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似笑非笑:“这天下还有黄家不敢卖的东西?”
    黄昌元淡淡喝一口茶:“激我也没用。”
    杜平道:“黄伯父是打算把这东西献给皇上?唔,看着不像。工部仓库里还堆着如山似海的□□,各方将士都不喜欢用,嫌它炸膛危险性高,虽不知伯父店里这个安全性如何,哪怕改进了现有的缺点,国库也没有足够的银两拨给工部去研究,伯父这样的聪明人想必不会做无用功,对吗?”
    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黄昌元脸上,虽看不出什么却不气馁,笑嘻嘻继续说:“黄家最善做生意,既然不是敬献给皇上,那就是要自己赚钱喽。用这玩意儿赚钱就是□□,黄家人脉广这点难不倒你们,可你们能卖给谁呢?北方异族?还是南方贼寇?抑或卖给各地总督?啧啧,这就可怕了,皇上知道会不会生气?”
    黄昌元拿着杯子的手顿了顿,笑意收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杜平道:“更可怕的是,这类东西一旦能大量卖出去,赚回来的钱就可以拿来继续研究改进,更新迭代愈变愈强,最后黄家就会手握……”
    黄昌元将茶盏不轻不重放在桌案上,发出“当”的一声以示警告,他目光也随之锐利地盯在她脸上。
    杜平无所畏惧,老神在在继续把最后半句话说完:“改朝换代的利器。”语罢,还朝对面倏然一笑。
    黄昌元道:“这世间还有你不敢说的话?”
    杜平道:“我行的端坐的正,自然话无不可对人言。”
    黄昌元头疼道:“我会献给皇上做贺礼。”
    杜平扬眉,两手一摊:“好吧,那我就只能日后进宫跟外祖父索要来做陪嫁了。”
    黄昌元盯住她看,这次算是第一回 跟永安郡主面对面交锋,他没有小看对手的意思,可还是被她牵着鼻子走了,看着她笑眯眯起身告辞,他突然开口道:“永安不必再忧心江南,我离开前已嘱咐总督大人稳定局面,那边闹不起来。”
    杜平停住脚步,回头望来。
    黄昌元道:“江南需要稳定局面,百姓们所求不过温饱,这个没问题,黄家可以出钱帮他们过冬。至于那些不安分的商家,黄总督会警告他们,若是目无王法再犯事,”顿了顿,他语露警告,“那官府也不会再客气。”
    杜平冷冷望着他,讽刺道:“黄伯父身无一官半职,竟可代表官府说话?”
    黄昌元道:“永安行事才该摆正自身位置,你母亲姓李,你亦是皇亲国戚,去江南一趟连自己吃谁家的长大都忘了?”他站起身,肃然道,“小小一个商会,竟还想代替官府地主来收粮?不知天高地厚。”
    黄昌元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她,目光灼灼,虽嘴里说的是商会,但言下所指何人再明显不过。一番话说完,他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逐客道:“不送。”
    杜平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堂堂大男人,连光明正大指责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含沙射影,孬!”
    黄昌元被顶撞得哑口无言,从小到大,头一回有人用这个字来形容,他一下子反应不及。
    杜平出手迅猛,电光火石间,长鞭甩至桌案上的茶盏,“啪”的应声而裂,碎片顿时四处溅开。
    她力道控制极准,竟无一片沾到人身。
    黄昌元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站在原地望来,这么一下子根本吓不到他。
    杜平慢条斯理收回鞭子:“你看,鞭子伸这么长很讨人厌吧?黄家已是一堆烂摊子,太子又惹得一身骚,黄伯父需要忧心的事情多的是,何必多管闲事惹人嫌?江南是我母亲的封地,由我来操心已足够。”
    黄昌元从未见过嚣张得如此明晃晃的人。
    他从不偏听谣言,此刻却觉得京城对永安郡主的形容绝不是冤枉。
    杜平拱手,微笑告辞:“不用送,我认得路。”
    看着永安郡主大摇大摆离开,候在外头的掌柜和伙计急忙冲进来,听到屋里有瓷器碎掉的声音时他们就想进来护主,却碍于之前的命令不敢擅自做主。此刻看着一地碎片,伙计赶紧上前收拾,掌柜在一旁跺脚,“欺人太甚。”说着就近身上前,担心地上下打量,“您没事吧?”
