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越过他们走上前,面对眼前一众百姓,长长吐一口气,脸上也挂上笑意,想要安抚几句劝他们回去。
    岂料,不等她说话,百姓群中有一黑脸汉子跨前一步。
    这汉子身高七尺有余,面相忠厚,笑容可掬,一走出来就鞠躬拜了拜,这拜礼的姿势也不合礼仪规矩,粗手粗脚的,一看就没学过。
    黑脸汉子大声喊道:“我和乡亲们是特意来庆贺郡主生辰的,去年郡主给满城之人都准备了礼物,我们便想着要报答你。”
    这话说得中气十足,方圆半里都能听清楚!
    甚至惊动了停在树上的鸟,振翅而飞。
    黄总督,周总兵,还有胡天磊三人本已经跨进大门,走出一段路,此时也都停下脚步,回头看这群百姓想搞什么花样。
    大门附近还走着两三个参宴的小官,纷纷驻足回眸。
    黄总督摇头叹气,脸上带着不自知的嫌弃:“唉,有伤斯文。”
    怎么找了这么粗俗的人来演戏?
    这种逢迎拍马的把戏虽不多见,但做官这么多年了,该见的也都见过,只是没想到今日能在区区一个郡主的生辰上见到这一幕。
    他心里还有些酸溜溜的,这么多年了,他下头的官员怎么就没想到用这套来哄哄人呢?太不机灵太不懂事了。
    胡天磊尤其感兴趣,还走回到大门位置,距离近点方便观看。
    杜平一点也不想亲自上阵耍猴戏给人看,只想速战速决。
    她微笑:“不必,你们的好意我心领,心意到了就够了。”
    黑脸汉子忙不迭地摇头:“不行不行,郡主对我们的好大家都记着,不是有个话么,受人点滴当涌泉相报。”顿了顿,他朝后面的百姓喊道,“都拿出来吧。”
    他一边嚷一边也从怀中掏出一个白馒头,白花花的馒头,上面一点灰也没沾着。
    每个人都从怀中拿出一只白馒头。
    他们一直在怀里藏得很好,所以每一只都很干净。
    杜平一愣。
    这礼物,真是意想不到的……朴素。
    去年她赠给百姓肉包子,他们就有样学样送她馒头?
    她顿时哭笑不得。
    “郡主,你是贵人,京城来的大贵人,他们都说你是皇上的外孙女,金枝玉叶高高在上,对我们来说,就像话本里的仙女一样。”黑脸汉子挠挠后脑勺,似乎有点脸红,羞愧地低下头,“我们哪怕掏光家底给你买东西,你恐怕也看不上眼,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便宜货。”
    说到这里,他语带自卑,神色也不可避免低落下去。
    杜平微微动容,否认道:“不……”
    “可是,郡主,”黑脸汉子又是一把大嗓门喊出来,猛地抬起头,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压根没注意永安郡主要说话,自顾自讲下去,“我们总想尽一份心意,大伙儿都知道你为江南做了许多事,你一直操心打仗的事,我们就想也帮上一份忙。”
    黑脸汉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举起手上的馒头:“乡亲们家里的麻袋都不够干净,担心弄脏了馒头,想问问郡主这里有没有大一点可以装东西的,把我们的馒头盛起来。”
    杜平说未出口就被打断,也不生气,无奈一笑,朝身后吩咐几句,转过来点头笑道:“有,这就唤人去拿。”
    黑脸汉子似乎松一口气,又说下去:“这些馒头郡主自然看不上眼,我们是送给打仗的士兵,还有在外城保护我们的民兵们,元大英雄带领的那支!他们在前面流血打仗,拼命地保护大家,我们都感激得不得了,凤阳城里能这么太平,全靠他们!”
    杜平一呆,这番话出乎意外。
    “听说郡主一直跟着商会在筹集粮食,我们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如果将士们不嫌弃,我们下回找更多的乡亲们帮忙做馒头,做出来都给他们送去!”
    “对,下次多做点。”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下回我们自己送过去,我们送到城外去!”百姓们激动万分。
    黑脸汉子嘿嘿笑:“都是自家做的,有些可能做得不好吃,但用料都实在,满满当当的,用的都是家里最好的面粉。”他拍拍肚子,“吃一个就管饱。”
    “下次咱们送过去,还能帮忙给他们干活,盖屋子,听漕帮的兄弟说,那些民兵可辛苦了,白天忙着操练,晚上有时候还要做事,睡觉的时间只有那么一点儿,咱们能帮点是一点。”有人在旁出主意。
    黑脸汉子不住点头,举了举胳膊,得意道:“郡主,咱们有力气,能干活!”
    “凤阳城是大伙儿的家乡,不能光靠他们!”
    “对!说的在理!”
