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千瑜微微一笑:“我一直欲结交张寨主,偶闻漕帮泼脏水在青寨身上,也不愿郡主被漕帮蒙蔽,这才私下请你过来一趟。不料张寨主艺高人胆大,尽然亲自前来,在下佩服。”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从利益角度入手,真是的,才认识几天啊,谈什么情面?有好处拿就可以了。
    陈千瑜暗自摇头,你一个匪盗发家的男人,会涉险来公主别院难不成是因为看郡主漂亮?明摆着是不想被官府和漕帮联合对付嘛。
    你说说你,既想给青寨谋一条出路,就不要问这种让大家面子上过不去的问题了。陈千瑜道:“郡主是个明事理的人,张寨主既然来了,我为着陈家的声誉也会保你安全。”
    张天深深看她一眼。
    陈千瑜笑着伸手:“张寨主,请。”
    张天朗声一笑,跳下马车,随她在前面带路。他一路走着,嘴上仍在试探:“陈家主就这么看好永安郡主?江南地界最说得上话还是黄总督吧?你就不怕拜错墙头?永安郡主不过是个女郎,说不准哪天就拍拍屁股回京城,留下一地烂摊子。”
    陈千瑜道:“我也不过一女郎。”
    维护之意,扑面而来。
    张天笑出声来:“我明白了,失礼之处还请陈家主见谅,”顿了顿,他语气轻松,“若我换成你,也会这么选,码头大的地方过去连残羹冷炙都吃不上,说不定还会被别人煲成一锅粥吞了,还不如选个簇新的小河岸,只要能踩脚,就能慢慢坐大。”
    陈千瑜斜睨一眼,风情流露:“张寨主所图不小啊。”
    张天眸中含笑:“藏着掖着,就没有诚意了。”
    两人步入堂屋时,张天一眼就看见坐在高位上的宫装丽人正释卷读书,她眉如翠羽,肤如凝脂,听到脚步声她便抬起头来,美目流转,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霎时让人三魂去了六魄。
    他想,她太适合这个打扮。
    张天还稳稳站着,低头,单膝下跪:“见过永安郡主。”
    杜平放下手中之书,托腮而笑:“风水轮流转啊,张寨主。”
    看见他总觉得不讽刺两句这口气就憋不下去。她知道这样很幼稚,没办法,趁着年纪小抓紧时间幼稚一下:“你捞我上岸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吧?”
    张天虽然已经跪下了,但并不想跪得太难看:“我以为郡主看见我应该露出意外之情,然后斥责陈家主几句擅自妄为才对。”
    杜平被讽刺了,她噎一下,漂亮的眼睛就瞪过去。
    张天低头没看见,继续道:“郡主大人大量,请恕草民先前不知之罪。”
    杜平缓缓咽下这口气,无可无不可地“嗯”一声:“跪着说话不累吗?”
    张天脑子虽然灵光,但真没和权贵相处过,他以前对女人的态度只分好看和不好看两种,围在他周围的女人都对他唯命是从,致使他从不明白女人小心眼的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
    闻言,他笑着起身:“多谢……”
    话没说完,杜平抬高下巴,盛气凌人地反问:“我让你站起来了吗?”
    张天的笑容僵在那里,动作也停滞了,半蹲不蹲地一动不动。
    人生难得狼狈至此,他垂眸,又默默跪回去。
    杜平这下满意了,大义凛然地开口:“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在高门权贵中,我这性子真不算难缠的,今日先给你上一课,以后真遇上什么总督什么知府的,记得谦卑一些,他们最喜欢把人当孙子看,明白了吗?”