    黄昌元摇头,忽地爆出一声大笑,仰天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原来教女儿还能这么教,是我见识短浅。”
    掌柜在一旁黑脸,别人都甩脸甩上门了,您还在这儿瞎乐呵。
    黄昌元道:“幸好承业没娶她,否则太子现在的日子……”不知想到什么,他又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太子逃过一劫,就看将来冯家后宅能不能关住她了。”
    掌柜忍不住道,“您的意思是,永安郡主嫁人以后还会是这个样?”这,这……太不守妇道了,哪个夫君能忍?
    黄昌元理所当然道:“你觉得这样的人,那位冯家小公子能管得住?”
    掌柜苦着一张脸,叹道:“冯少爷是个可怜人呐。”
    黄昌元又爆笑出声:“可不可怜的,旁人说得不准,夫妻间孰强孰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另一头,王维熙回府就直奔父亲书房。
    书房里已整理干净,王利一人坐在里面,面无表情,目光沉沉,听到敲门声他低声开口:“进来。”
    王维熙推门而入,行礼后急忙问:“父亲,家中出了何事?还是妹妹在东宫出事了?”
    王利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王维熙被看得心里发毛,指了指自己,语气不确定地问:“难道是儿子闯祸了?”
    王利一拍桌案,怒道:“跪下!你干的好事!”
    “扑通”一声,王维熙立刻跪下:“孩儿糊涂,还望父亲明示。”
    王利道:“听说你当众责骂永安郡主?说她是杀人凶手?惹得她雷霆大怒?”
    王维熙一怔,不知这事为何传到父亲耳里,他沉默片刻,抿唇不语,他不觉得这事做错了,母亲之死,永安难辞其咎。
    养儿子养这么多年,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王利喝道:“还不认错?”
    王维熙道:“我没错。”
    王利瞪眼望去,见儿子虽是低头跪着,可脖子绷得紧紧,这头低得心不甘情不愿。
    他想了想,换一种口气,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对你母亲的死难以释怀,无论这其中有何等内情,你母亲是自尽的,她自愿去赴死,你为何还要迁怒旁人?即便真是郡主之故让你母亲选择自尽,你怀恨在心,报仇也该等到自己羽翼丰满之后,你可知此时此刻去招惹公主府意味着什么?这些年来我是不是把你保护得太好,导致你看不清局势?”
    王维熙猛地抬起头来:“永安又做什么了?”
    王利眉头微锁,儿子的脑筋在念书上是不错,实务上却不够老练。可怜他子嗣单薄,只有这么一儿一女,无从选择,自己儿子再不济也得把他扶起来。
    他道:“永安郡主本身无足轻重,可她偏偏是平阳公主的爱女,你惹了她你觉得平阳公主会袖手旁观?”
    王维熙愣了愣,不甚有底气地说:“平阳公主不是这样的人……”不,平阳公主虽然善名远播,但绝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上一回永安遇刺,就是公主进宫把事情搞大的。
    他顿时沉默下来,一时联想到父亲刚从宫里回来,问道:“平阳公主去皇上面前告状了?”
    王利叹一口气:“公主岂会做如此幼稚之事?”他现在怀疑他掉进平阳公主挖的坑里面,可惜没有证据,不过猜测而已。
    他低头看一眼儿子:“起来吧。”
    王维熙扶着膝盖起身,追问父亲:“您进宫到底遇到什么事?”
    王利又看他一眼,双手横摆兜袖,身子向后靠去,到了这个时候,整个人都已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对策。
    他慢悠悠开口:“北境匈族蠢蠢欲动,皇上怀疑徐家养寇自重,一直以匈族为借口把持兵权。近两年来,徐则始终拒绝回京述职,连他长子徐如松也不舍得放到京里来,皇上心里这个疙瘩已经越来越大,却又拿徐家没办法。”
    王维熙皱起眉头:“徐家这是有贰臣之心?”
