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结震惊了,抹把脸,花了好久来消化这番话,许久,长叹一声:“你比你母亲还疯。”
    他也算是平阳公主半个心腹,虽不及弥英,但替公主做的事也不少,心知公主都没想过这些。
    弥结觉得他有责任提醒一下:“郡主,事情需要一件一件做,切勿好高骛远。”
    杜平微微一笑:“我晓得,师叔无需担心。今日是我说多了,你这么一问,我这么一说,别放心上。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时候可以什么时候不可以,我心里都清楚。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也清楚,有些事可能一辈子都做不成。”
    弥结也别无他法,但凡大能者,都不是几句话能说服的。能得到这番承诺也算可以,他叹气,点点头。
    杜平站起来,微微倾身,笑着感谢:“谢师叔提醒,有你在身旁看着,我不会走错路的。”
    弥结还以一礼:“郡主……”想了半天,不知该如何评价,客套话已没有必要,他苦笑,“长江后浪推前浪,还请郡主手下留情,怜惜苍生。”
    他从来不知道只是聊几句话,老命就能吓去半条。
    阿弥陀佛,古人诚不欺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第67章 天下之事皆是相辅相成,……
    天边还是微微亮,运河码头已是一片繁忙景象,无数汉子打着短褂,赤着胳膊嘿咻嘿咻搬运货箱,有装货的,有卸货的,数不清的物资在这条河道上来往输送。
    徐虎带着一队人马直奔码头而来,他们停在欧阳家的货船前,抬臂一挥,士兵们立刻按住箱子和工人,阻止他们继续搬运。
    这处的主管一看是官爷,立刻陪着笑脸来打探:“大人,今日怎么劳动您来啦?”
    青寨归顺之后,徐虎得了一个指挥佥事头衔。他天生一张娃娃脸,很容易让人失去戒心,短短时日之内,就和凤阳各处打好了关系。
    徐虎素来好说话,不以官位压人,脸上常挂笑意。主管仗着平日的关系,主动递上一钱袋,垫着分量还挺重,讨好道:“欧阳家急着发货呢,大人若有事吩咐只管于我说。”
    徐虎面色严肃,将钱袋推了回去,目光凛冽望去。
    主管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知道不好,苦着一张脸:“大人给个提示呗,总得让我知道是怎么死的。”
    徐虎嘴角一勾,那主管的不安更加强烈了,我的娘呀,原来这娃娃脸还能笑这么阴险,青寨果然都不是好人。
    以漕帮的地位,官府不会得罪狠了,毕竟各个码头都需要漕帮来打理,照多年经验,他预估今日得大大破财一番才能过关。
    他心里肉疼得在滴血,可帮主一直要求他们顺着朝廷来。主管也无法,开口喊道:“都停下,都停下,不许动了,让官爷检查。”
    徐虎走到一个中年男子面前,问道:“欧阳家的?”
    欧阳家是江南的大商户,豪富数代,这一代的家主更是江南商会副会长。中年男子是欧阳家某几家门面的掌柜,每回隶属他门店的买卖,都是亲自来督送。
    中年男子拱手,不卑不亢,“官爷称呼我一声何掌柜就行。”
    徐虎一脚踩到货箱上,顿时一个黑乎乎的脚印显在箱盖子上,他视若无睹,开口问道:“这回运的是什么啊?”
    何掌柜的视线从箱子移到他脸上,暗道来者不善:“我铺子里做的都是些粮食生意,都是正经生意。”
    徐虎哼一声,继续问:“运到哪里去?”
    何掌柜沉默一下,含糊其辞:“往南边走。”
    徐虎冷笑一声,既不追问也不废话,拔出腰刀,一刀劈开了箱盖子,顿时显出里面白花花的盐,他重重一脚踢开,向前跨步,喝道:“开箱,每一箱都要检查!”
    士兵们得令,立刻开始行动。
    一箱一箱检查,粮食居多,但剩下小部分箱子装的都是盐。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阳光照射下,白花花亮得刺眼。
    徐虎皮笑肉不笑:“都是粮食?”
