情,但语气里还是忍不住透出一丝不乐意,不就是铸魂石吗,我才不嫉妒。师父都没给我用过铸魂石呢。
    铸魂石是养魂用的,你又不是魂魄,用它做什么?
    季千山本来也就表达表达情绪,没想到方晏初不安慰他也就算了,居然还向着外人说话,当即就不乐意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了?
    你是吗?方晏初抬了抬眉毛,看向这个自己刚收来的徒弟,眼神中神色冰冷。他收徒为的是借徒弟之手办点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没想着养个祖宗回来。
    季千山对道门组织怎么样,他不关心,哪怕弄死那个姓郑的,跟他也没有任何关系;他一身冲天煞气不知收敛,在自己面前强行使用夺魂术也没有关系;在不涉及原则问题的情况下,季千山娇纵一点也算是生活调剂。
    他就像养一只小猫一样养着季千山,他允许一只小猫偶尔伸伸爪子,但不许那只小猫满世界捣乱。
    季千山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拉着方晏初的衣角低声道歉:师父我错啦,我不会这么说了。
    微微点点头,方晏初用术法引着小生魂重新站上阵法中心位置,低声应道:嗯,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季千山没有回答,而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和他身边的小生魂,几息的时间过去之后才重新笑了笑:师父真好看。
    小生魂站上阵中后,阵法就像是被插进了一把正确的钥匙,重新启动了起来。方晏初站在阵中,微微闭上眼睛,耳边轰隆作响,脚步声踢踢踏踏纷至而来。
    无数魂魄宛若倦鸟归巢,铺天盖地地奔赴而来,在地下停车场卷起一阵阵飞扬的旋风。
    方晏初站在阵中,旋风卷起他的衣角,吹起他的大衣,让他整个人像一只欲飞的鸟。
    三尸聚魂阵对魂魄的吸引力再强烈没有了,有些魂魄即使已经步履蹒跚,即使已剩下断臂残肢也要千里奔赴而来。
    这些奇形怪状的魂魄被三尸聚魂阵紧紧地聚在阵中,贴在小生魂身上,将自己所有的怨气和对生的不舍都托付给了小生魂,自己去往彼岸转生去了。怪不得小生魂身上的怨气,哪怕是驱邪符也要烧那么久。
    这些魂魄求的不过是解脱和往生,残破的三尸聚魂阵让他们看到了这样的希望却没给他们想要的结果。但有了方晏初守阵的三尸聚魂阵又不一样了,圣人之力补足一个阵法还是难事吗?
    方晏初紧紧地闭着眼睛,两指夹着一张止步符竖立在他额前,他低低地念往生咒。但他的往生咒更简单,他只说:此处止步,请往他处。
    一道灵光从他指尖的止步符里散发出来,就像是一道屏障紧紧地挡住了方晏初自己和他身后的生魂。奔赴而来的魂魄在灵光前停下,在方晏初如同耳语一般的低声中渐渐跪伏,双手紧紧地贴住地面,像是拜神一样虔诚地在方晏初面前低头。
    魂魄们拉着长长的嚎哭声赶到这里,又虔诚地低下头,匍匐在地面上,眼泪落在地上,眨眼间地面上便落了一层雨。
    鬼的泪是至阴之物,却在这一道灵光的照射下渐渐升腾,不过一眨眼就不见了。
    真好看啊,我都忍不住要跪下了。季千山远远地看着,紧紧地捏着方晏初昨天写给他的驱邪符,好像捏住了那一道灵光的温暖,眼中的怀念几乎就要流出来了,他说,万鬼同哭,一千年没有见过了。
    随着一地魂魄一个一个地化作泡影,消失在地面上,地下停车场的风渐渐小了下来,断断续续的地下光源渐渐亮起,直到把这一方天地都照得豁亮。
    三尸聚魂阵残阵,破。
    方晏初身后的小生魂渐渐恢复了神志,漆黑的眼珠里有了一丝神采,虽然还是呆呆地吐着泡泡,但整个魂魄变得开始轻飘飘的,体内的煞气已经散得一干二净了。
    师父好厉害,度化万鬼,是天降大功德的好事情啊!度化仪式完成的一瞬间季千山一把就扑了上来抱住方晏初,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里,尖锐的犬齿轻轻磨蹭着他颈侧的皮肤,师父,师父,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牙齿里挤出来似的,恶狠狠的,却又带了几分缱绻的情意。方晏初听在耳中既有些莫名又觉得耳根有些麻麻的痒意,直到两人一起带着存放小生魂的铸魂石返回的时候,他才敢腾出手来轻轻摩挲自己的耳垂。
    方前辈救我。郑东建依然托着罗盘,但他手中的罗盘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万鬼齐赴的时候他还在地下停车场四处乱转没有出去。他虽然是修道者,但还不到能裸眼见魂魄的地步,只知道一道道凉意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好像快把他的魂魄穿成筛子了。
    我救不了你,你的寿数已经到头了。方晏初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他虽然勤于修炼,但到底天赋不足,逆天改命的修道也没能让他修改自己的命运,他合该只有八十寿数,今天已经是到头了。
    就算是有贵人相助,也不过只让他多活了几个小时。
    第十三章
    (十三)
    方前辈,您大人有大量,我之前得罪了您,您别放在心上。郑东建脸上终于露出恐惧,理好的胡子乱成一团,手上的罗盘颓然倾翻。
    他进入道门组织的时间尚短,也没有接触到什么核心信息,但他还是清清楚楚的知道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天道圣人,与天地同寿,几乎是天道的代言人。尽管道门组织一直派人盯着方晏初,但当年他一剑破蓬莱的故事一直被剑修当成传奇来膜拜,几乎每一个入门的剑修在第一课上都会收到师长的礼物千年前方晏初那惊天一剑的留影。
    方晏初说他的寿数已经到头了,郑东建心里一凉,挺直的脊背仿佛一瞬间就倾塌了了下来。他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死气沉沉的青灰色还是霎时间爬满了他的脸颊。
    一个人预知到了他的死境,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如同那些四散的魂魄一般匍匐在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请方前辈救我。
    方晏初定定地站在他面前,坦然受了这一跪,但依旧面沉如水微微摇了摇头道:我救不了你。
    他的目光投在郑东建身上,又仿佛越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人,方晏初眼中流露出怜悯和慈悲:这都是命数,你我同时修道之人,你应当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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