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觉得皇帝这话就是暗暗敲打她:“哼”一声,不情不愿地下白子,“我可是你请进宫来的,我陪你玩,你都不让让我。”
    “你陪朕玩,才应该多顺着点,哄朕开心。”皇帝紧跟着下子,状似无意地开口,“上一回进宫,你给承业带了颜料瓶?”
    杜平动作一滞,笑问:“你吃味了?你也想要礼物?”
    皇帝笑两声:“朕是这么小鸡肚肠的人?不过,这颜料瓶被太子妃发现了,东宫狠狠闹了一场,承业被他爹娘收拾惨了,都闹到朕这里来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想必请她进宫,也是为了这事敲打。
    杜平手上把玩着棋子,也不看棋盘了,就盯着皇帝看,歪着脑袋说:“不就画几幅画嘛,舅舅舅母管得也太严了,承业哥哥真可怜。”
    皇帝慢悠悠地说:“承业是皇长孙,自然不能让他沉迷那些旁门左道。”
    杜平忍不住反驳:“琴棋书画,哪里是旁门左道?”
    皇帝抬眸扫她一眼,并不接腔,自顾自说下去:“太子妃以前喜欢你,是想着你能拉承业回正道,如今发现你私底下的小动作……”顿了顿,他长叹一口气,“朕看,你以后进东宫恐怕没那么方便了。”
    杜平把棋子放回棋盒,也不下棋了,两手托腮,光明正大耍无赖:“她还能把我打出去?”
    皇帝也放下了棋子,目光炯炯:“男女七岁不同席,平儿,你也该注意点。”
    恍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杜平神色僵硬,冰冷的感觉从指间阵阵传上来,她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所以,不让我进东宫,到底是太子妃的意思还是皇上您的意思?”
    皇帝看看她,摇头笑笑:“你这话问得……又发孩子脾气了。”
    杜平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想争取皇帝的同意,想坦白自己的心意,可最终还是先为承业辩驳:“外祖父,你愿意好好看一看承业哥哥的才华吗?你不知道他画得……”有多好。
    话尚未说完,皇帝已是一抬手,阻止她讲下去:“承业是皇长孙,哪怕他是文曲星下凡,哪怕他才比吴道子,他也首先是皇长孙。”
    杜平沉默。
    皇帝说:“平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该知道,责任比喜好重要得多。”
    杜平嘴巴动动,几不可闻的嘟囔一句:“舅舅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
    “你说什么?”皇帝锐利的目光横扫过来,冷声道,“这句话,你跟承业说过吗?你以为,你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
    杜平想说,承业哥哥跟她想的一样,但她知道这句话的分量足够惹怒一个皇帝,还是闭上嘴了。
    皇帝自问对这个外孙女足够好了,继续耐心地点拨她:“你母亲小时候,曾经跟朕说过,她同情后宫里的这些女人,终身不见天日,如笼中鸟般被人逗趣,呵,甲之□□却是乙之蜜糖,但朕了解你,你跟你娘的想法应是一样的,像你娘那样,自由自在不好吗?朕这也是为了你好。”
    杜平听懂了。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她有她的想法,他们有他们的想法,这不是很正常吗?
    不能生气,他是皇帝,不要激怒他,没有好处的。
    杜平闭了闭眼,努力忍却还是没忍下去,她把声音压得很平很平,尽量不染情绪:“如果为了我好,为什么不彻查江南案之事?如果为了我好,外祖父您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说,为什么我娘多年不进宫?”
    越说越忍不住,她深呼吸一口气,目光冷静:“如果为了我好,我更希望您能明明白白告诉我,不喜我接近承业哥哥是因为什么。”
    书房里是窒息般的安静。
    杜平紧张中还扯出一丝笑:“不要骗我,您能跟我说一次实话吗?”
