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道:“漕帮的反应呢?还有黄总督和章知府呢?”
    “贼寇刚赶出凤阳,两位大人都还忙着。”婉秀急着扯开话题,立刻接话,“弥结师傅和曹公子昨日就来了,知道郡主休息也不好打扰,后来漕帮有急事,弥结师傅先回去了,曹公子倒是等了一整夜,现在还在客房等着,要不我也去转告一声,好让他放心回去。”
    杜平沉吟片刻,摇头拒绝:“不用,让他们都进来吧,正好我也有事。”
    婉秀不赞成道:“郡主受了重伤,应该好好休息才是,何况卧房也不是面客的好地方。”
    杜平笑眯眯:“我不讲究,让他们进来。”
    婉秀无奈,作为公主府的老人,她也习惯郡主不把规矩放眼里的作为,天大地大郡主最大,也不管合不合规矩,只得将客人传唤进来。
    三人同时进门,元青默默跟在最后,陈千瑜第一个跨步进来,可有人抢在她前面开口。
    曹子廷的脸色最为憔悴,一进门就疾步上前,很快意识到不妥,又马上保持距离站定,只用急切的眼神望过去:“无碍吗?现在感觉如何?”
    杜平笑道:“没事,不过松一松筋骨。”
    曹子廷松一口气,微笑开口:“那便好,有什么不方便的跟我说就好,我帮你去办。”
    陈千瑜在旁围观得兴致盎然,一个眼下青黑都熬出来了,一看就焦虑于心,另一个笑得淡然客气,啧啧,好一出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可惜了这么一个俊美无俦的美郎君啊。
    杜平扫到她兴味的表情,笑道:“千瑜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个事最适合你去做。”
    陈千瑜赶紧回神,笑着上前:“只管说来。”
    “我这回受伤是徐虎动手,若没弄错,应该是张天下达的命令。”杜平慢悠悠活动着手指,虽说肩膀挂彩,手指的灵活倒是没受影响,这段日子倒是可以准备个腕间弩箭,方便自保,“他这么一动手,倒让我记起一件事。”
    陈千瑜咋舌,不敢相信:“张天不是迷恋你迷得死去活来吗?舍得杀你?没弄错?”
    杜平白她一眼,什么鬼话?明显不喜欢这说辞:“若与他的利益无关,这厮自然愿意留下我这把青云梯,可一旦妨碍到他,呵,这点儿好感算什么?”
    陈千瑜望天,什么青云梯,应该是索命阎王吧,若她是张天,被人陷害坐牢流放,别说这人不过是当初给朝廷牵线之人,哪怕是亲生爹娘,掐死的心都有了!
    杜平:“我昨日就在想,张天杀我究竟有什么好处,后来灵光一闪记起一件事,好处他是没有,但我死了他可以消弭一桩祸事,”嘴角勾起,笑意嘲讽,“张天头一回带我来凤阳的路上,杀死一个红花教的护法,那人叫什么杨护法。”
    杜平眸光幽幽,那人还是她亲手送上路的,山水有相逢,没想到还能换来今日的契机。
    “不过可惜,我这人福大命大,死不了。”杜平慢悠悠地笑,脸上是笑靥如花,眼底却满是不怀好意,“我还挺好奇的,这事传到张富贵耳朵里他打算怎么解释。”
    陈千瑜眼睛一亮,对上她的视线,也笑了:“张天遇上你,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没我,他当初能拿到你给的五千两银子?没银子,他怎么壮大?没我,他能当上副指挥使?混不进官府,他这回的投名状有这么容易?”杜平嗤之以鼻,“等这桩事传出去,我倒要看看,青寨和红花教的结盟能有多牢靠。”
    陈千瑜道:“有多少利可图,就有多少兄弟情可讲。”
    利益是亘古不变的,杜平没法儿否认:“即便红花教的教主为了利益忍下,教中总有其他人忍不下吧?”顿了顿,“这火上的油就靠你去浇,且看闽地烧不烧得起来。”
    陈千瑜笑盈盈地拱手应道:“一定会烧起来的。”
    杜平挑眉,目光似有疑问。
    陈千瑜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呼”的一下展开,扇子是白底,上面有题字,却看不清写了什么,反倒是左下角的红色印章更为醒目,清清楚楚一个“瑜”字,带着昭告天下的张狂劲。
    她轻摇折扇,一个女子偏撑起十足十的风流:“郡主吩咐的事情,岂敢办砸?”
    杜平笑道:“我有这么难缠?”