    徐家是北境第一强兵,他们要反就没人拦得住,不过徐家是先帝扶持起来的,怕是不敢背上不忠之名。
    王利道:“匈族最近又有一次进攻,被徐家挡下了。皇上派我去北境,表面上是赏赐徐家,暗地里要我查清徐家勾结匈族的证据。”
    姑且不说路途遥远,这简直就是九死一生。
    王维熙不解道:“这事儿不该派父亲去啊。”
    王利点头:“不错,本轮不到我头上,其中必有小人作祟。”
    王维熙醐醍灌顶:“难道是平阳公主进言?”
    王利摇头:“不是。”即便平阳真的开口了,皇上也不会在政事上听她的。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你随我去公主府一趟,跟永安道歉去。”
    王维熙瞪大眼,“不”字都快脱口而出,被他硬生生吞回去。
    他动了动嘴唇,终是闭上眼,忍辱负重地点头同意。
    第124章 这世上,总该有权势够……
    平阳公主府外,王家父子登门拜访。
    门房眼珠子转了转,再次确认一遍:“您二位是求见郡主?并非公主?”
    王利颔首。
    他们两位很快就被迎进门去,门房看着他们朝郡主屋子的方向走去,立刻偷偷掉头跑向公主书房透风报信。
    杜平的院子里自配小堂屋,她准备在这里接待王利父子。听闻通报时,她就知晓王维熙一起跟来了,待她真见到王维熙低头跟着其父,她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一瞬,心中已有猜测。
    只是转瞬间,她头一扬,手一拱,笑道:“不知何事引得王大人亲至,蓬荜生辉。”
    王利也笑道:“久闻不如一见,郡主真是大家风范。”顿了顿,又道,“这次来……”他只想快点把话说完,跟个小姑娘没什么好掰扯的。
    杜平抬手阻止,笑道:“不急。”两个字打断王利的节奏,她侧身迎人入门,“外头冷,我们里面说话。”
    王利一顿,看她一眼,随后笑着进门。
    王维熙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
    三人一落座,侍女替他们沏茶之后便退至门外,屋内不再有旁人打扰。
    王利第二次主动开口:“永安郡主,听闻小儿前段时日冲撞了你?”
    杜平笑眯眯回道:“他昨日又得罪我一回。”
    珍奇斋那事王利毫不知情,一顿,回头去看儿子,却听儿子开口说:“我没有。”
    杜平挑眉:“你跟黄昌元一唱一和下我面子,这不算得罪?哦,是了,王公子大人大量,自不会在意这等小事,不过我这人小心眼,小事也记心里。”
    王维熙欲开口说话,他看她一眼,在她的目光逼视下移开视线,又低头不语。
    杜平目光转冷,这下彻底确定自己的猜测无误。
    果然,王利说道:“无论这孩子说了什么不好听的,我在这里替他赔个不是。”他拱一拱手,又转头吩咐,“还不快跟郡主道歉?”
    王维熙站起什么,深深一拜:“在下莽撞,还望郡主不计其嫌,高抬贵手。”
    他把腰弯得很低很低,看不清表情。
    但杜平了解他,同窗好友多年,她能听出这番平静语气下的负心违愿。她坐在那里看着他,目光淡淡的,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
    王利见郡主不表态,以为京城小霸王不满意,便吩咐儿子:“跪下。”
    屋中顿时一静。
    王维熙抬头看父亲一眼,很快,他又低下头,迟疑片刻,他折腰曲颈跪在地上。事关父亲的安危,若跪一跪就能平息公主怒火,他的尊严不值一提。
    杜平盯住他看,却始终等不到他抬头正视。
    她看着他每一个动作,目光从膝盖移到脸上,一寸一寸,仿佛要盯出一个洞。她静静看着,仍旧不开口,直到她听闻王利在询问试探:“郡主?”
    杜平只觉心中有一团火在烧,愤怒快要撕破胸腔。
    眼前的王维熙仿佛是个假人带着熟悉的面具,里面那个人已不是她熟悉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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