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知府道:“小师傅们都是好人,本官也要为他们的安危考虑,这是官府的事,郡主还是莫插手的好。”
    这厮油盐不进,而且把自己那套道理运行得炉火纯青,刀枪不入。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复又笑道:“如此多的流民在外头,岂不是给贼寇添人头?”
    章知府摸胡子的手一停,义愤填膺:“会加入贼窝,正说明那些刁民不可教化,就让他们自生自灭,此事莫要再说。”
    杜平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她听明白了,这老头儿打算在江南省养老了,有野心的人一听她是平阳公主的女儿,都会奉承讨好,何况如此小事,行个方便再简单不过。
    这白胡子老头却不然,道貌岸然地说百姓安危,是他自个儿的安危和政绩吧。
    算算年纪,这位章大人也做不了几年官了,自是安分保守。
    杜平暗暗叹息,平心而论,这作为在朝廷中也不算是个坏官了,如此一想,更觉悲哀。
    此路不通,得换一条路再走。
    杜平一路折回公主别院,拿不定主意。刚跨进大门,就有下人来禀报,有客来访,而且一来就是两个。
    弥英是代表灵佛寺的,行动低调,他知道郡主一早就去拜访知府,想来问一下消息。
    与他恰好相反,陈千瑜是大摇大摆来的。
    陈家最豪华的一辆马车,四匹高头大马并排前行,皮毛雪白,精神气十足,甚至连车夫也挑了最俊俏的一个汉子,穿得格外精神。后头还随行两辆稍小一些的马车,派头十足。
    当马车停在别院门口的时候,陈千瑜嘴角含笑,身上贯來爱穿胡服,将她的身材勾勒得玲珑有致。
    杜平看到她的时候,颇有些头疼。
    旁边还有一个弥结站着。
    陈千瑜一摆手,身后立刻有下人抬出整整六个大箱子。她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杜平也跟着笑了:“无需如此。”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相谈甚欢。陈千瑜是个极有眼色的人,她自不会送些简单的金银财宝来讨好,江南省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她就送什么,毕竟是横行南方的大商人,她的路子有时比起官府也不遑多让。
    江南省最缺什么呢?
    粮食,还有盐。
    去年的水患让南方的盐产量也减低了。
    她备了两箱粮食种子,两箱盐,以及两箱送礼必备的黄金。
    这世上没人会讨厌钱。
    那天当她决定放过永安郡主性命的时候就决定了,她要借公主府的势。这一回出行,就为了让凤阳各方势力看看,她有登门平阳公主别院的能力。
    至于交情有多少?
    呵,她不说清楚,又有谁会知道。
    她也不担心报复,毕竟真正得罪这位天之娇女的可不是她,而是张天那个土匪。
    待三人来到堂屋,杜平客气地让人看座,主动替两人做了介绍,然后便含笑坐着,并不多言。
    陈千瑜心领神会,立刻起身礼数周全,开口道:“不想郡主亲自在门口相迎,不胜荣幸。”她不确定该说什么,先扔一颗石子试试水。
    杜平嘴角微扬,坐姿丝毫未变:“别院的主人常年都在京城,多年来也是第一次有客人登门,自然要做足姿态。”
    她的声音很温和,可陈千瑜确定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悦。她并不惶恐,笑道:“上回初见郡主,惊为天人,难得有机会相交,恕我失礼,还请郡主勿要见怪。”
    杜平看她一眼,这算是威胁?打算拿她落入贼窟的事做把柄?
    陈千瑜道:“小女子对郡主一片赤诚之心。”
    杜平决定不跟她兜圈子了,直接道:“我比陈家主少活了几年,不过却明白一个道理。世人皆有嘴,流言管不住。你说的话别人未必相信,你不说话别人也未必会保持沉默。今日你亲来别院,我不知有多少人看到,但下回若有人跟你起了冲突,公主府若不插手帮助,岂不糟糕?”
    陈千瑜老神在在:“我失势是小,公主府坠了威名却是不妥。”
    杜平眯眼,她之前便猜这个女人是此用意。她只答应摆平漕帮,不让漕帮去啃陈家的骨头。可若是江南省其他势力,漕运总督抑或章知府想咬一口陈家的肥肉,可会考虑陈家与公主府的关系?若她不出手,别人是否以为这是公主府的退缩?
    啧,总觉得吃亏了。
    她勾了勾唇,不过吃亏不要紧,应该想想怎么从中站住自己的位置。
    人活在这个世上,若是一直只知道占别人的好处,便永远只能得到一些镜花水月的微末小利。
    她不稀罕。
    “这块地界最大的两个好处,便是漕运和贩盐。”杜平竖起两根指头,“据闻陈家两个都不沾,依旧打下自己的市场成为首富,我佩服得紧,想请教一下陈家主如何生财。”
    陈千瑜顿了顿,她之前好像小看了小姑娘。
    她也不藏私,便道:“卢知府尚在时,官府把盐运那一块抓得牢牢的,旁人最多吃些边角。漕运那一块倒是从来不管,任由黄总督和漕帮分利。”
    杜平笑道:“现在卢知府死了,大家都敢去想一想了。”
    陈千瑜也笑了:“章知府也是个妙人,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不过,即便他不管,盐业那块也自有盐官管理,轻易动不得。我这回送给郡主的,是来自河东的池盐,来路正经,不必担心。”
    杜平一脸正色:“这是自然,盐务管理异常复杂,光是专职官员就不在少数,我只防范未然,担心有人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给官府添麻烦。”
    两人对视一眼,皆笑了。
    陈千瑜道:“郡主是担心漕帮贪心染指?”