    在开出盐箱子的时候,何掌柜就冷汗直流,他真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盐。
    这事儿是前几天欧阳老爷亲自吩咐的,说是贵人所托,无需检查,务必要保证货物安全送到。
    当时代替贵人来联系的是个极其俊美的少年,气质斐然,让人望之即生好感。家主的命令自是遵从,他心中并无怀疑,没想到竟招来弥天大祸。
    何掌柜吞咽口水,强作镇定:“大人,欧阳家是有盐引的。”
    徐虎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那咱们就好好算算,欧阳家今年售卖的盐量有没有超出盐引限定的数量。”抬手一挥,“来人,把人和货物都押回去!”
    主管在旁目送这场大戏,看着阎王和小鬼都送了,顿时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哎呦妈呀,原来是针对欧阳家的,要赶紧汇报上去,估计这群土匪出身的想寻个理由狠狠宰欧阳家一笔,就等着看黄总督是什么态度了。
    陈家的消息向来灵通,大清早在码头发生的事情,没过一个时辰就传到陈家宅子。
    早上除了欧阳家,其他各家也都在码头上运输,徐佥事做事大摇大摆,毫无遮拦之意,其他各家该知道的也应该都知道了。
    陈千瑜凝目沉思,张天不是目光短浅的贪婪之辈,做事必有缘故。连黄总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天想来肃清码头生意?不可能,可行性太低。
    她心中无数猜想,却一时拿不定主意,正犹豫之时,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跑回来了,汗流浃背冲到门口:“大小姐,张副指挥使说了,他说了。”
    陈千瑜眼睛一亮,转过头来,看来张天还记得五千两银子的恩情。
    “张大人就说了一句,说不是他的意思,是用来还报郡主的恩情。他只能说到这里。”
    陈千瑜心惊,是永安郡主的意思?
    她顿时头疼起来,一旦跟永安郡主搭上关系,事情就会变得复杂,她了解那个少女,是走一步想十步的人,绝不会无的放矢。
    陈千瑜沉吟片刻,很快定下主意:“来人,备一份厚礼,我要走一趟公主别院。”
    不多时,马车便抵达别院,从大门进入就畅通无阻,主人似是早就猜到会有客人来访。
    陈千瑜身后只跟着一个下人,捧着一个手臂长的红木箱,雕刻精美。她被引进堂屋,便施施然行礼。
    杜平亲自扶她起来,笑着别有深意:“竟然是千瑜你第一个来。”
    第一个?也就是说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陈千瑜心中警戒万分,脸上带笑,她熟知永安的性情,也不藏着掖着,便将疑虑直说了:“郡主虽然剑指欧阳,但针对的恐怕不单单是欧阳一家,我心中不解,唯恐因无知而坏了郡主大计,便替大家来探几句口风。”
    杜平叉腰,佯装怒气:“好哇,张天竟然一转身就卖了我。”
    陈千瑜失笑,附和道:“所以男人靠不住,以后还是找我办事的好。”
    杜平也跟着笑了,她走到红木箱旁,好奇道:“你这回又送了什么?”
    这是永安头一回主动提及礼物,说明她真的在等人送上门,陈千瑜松一口气,觉着自己没有猜错。
    她主动打开箱子,金灿灿一片,金子晃眼,上面还有一份文书,她将文书递过去,笑道:“我一直想投效公主,可惜苦无门路。在江南得遇郡主是我的缘分,以前送的小东西都不堪入目,我想着,日后直接从陈家的收益分一成利给你,不知意下如何?”
    杜平挑眉,她不意外陈千瑜有这样的气魄,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做出如此决定。
    她嘴角始终带笑,却一动不动,并未接过来。
    陈千瑜观察她的神色,轻轻拉过她的手,将文书放置她手心,开口道:“你只要在上面签字,以后陈家任何收益都有你一份,今天才做这件事并未不信你,而是此事需获得陈家上下的同意,故而花费了点时间。”
    这回,杜平并未推拒。
    她将文书捏在手上,似笑非笑,这话听着也就半真半假,需要陈家上下同意是真,今日才得到所有同意就一定是假的。
    不过,真假没关系,此乃小节。
    杜平捏着文书,案上就有笔墨,可她不急着签字,慢悠悠开口:“我不能这么欺负你。”
    陈千瑜一愣,还以为此言不过是客气,笑着摇头:“郡主愿意收下是陈家的荣幸,怎能算欺负?”