    皇帝面无表情看着她,那种掂量人的目光特别让人难受。
    杜平苦笑,站起身走到门口,“这回不用你赶人,我自己会走。”手已经扶在门框,她还是停下脚步,不吐不快,“外祖父,我平常不是奉承你,我是真的喜欢哄你开心,我是真的把你当成外祖父,你知道的,我只有母亲这边的亲人,所以我特别珍惜。舅舅不喜欢我没关系,你防备着我也没有关系,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愿意亲近你们。”
    门外小德子探究的目光远远看过来,杜平一个眼神示意他止步。
    她回过头,望着皇帝,这种无力糅杂这难过的心情,让她的神色看上去有点沮丧,像落水的小猫小狗一样:“骂我也没关系,哪怕真话是伤人的也没关系,我愿意听……可是,”她苦笑,“您看,您又不说话,我永远听不到您的真话。”
    皇帝淡淡道:“出去吧,去东宫道个歉。”
    这个孩子,这股子傻劲可真不像她母亲。轻容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学会藏心思了,他都快记不清,轻容上一回跟他说心里话是什么时候了,至少有十多年了吧。
    听着脚步声离去,皇帝闭上眼,静静养神许久,问道:“走远了?”
    “往东宫方向去了。”方总管应道。
    “大伴,你说这孩子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方总管低声:“郡主身上流着皇上的血脉,自然不是凡物。”
    “你这老滑头,答非所问。”皇帝笑骂,他睁开眼,往大门外看了一圈,似笑非笑,“过段时间,把门外的太监换了吧。”
    方总管低声应是。
    “除了你之外,朕身边的人大部分都向着她吧?养都养不熟,她就这么可人疼?”皇帝笑问,“朕知道,即使是你,心里也觉得她最贴心。”
    方总管并不否认,笑道:“只有郡主最会逗皇上开心,皇上开心了,奴才也就开心了。”
    皇帝摇头笑:“朕对她还不够好?换成是别人,敢这么收买人,早被朕打入冷宫了。”
    方总管道:“郡主还小,不懂皇上的苦心。”
    皇帝继续摆棋谱,脑中暗自思量着,一心二用,自言自语:“这孩子,可能不适合京城的风水吧,现在还小了点,再看看吧。”
    方总管像隐形人一样地退到一旁,低头沉默,不再打扰。
    杜平其实挺想直接去看承业哥哥的,但想想皇帝都发话去道歉,还是先到太子妃那边打声招呼。
    这一回来到东宫的待遇果然跟以往不同,来往的宫女内侍对她冷淡了不少,只行必要的礼节,脸上不见热情,想必上面已经对他们有所暗示。
    杜平若无其事地来到太子妃处,规规矩矩行礼问安。
    董氏也是颔首示意。
    对话客套至极,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只想快快打发了她,又不想伤了和气。
    杜平不喜让对方蒙混过关,有什么话敞开说不好么,又想到他是承业哥哥的母亲,多少还是留了情面,不好问皇帝是怎么跟她说的,想了想,直接问:“我去承业哥哥那里问声好吧。”
    董氏笑容一僵,柔声推辞:“承业最近忙于课业,恐是无暇相见。”
    杜平扬眉,也不挑破:“我可以陪哥哥一起读书。”
    第15章 平儿,我的感情,根本无……
    董氏领教过杜平的执着,知道她的性子,不是那么容易打发,她长叹一声,好声劝道:“承业从小到大就是执拗的性子,也就你这个妹妹的话能听进去几分,我原本希望你能多劝劝,让他放下那些个没用的旁门左道,好好读书,结果你却背着我们给他带颜料,你说说,你这样对得起我们的信任吗?”
    难得一番剖心之言,是想让她知难而退。
    杜平却是深鞠一躬,认错道:“这是我的不是,明知舅舅舅母的寄望,还是背道而驰。”顿了顿,她也直言,“但是,哥哥已经是大人了,我更尊重哥哥自己的选择。”
    董氏闻言不悦,皱眉:“你的意思是,我们做父母的不尊重他?”
    杜平微笑:“舅母可以自己和哥哥好好谈一谈,听听哥哥的想法。”
    这话,就等于默认他们擅自摆弄承业的人生了。董氏气煞,也懒得跟小姑娘在这里磨着,直言道:“承业最近实在不方便相见,而且,男女七岁不同席,你以后也该少来东宫,避嫌着点。”
    杜平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姑娘,看到对方不客气了,她也懒得装客气:“太子妃学识渊博,想来是到今天才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这话的。”她露齿一笑,挑衅道,“我都十四了。”
    董氏从小到大,别说是嫁给太子以后,就是嫁给太子之前,也没有遭受过如此羞辱,何况是来自一个小辈的羞辱。
    是的,对她而言,这样的反驳已经归于羞辱了。
    董氏站起身,神情转冷,语气生硬:“你已是半个大人了,也该懂些道理,即便不为自己的名声着想,也该为你母亲的名声想想。小时候还能仗着年纪任性些,你打算一直这么无法无天活到老吗?”