    “郡主为人豪气大方,怎会难缠?不过,”陈千瑜随意一甩,扇子又一下子合拢,她上前两步,俯身下来,用扇子轻轻点了点她的伤口,柔声道,“他害你受伤,我自然要跟他收点利钱,这把火一定会烧到他身上。”
    曹子廷看不过去,开口道:“放肆。”
    这两人靠得太近,虽说陈氏家主也是个女子,可,可……刚才那姿态,实在太过轻佻,他看着都脸红,对郡主太不恭敬。
    陈千瑜笑意愈浓,逗得兴起:“曹郎君,我说了你想说的话,做了你想做的事,吃味了?”
    这下子,曹子廷的脸彻底红了。
    他以为藏得很好的心思,被人毫不留情地揭于光天化日之下。
    一时又担心会不会给郡主添麻烦。
    他自己也觉得脸上火热,面子支撑着他不夺门而出,修养约束着他不对女人口出恶言,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只冷冷盯过去。
    可惜脸太红,气势顿时减去大半。
    陈千瑜最喜欢看美少年情窦初开却又不敢开口的模样,笑眯眯地靠近,扇子又“呼”的一下展开,那股子纨绔劲儿压都压不下去:“放心,我还没自荐枕席呢,抢不了你的心上人。”
    “胡言乱语!”曹子廷厉声斥道,“我和郡主光明正大君子之交。”
    陈千瑜耸肩:“我没说你们不光明正大呀,”她抬起扇子半掩红唇,贼兮兮地反问,“不过,那是胡说吗?你不承认?”
    曹子廷觉得脑袋都快冒烟,只想有个地洞钻下去。他知道郡主的心意,已经打算一辈子暗藏心底不让她为难,可是,他无法否认自己的感情,沉默片刻:“这是我一个人……”
    “千瑜,你不生为男子真是可惜了,调戏起来得心应手。”杜平出面解围,脸上笑容淡了些,“别玩得太过。”
    陈千瑜敏锐察觉到情绪变化,本以为郡主不把这美郎君当回事呢,看来也不尽如此。她立刻弯腰:“我言行无忌,我道歉。”
    曹子廷嘴里憋出一句:“罢了。”
    杜平:“子廷,你先回漕帮,最近运向闽地的船只都要严格检查,粮食,武器这类的……”她笑了笑,不再说下去。
    曹子廷立刻明白这未竟之语,点头道:“两地已算开战,我和师叔定会严管这事。”
    陈千瑜挑眉,欲言又止。
    “越是禁止的东西收益越高,只要有钱可赚,哪有商人不敢干的事?”杜平道,“我也不介意留一条通道,闽地除了逆贼之外还有百姓和官府,总不好连他们一起禁了,我的意思是,给我留条尾巴,趁这个机会,捏住这些摇摆之人的尾巴,收归于麾下。”
    曹子廷意外得瞪大眼,很快回神:“郡主高见。”
    陈千瑜笑了,抬眸这看这位永安郡主,这可真是个明白人里的明白人。她刚刚就想提醒,这世上就没哪个能赚大钱的交易是可以禁住的。
    她还记得初见这位小郡主的模样,虽然聪明,却难掩青涩。不过半年不到的时间,竟已成长到如今地步了?
    啧啧,真是细思极恐。
    杜平道:“子廷,我们没有什么敌人,只要利益一致,大家都可以合作。”
    曹子廷犹疑道:“那闽地……”
    杜平笑道:“红花教若愿意俯首称臣,当然也能合作。”
    曹子廷还是不解:“经青寨招安一事,我私以为这些贼子并不可信任,随时都会反水,还是斩草除根的好。”
    杜平微微一笑,既不否认也不肯定:“也许吧。”
    曹子廷道别之后,很快就退下,回到漕帮去转达郡主的意思。
    这厢边,元青看众人都说差不多了,才从角落里显露身形。他身材本就修长,穿着僧袍更显人瘦瘦高高的,青灰色的袍子将他的锁骨都遮得严严实实,眉间一点红,仿佛已超脱世俗不被凡尘打扰。
    陈千瑜眯了眯眼,看上去就一股禁欲味道,有点诱人啊。
    杜平上下打量,突然开口:“师兄,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元青一愣,想了想,老实道:“不知道。”
    杜平笑了:“师兄,我这回又欠你一条命了。”
    元青抿唇一笑,笑意很浅也很淡,转瞬即逝。他问道:“凤阳眼看要乱了,你要不要回京避一避?公主殿下会担心。”
    杜平震惊:“师兄,婉秀是不是私底下给你好处了,让你充当说客?”
    元青摇头:“这是我自己的想法。”顿了顿,又细细观察她神色,“你不想回去?”虽是问句,语气却满是笃定。
    杜平理所当然:“我才不回去,要回去也要把江南的事平了再回去,现在回去岂不成了丧家之犬?”