    杜平还是摇头:“你这份礼我很中意,不过,即便收下也不该是这么个收法。”
    在陈千瑜意外的神色中,她踱步停在那箱金子面前,蹲下,拿起一个掂了掂分量,微微笑道,“这箱金子你就收回去,我欲入股陈家生意,你算一算,一成利需要投入多少本钱,这些金子就算作本钱,还差多少你报给我,我命人把银票给你送去。”
    陈千瑜这下是真呆了,半晌说不出话。
    这种事陈家不是第一次做,父亲在世时,对黄总督做过,对卢知府也做过,唯一的区别不过是贪心程度高低不同。
    但是,第一回 ,有权贵会真正拿本钱出来谈入股。
    “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规矩,在商言商,我既然入股了,以后陈家有任何重大变化必须提前告知,我亦享有部分决定权,如同陈家其他长辈一样,该分的利钱按时给,该看的账目也一本都不能漏下,诚信为先。”
    陈千瑜越听越震惊,这……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投诚了,而是利益同体。她目光中情绪复杂,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一个永安郡主!
    杜平静静等她笑完,耐心十足。
    “失礼了。”陈千瑜忙道,“但郡主的做法太让我意外。”
    杜平将文书放回箱子里,合上盖子:“我这人不喜平白拿别人的好处,商会有商会的规矩,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我愿意和江南商会合作,自然就愿意按你们的规矩来,若整天用掀桌子解决问题,以后就没人陪我玩了,不是吗?”
    陈千瑜点头,深深同意这一做法,她神色中带着难得一见的松快:“我希望郡主能在凤阳多待几年。”
    杜平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只见曹子廷站在门口通报:“郡主,欧阳老爷来了。”
    陈千瑜暗道,果然来了第二个。
    杜平笑道:“还不快请。”
    欧阳晖一早就被通知了码头的事情,立马知道不好。他经商多年,已是年老成精,立刻准备一番就赶来公主别院。只不过这番准备挺麻烦,花了他不少时间,这才慢了陈家一步。
    他跨进门槛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地上的红木箱子,还有坐在一旁的陈千瑜,顿时眼皮重重一跳。
    竟然被这鬼丫头抢先了。
    欧阳晖一进门就跪下,老泪纵横,唱作俱佳:“郡主,给您添麻烦了。”
    杜平连忙上前扶起老人家:“别这样,你都一把年纪了,都动不动就跪,该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欧阳家还需要你多看顾几年呢。”
    语气虽和气,动作也客气,但这说话的内容……由不得让人心惊。
    欧阳晖眼皮子又是一跳。
    他眼明心亮,知道今日靠倚老卖老是过不了关了。
    杜平将他扶到椅子,自己也回到主位坐下,淡淡开口:“欧阳老爷,我做这件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欧阳家有盐引,而我今回在江南又收到不少盐,各家都有送,不过欧阳家送得最多。这么多盐我又吃不完,就想先拿你家试试,看能不能赚点零花钱,你说呢?”
    欧阳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欧阳家是有盐引,但他每年卖出去的盐远远多于盐引上的数量,这都是约定俗成的事儿,黄总督那边只要打点妥当,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被人用这种方式捅出来,赔钱吃亏倒是小事,就怕有人不依不饶,非要用人命解决。
    真按朝廷律法来办,就是死罪。
    欧阳晖眼睛都快急红了,真想不管不顾地说一句,郡主您缺多少私房钱,欧阳家十倍给您。
    可惜,这话不能说。
    欧阳晖心知,永安缺的也不是零花钱。他二话不说,又跪下,这回倒是没眼泪,老老实实:“不管什么事,只消郡主一句话。”
    杜平这回也不去扶他了,坐得稳如泰山,目光投到他身旁的黄花梨木盒,长条形状,大概有一尺长。她问道:“欧阳老爷今日带来什么礼?”
    来了,欧阳晖心中一沉,跟事先预料的一样,这是能接受的结果里最差的一种。
    “这是送给郡主的礼物,只要郡主在里面的文书签个字,以后欧阳家生意都有您的一份。”
    这一番话,欧阳晖在十多年前对黄总督说过,如今又说一遍。
    黄总督能得这份礼,那是因为他贵为漕运总督,捏着他们的命脉。可永安郡主手中并无实权,说句老实话,这钱他给的并不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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