    杜平脸上还挂着笑,太子妃这番话还伤不到她:“不劳操心,我年纪小的时候,我娘是平阳公主,我外祖父是皇上,等我年岁大了,我的身份还是这样。”
    即便是宫里的皇子皇女,都没嚣张到这份上。
    董氏闭了闭眼,平复心情,又坐了回去,笑道:“第一次听到有人把仗势行凶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亏得皇帝不赞同,这样的儿媳妇哪家消受得起。
    杜平可不会因此羞愧,她笑言:“舅母,听我一句真心话,伴君如伴虎,希望你别搞错了皇上的意思,到时候连补救的机会也没有。”
    董氏一愣。想到她方才是从御书房过来的,难道是皇上又说了些什么?不,不会的,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以前只是不表态,一旦表态不会朝令夕改,小丫头只是在诓我,皇上说过会给承业挑一个合适的。
    杜平扫一眼她的表情,把她的心思摸个七八分,又笑笑:“舅母前些日子还邀请我一同去萧家的牡丹宴,不知如今心意是否不变?”
    董氏也不给她面子,笑道:“前些日子是我思虑不周,你跟了我同去,你母亲岂不是只能单独前往?你该多陪陪你母亲。”
    杜平点点头,行礼告退:“舅母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不过表哥那里我还是该去打个招呼,毕竟宫里这么多哥哥,就数承业哥哥跟我最亲近。”
    董氏气急,忽的一下站起身,“你!”
    杜平又抱拳笑笑,不把对方难看的脸色看在眼里,走了两步,她又想到什么,停下来回头说:“我小时候,听到不少娘娘出阁前的事迹,您进庙上香的路上遇到劫匪,凭自己的才智周旋,最后竟是说服劫匪自己投官自首,这事在京中传为美誉。”
    听到此言,董氏有些意外,又有些怀念,似是想起了待嫁闺中的自己。
    眼前又出现那个人。
    穷凶极恶的男子,脸上带着疤痕,手中持刀,目光中都淬了杀气。
    她那时心中怕极,冷汗涔涔。
    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也正是这一桩事,让她入了太子妃的待选名单。
    “凌冬不改青坚节,冒雪何妨色更苍,”杜平笑意宴宴,笑容中带着一丝惋惜,这是董氏闺中时的一句诗作,当年待字闺中的董氏在京中素有才名,外祖父挑太子妃的时候可不是闭眼随便选的,“可惜,现在的你,还能记起来吗?”
    董氏怔愣间,杜平已迈步远去。
    杜平来到李承业的住处,门口多了两个她不认识的侍卫守着,看到她来了,立刻阻止:“太子有令,闲人不得进入。”
    里面李承业听到声音已经跑出来了,披头散发,一身宽敞白衣沙沙作响,亏得他有一张好脸,硬是把这造型撑出了文人气质。看到杜平,他眼睛一亮,正要出来却被侍卫挡住。
    李承业皱眉,正要发怒却听到杜平开口说话。
    杜平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遭,啧啧作奇:“承业哥哥,你这是……蓬头垢面,倒履相迎?”她忍不住,噗嗤一笑,“当不起啊当不起,女子小才,当不起郎君如此大礼。”
    被这么一说,李承业转怒为笑,露出这么多天来第一个笑容:“杜先生大才,郎君盼望已久。”
    杜平笑歪了身子,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往前走:“让开。”
    侍卫们忠诚地执行命令,重复道:“太子有令,闲人不得进入。”
    杜平斜着眼睛望过去,傲慢地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我不喜以身份压人,不过,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侍卫们个个面无表情,还是拦在她面前。
    太子从哪里找来的铜人啊,还有没有眼色了?演戏给瞎子看。杜平气得跺脚,无理取闹:“我不管,你们谁敢拦我?”她昂首挺胸往前走,“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敢拦我一个小姑娘了?你们哪个敢用手碰我,我就告到皇上面前去!”
    杜平身手好,左一弯右一跳地就滑进去了。两个侍卫又投鼠忌器,男女有别,他们的确不敢碰到杜平。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得意洋洋地站在里面笑。
    杜平摆摆手:“别怕别怕,太子怪罪你们有我担着,而且,我跟哥哥说几句话就走,你不说我不说太子就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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