    张天面无表情:“明白了,谢郡主指教。”
    杜平抬抬下巴:“起来吧,”末了,还要再添上一句气气他,叹道,“这点上,你还真是不及卫帮主啊。”
    张天目视前方,不想说话。
    “坐吧。”杜平道。
    “不,草民站着说话就好,不敢与郡主同座。”张天低头,“能聆听郡主的教诲,是草民的福气。”
    杜平听了可不会不好意思,她笑道:“也好,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当初我在河中遇刺,多少也靠张寨主搭一把手,虽然最后也是你将我卖出去,但捞我上岸的也是你,放心,我都记着呢。”
    这话听上去又像是威胁,又像是感谢,偏生她是笑着说的,气氛倒也温和。
    只是让人听了会惴惴不安。
    张天很淡定,黑眸沉沉,目光定在她脸上:“郡主,今日我是只身前来的,其他的兄弟都不在别院附近,所以,你想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绝无反抗。”
    只一句话,似乎连空气都安静了,落针可闻。
    杜平收敛笑意,回望过去。
    张天继续说:“当日救郡主上岸后,我有很多不对的地方,相比那天我言辞行为上对您的折辱,今日郡主对我的态度几乎可称善良了,不胜感激。”
    杜平望进他的眼睛里,试图获取他的情绪,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
    张天看着她,看得很认真,问道:“郡主不喜我当初的作为,所以,你要模仿你不喜的手段吗?”
    杜平眯起眼睛,随即笑了:“张寨主人才啊,不仅指挥有方,连口才也不逞多让。”
    张天沉默,微微低头算是行礼,也许是衣装改变的原因,黑衣束腰显得格外有气势,他连低头都让人无法轻视。
    杜平“哼”一声,不好再发作她的小脾气,显得她年幼无知似的,便直道:“前些日子卫帮主与我说,我遇刺之事与青寨有关。”
    看一眼张天,见他还是稳稳当当半点也不担心的模样,她暗地里翻个白眼,道:“我自然是不信的,卫海那家伙想借刀杀人,也不看我这把刀答不答应,真以为我年纪小就好骗啊。”
    张天忍不住笑了,到底是谁骗谁?他反应过来笑容不妥很快收了回去,沉声道:“依我看,卫帮主借刀杀人的本事绝对比不上郡主。”
    被他抢白一顿评价,杜平脸上不悦,小脾气又上来了:“是你说还是我说?”
    张天伸手一个“请”的姿势,恭敬道:“自然是郡主说话。”
    杜平又一个白眼:“卫帮主对青寨的态度,明显是欲除之而后快,哪怕缺了我这个理由,他总能找出下一个理由来对付你,不知张寨主有何打算?”
    “郡主遇刺之事,是漕帮做的,运河之上没有漕帮把控不了的事。”张天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道,“卫海已经清理了所有相关之人,人证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若想逼得漕帮认罪,只能考虑物证。我不知卫海是否直接参与此事,但即便是他下面的人擅自做主,也必定收了好处,只要彻查钱庄是否有大额银票进出即可,大盛钱庄是全国最大的钱庄,也是陈家的钱庄,我想问陈家主是否有调查此事?”
    迎上他的视线,陈千瑜微笑:“自然是有的。”
    张天点头,并不追问调查结果,他探究地望过去,继续道:“即便咬死了漕帮,但这桩案子咬不死卫海,他只要推一个有分量的人出来定罪就行。”顿了顿,他问出心中疑惑,“郡主为什么要打草惊蛇?”
    杜平勾唇,似笑非笑:“为了出口气啊,得罪了我怎么能毫发无伤?那我的面子何在?”
    张天沉默,他并不相信这个理由,但他还是说:“只有物证还不够,卫海还能借口是做生意,所以,我们还是需要人证。”他特地用了“我们”这个词,将青寨和陈家和她绑在同一个方向,“我愿意出面为郡主咬住漕帮。”
    杜平笑道:“感激不尽。”
    只是感激?老子帮你得罪漕帮,替你顶在最前面,被你当枪使只能得一句“谢谢”,当我傻还是当我昏啊?不好意思,你的美貌还没这么有用。
    张天目光炯炯:“我愿为郡主马前卒,郡主又能帮我什么?”
    土匪做惯了,他懒得兜圈子,问得无比直接。
    杜平身体向后一靠,语气懒懒地,还带点嘲弄:“看来你已经想好自己的价码了?”