    元青也不强求:“这本就不是你的责任,罢了,你高兴就好。”
    陈千瑜看得颇为意外,听他们的对话便知道,这位小师傅在郡主眼里不同于别人,恐怕还有些地位。她斟酌一番:“郡主,你知道你受伤的事已传开了吗?”
    杜平转头看她。
    陈千瑜弯眸一笑,那把扇子又展开来:“这可是居功的大好机会,现在可不兴默默无闻这套。”
    杜平目光审视:“你推波助澜了?”
    陈千瑜大方承认:“既然都受伤了,当然要把该拿的好处都拿到手。上回你借着生辰宴在凤阳已声名鹊起,现在这回再好好露一次脸,永安郡主的声望才算站稳了。”她对上目光,毫不避讳,赫赫野心都写在脸上,“以后不论你想干什么,都很方便。”
    她重重咬字“干什么”,意有所指。
    杜平忍不住笑出声,反问:“我想干什么?”语气不好也不坏。
    换个胆子小的,这时怕在担心领会错意思,改口含糊其辞。可陈千瑜不是,她无比自信,字句铿锵:“郡主不喜如今的世道,想改变自然需要力量,这些都是力量。”
    “哦?”杜平淡淡应一声。
    “其实我很想听听,郡主心中的桃源乡到底是什么样的?”陈千瑜又问。
    不待杜平回答,只听元青突然出声:“我不赞成。”他神色依旧淡淡,可语气却不掩担忧,“这样会被名声所累,京城若是知道郡主插手这许多,恐会害了郡主。”
    屋中一阵安静。
    陈千瑜皱眉,这倒也是,她只想到这些名声能为郡主所用,对商会行事有利,却没考虑上头的想法。按常识来想,没有一个当权者会喜欢女子干政,在地方名声比官府还大。不过,郡主毕竟是皇亲国戚。
    她沉吟片刻,试探道:“郡主以为如何?”
    杜平脸上笑意尽收,面无表情,许久,久到旁人以为她不会再说此事,杜平“呵”的笑一声,皮笑肉不笑:“我家皇老爷当然不会高兴,肯定会在心里给我记一笔。”
    她迎上两人目光,“他还想活到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想贪官污吏个个变得清如许,还想风调雨顺年年无灾无祸,还想把手握大权的各地总督都撸下来换一拨心腹上任,还想西北铁骑主动上交兵权徐家乖乖送个儿子当质子,还想天下的矿山都出产金子呢……呵,皇老爷的美梦多着呢,还能事事如意?他愿意的这么多,问过老天爷愿意吗?封疆大吏们愿意吗?”
    她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连停顿都没有一下。
    这些牢骚在肚子里也闷了许久。
    她咬咬牙:“他不喜欢什么,我就不干什么?做梦!”她气都不歇一下继续嘲讽,“他巴不得我整日待在家中刺绣弹琴吟诗书画,他高兴的时候上去附和汪两声,他生气的时候柔情似水口灿莲花哄他开心,他心情好了赏赐几箱金银珠宝彩衣华服,然后我感激零涕五体投地,呵呵,养狗呐?”
    “我勤学苦读怎么了?我武艺高强怎么了?我心怀大志怎么了?死罪啊?他能拿我怎么办?”杜平阴恻恻地开口,“他最多看我不顺眼把我远远发嫁了,要么找个家里规矩严的把我嫁进去关在后宅,呵,只要不杀了我,我怕什么?”
    她说完的那一刻,屋中无声无息,气氛有些诡异。
    郡主刚说什么?皇老爷?是他们脑袋里想的那个皇老爷吗?
    这连篇累牍的一大段,算大逆不道吗?陈千瑜冷汗都下来了。
    元青还静静站着,表情上来看,还是跟之前一样,只是嘴巴闭得紧紧的。
    杜平抬眸望去,目光深深,似在等他们说话。
    陈千瑜硬着头皮上,脸上堆笑:“看来郡主和皇上祖孙情深,这下我就放心了。”
    杜平目光一瞬不瞬,看得人胆颤心惊,咧开嘴,又“呵”一声。
    陈千瑜咽下口水:“所以,郡主的意思是?”
    杜平又不说话了,抬头望着床顶的纱幔一动不动,白色的纱幔上还绣着牡丹国色,上等的料子,上等的绣工,她能有富贵无忧的一生,说到底,是因为她外祖父姓李,是当今圣上。
    她看不惯那位皇老爷很多地方,甚至连她中意的姻缘都拜他所毁,她一辈子得不到心中挚爱。可是,皇老爷对她,也不能说不好,这么多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她都算得上头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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