    吵吵嚷嚷一大片,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杜平安静地望着他们,像影子般附在一旁,这样的热闹如梦似幻,比漫天烟火更璀璨,比奇珍异宝更贵重。
    美好得像假的一样。
    她回头看弥结一眼,目光很淡。
    弥结一个激灵,立刻走到她身旁。
    “你教他们的?”杜平问,声音很轻很轻,几乎听不到,也辨不出喜怒。
    弥结连忙摇头,力证清白:“没有,绝对没有,郡主,我真没骗你,我就提前通知了他们一下,既没强迫他们来,也没强迫他们送礼。”
    他说得又快又急,声音也跟着压低下去,就差没跪下去举天发誓。
    刚才他在一旁也听呆了,没想到这群百姓还能想到这一出,简直要热泪盈眶,一半是感动的,一半是庆幸的,只求郡主因此能放他一马。
    杜平的目光依然停在百姓们身上,一动不动。
    他们的打扮都很质朴,有些衣服上还有补丁,过得并不宽裕。
    他们说话带着浓浓的乡音,一听就知道是南方人。
    这是他们的家乡。
    何为家乡?
    是游子千里之外的牵肠挂肚。
    是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之后的情怯思归。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杜平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让她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音,眼睛觉得很热很烫,像要烧起来一样。
    这辈子头一回有这种感觉。
    她想控制些什么,只能抬头望天,希望将那些即将要喷涌而出的东西都压回去。
    哭出来就丢脸丢大了。
    远方的天空渐赤渐红,铺天盖地的晚霞如轻烟笼罩,波澜绚丽。
    这么美,这么壮观。
    她仿佛看到连绵不绝的赤红江水,滔滔前滚,挟裹着不可阻挡的浪涛,冲向下一片土地。
    她仿佛看到灾后贫瘠的田地上再次甘雨降临,新苗茁壮生长,生机勃勃,又一场轮回。
    杜平闭上眼。
    杜平睁开眼,她微微一笑:“谢谢,这是我迄今为止收到最好的贺礼。”
    十六年来,最令人震撼,没有之一。
    原来这就是天下。
    原来这才是苍生。
    同舟共济,不抛不弃。
    第98章 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
    今年的宴席比去年更热闹,又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宾客们纷纷告辞。
    杜平率先离开席位,她想一个人静静。
    另一边,某张大桌旁,周总兵酒饱饭足之后,侧过脑袋微醺开口:“三公子,要不我们先回……”话未说完,只见身旁之人如一阵风般“嗖”地窜了出去。
    周总兵一下子清醒,瞪大眼睛,看着空空如许的座位,打一个酒嗝。
    胡天磊耳目聪明,一看到郡主离开立马就飞奔跟去。
    他沿着小石子路往前跑,很快在水池旁看到魂牵梦萦的倩影。
    灯火阑珊中,池子里铺满翠绿的荷叶丛,粉色荷花亭亭玉立点缀其中,一朵一朵的花瓣都合拢起来,仿佛羞涩地欲语还休。
    少女身着白色锦纱,墨色长发柔顺地垂在后背,发顶只别一根玉簪。一阵风吹来,纱衣层层叠叠浮动,仿佛天上仙人乘风归去。
    胡天磊感觉刚才喝下肚的酒水都化作醉意涌上头来。
    总算又有机会单独相处了。
    他来江南之前想得太美,以为到了这里可以朝夕相处,定能让永安郡主心仪于他。
    可惜红花教太难缠,一场仗打了这么久还不见尽头,他忙得压根没时间追求女人,偶尔得空想着培养感情,不料永安郡主比他还忙,连影子都找不到。
    时至今日,他连美人的小手都没摸到。
    啧,心酸得令人扼腕。
    杜平听到脚步声便停下,回眸望去,微微蹙眉:“你跟来干什么?”
    夜色醉人,美人冰肌玉骨,殊色难寻。
    胡天磊感觉找不着北了,晕头转向地笑道:“你好像黑了点,不过,还是很好看,你不管什么样子都好看,”他捋起袖子,露出小麦色肌肤,得意洋洋,“我也变黑了,我们越来越有夫妻相了,哈哈,缘分呐。”
    杜平眉头皱得更拢:“你喝醉了?”
    胡天磊摇头,摇得很用力:“没醉,我清醒得很。”迎上对方不信的眼神,他“啊”的一声张大嘴巴,指指里面,“你看,我都没大舌头,真的没醉。”
    大舌头就是看舌头大不大?这人是装傻还是真傻?
    杜平不置可否,只转身淡淡一句:“那你自己可以离开?还是我命人送你回去?”
    逐客之意溢于言表,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好半晌没听到声音,只余一片安静。
    杜平回头去看,只见这位三公子满脸委屈劲儿,咬住下唇,可怜巴巴眨着眼,活像被丢弃的小猫小狗。
    偏偏那张脸长得俊,做起这种表情来也不突兀。
    很容易让女人母性大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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