    张天可不在乎这丁点儿嘲弄,他正色道:“我想被招安,别搞那些虚头花脑,让官府给我们一些实实在在的位置。”
    他不看好红花教的将来,闽地的地方官与其说是怕他们,不如说是担心被朝廷知晓惩办,索性来个欺上瞒下,官府与乱民勾结,利益共享。地方官的态度很明确,官嘛,自然是要继续当的,银子也是要拿到手的,其他你们爱咋咋地。
    红花教尝到了翻身做主人的甜头,在一地之内发号施令好不威风,却没想过以后,他们的兵力能打天下?京城若知道了他们的存在能容他们?
    张天不觉得会。
    他对青寨所处的危险看得一清二楚。
    青寨位于江南,与漕帮处同一地界。现如今,黄总督已经承认的漕帮的存在,甚至为了省事,愿意与他们合作。光漕帮一个他就不敌,再加上官兵围剿,只有死路一条。
    先前没有机会,他想过与陈家合作,有钱就好办事,虽然盲目扩大势力有危险,但至少比等死要好。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永安郡主也许可以给他一条更稳妥的活路。
    杜平道:“我只是个郡主,可不敢指挥官府招安之事。”
    张天目光牢牢抓住她不放:“郡主无权指挥官兵,却又想对付漕帮,你能靠什么?”
    他伸手指向陈千瑜:“靠陈家的钱?钱很有用,却不足以瓦解漕帮。青寨是土匪,漕帮却是正规帮派,我们两个斗起来名不正言不顺,长眼睛的都会站漕帮那边。”
    他咧嘴一笑,大步跨向前,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望着她,单膝跪地:“让青寨成为官兵,我愿意成为郡主手中刀剑,替你冲锋杀敌。”
    杜平心中一动,目光闪了闪。
    这一番话……很有道理。
    虽然她并不打算靠武力来解决漕帮,但是张天这小股势力的确有用,她心中已有打算,嘴上却笑着说:“张寨主请起,以我俩的交情站着说话就可以。”
    张天这回不上当,保持跪着的姿势,挑眉,神色露出惯常对女人的轻佻:“我等郡主给个名分呢。”
    方才觉得他脑子灵光,又开始不正经了。
    杜平笑道:“好,那我先问个问题,元青呢?张寨主可又带他回来?”
    张天一僵,开始觉得牙疼,那少年是个人才啊,不想还不愿意还不舍得还,离开寨子前他还信誓旦旦跟虎子说要留下元青呢,结果这女人又提这话儿。
    他很想装听不到,但对上那双透彻的大眼睛,他败下阵来。
    张天想了想,说:“元青的腿伤还没好,需要再养一阵子。”
    “哦?”杜平质疑。
    张天又想了想:“若青寨招安成功,他就能光明正大回来了。”
    杜平冷笑:“青寨招安不成功,他也能光明正大回来。”
    张天抿唇不语,只看着她。
    杜平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没空在这里和他掰扯,便爽快道:“今日黄总督会来,我与他商量一番,招安的希望是有的,但我不好保证,明白吗?”
    张天笑道:“郡主愿意伸以援手,我便心满意足。”
    杜平道:“起来吧。”
    张天利落地起身,他背上一直挂着个长匣子,木头做的,上面一层粗糙的红漆。他将那红匣子拿下来,又上前一步,这下两人离得更近了,目光交触。
    匣子轻轻置于她膝盖上。
    放好之后,张天便后退一步,笑道:“你打开看看。”
    杜平真被激起好奇心了,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把陈旧的长弓,工艺也毫无出彩之处。
    张天声音低沉:“就是你在寨子里用过的那把。”
    杜平扬起精致的脸庞,神色中看不出端倪,只淡淡望过去。
    张天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笑道:“我觉得,比起华服珠宝,你更适合这个。”
    杜平似笑非笑,嘲讽道:“这真是我收过最廉价的礼物。”
    张天听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拱手,抬眸,盯住她说:“遥祝郡主芳辰,得遇郡主,是我三生有幸。”
    杜平面无表情。
    陈千瑜在旁看得津津有味,这位张寨主胆大包天啊,啧啧,竟然还敢调戏郡主?她偷偷瞟过去,想看看郡主生气没有。
    可惜,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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