    啧啧,一句话就想定下基调,做梦吧。杜平两手一摊,无辜道:“我才刚来,没想这么多。”
    陈千瑜笑意更盛:“看来郡主颇为关心民情,陈家经商,消息会多一些,以后我若得了什么消息,定不会忘了郡主。”
    “如此,多谢。”杜平笑道,“听闻这段时间陈家一直在帮灾民重建家园,大家都说陈家主是个大善人,木材粮食各类物资源源不断送来凤阳,不知走的是陆路还是水运?”
    陈千瑜沉默片刻,望着眼前少女。
    这是随口一问?还是刺探陈家与漕帮的关系究竟到何地步?
    观其神色,像是无心之语,不过,她不信。
    杜平微笑,表情没有一丝一毫变化。
    陈千瑜轻叹一声,她已明白郡主的意思,长江后浪推前浪,可惜前浪不想扑死沙滩上。
    她回视对方,道:“都有。陆路走的是陈家自己的商路,都算得上是老路线了,一路上无论是官是匪都打点妥当,大致算得上安全,水运想停靠凤阳只能靠漕帮,从去年开始因物资紧缺,漕帮加大了征收比例,每趟货物的三成都需送给他们,且运资另算。”
    杜平微微挑高了眉,胃口很大呀,她听得都眼红。
    陈千瑜道:“水运比陆路要快一些,算上时间成本,陈家也承受得起,”她笑了笑,“卫帮主心里算盘精得很,自不会做涸泽而渔的事。”
    杜平道:“陈家主大气。”顿了顿,“灵佛寺愿意助陈家一臂之力,江南好多村里仍有不少人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灵佛寺和古桐寺的诸位师傅愿与陈家同往,不知陈家主意下如何?心中可有筹算?”
    陈千瑜说话很上道,她既打算利用公主府的名声,自然也要相应付出一些代价。
    有来有往,才好继续相交。
    “欢迎之至,诸位师傅愿出人力我已是感激不尽,物资问题陈家愿意一手承担。”
    “那倒不用。”杜平笑着拒绝,“这不就成了占便宜了?佛门和漕帮怎会一般行事?灵佛寺算是外来人员,这回赈灾需要陈家牵个头,这样下回也就熟悉了。古桐寺的师傅告诉我们,这回陈家若愿意帮忙,就会方便许多。”
    陈千瑜深深看她一眼,干脆应道:“好。”
    弥结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陈家武力不敌官府和漕帮,但是名声响亮,且百姓喜爱,是以虽是一块大肥肉,也无人敢整块吞下,按照父亲曾说过的一句话,就是“民心可用”。
    现在寺庙和公主府也想要名声。
    她才刚攀上公主府,只能算够到一点脚尖,可这位郡主并不介怀,反而想把双方绑得更紧,这当然是好事。可她已过了天真的年纪,天上不会平白掉馅饼。
    陈千瑜暗暗叹气,猜不到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在另一只靴子落地前都放不下心。
    一开始看见对方年纪小,以为能套只羊回来,现在一看,可能套了一匹狼。
    她努力释放善意:“我听说灵佛寺的诸位师傅想去城外救助。”
    杜平笑着承认:“不错。”
    “城外的流民野性更足,因是被官府赶出去的,恐是心生怨恨,诸位师傅若是手无寸铁出行,安危难料。”陈千瑜道,“而且,在那里容易遇上红花教和山贼土匪,不少人在打流民的主意,年轻力壮的抓过去当兵力,老弱妇孺抓回去当奴隶,郡主还当小心才行。”
    杜平点头:“多谢告知。”
    她的确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和红花教扛上,别院的守卫就这么几人,遇上盗匪也是不妥。
    又聊一会儿,谈妥了救助之事,杜平亲自送陈千瑜出门,给足面子。
    望着三辆马车远去,弥结在身后开口:“这位陈家主是可用之才。”
    杜平回眸一笑:“英雄惜英雄,弥结大师亦是人才。”
    弥结惶恐:“郡主过奖。”
    “最好的合作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对方想背后砍你一刀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损失。江南省势力太多,母亲的势力在这里也略显不足,若有能用之人还是想用一用的。”
    弥结道:“小僧明白,定不会辜负郡主期望。”
    杜平微微一笑:“我相信大师。”抬头望天,“天色尚早,我随大师一起去寺中吧。”
    经此一次,弥结再不敢小觑这位郡主。
    第52章 她想要权力,她需要权力……
    傍晚时候,天空还有夕阳余晖,寺庙笼罩在这层虚无的光辉中,影影绰绰,更添神秘。
    白日里外出的小沙弥们都回来了。
    杜平正在屋前打拳,不敢疏于练习。她浑身汗水淋漓,拳风阵阵,一阵凉风吹过,屋前的柳树枝叶随风飘扬,晃动人心。
    她缓缓收拳,方才就听到了脚步声,该是此屋的主人回来了。
    杜平回眸一笑:“师兄。”
    白雪般的柳絮纷纷扬扬,漫天飞舞,衬着那张脸犹如仙子。
    元源一直站在阴影里,不想打扰她练习。见她朝自己笑,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愈发不敢出来,那个荒诞的梦境一直盘旋脑中,他觉得自己犯了大戒已经没有资格待在寺里了。
    元源仍躲在暗处,想等脸上的红潮褪下去再说。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刚才有几个动作有问题,你再练一遍给我看看。”
    杜平挑眉,虽是半信半疑,也不介意再打一遍。练武这种事,还是要多多益善,在土匪窝那段时间已经疏于练习了,她身为女子天生力气比不上男人,更该勤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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