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想,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十多年苦功一朝化为虚无,他之前的微笑坦然不是豁达,而是掩饰。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软弱。
    那她就不看罢。
    杜平喃喃出声:“好,我先回屋里。”
    第163章 分明可以同舟共济,偏……
    皇帝身体不适,已停朝数日,不过诸臣的折子还是照旧递上去,皇帝休息好了也会去御书房批阅,不过处理朝政的速度较之往日慢了些。
    若是太子监国的时候,内阁说不准还会啰嗦两句。
    可换上这位当了一辈子的老皇帝,诸位阁老皆不敢多言,甚至连皇帝要让女儿随伺御书房的时候,他们也不过面露惊诧,不轻不重说了句:“这……不妥吧?”
    皇帝淡淡一瞥:“有何不妥?朕想让何人随伺还需你们同意?”
    孙次辅多嘴问道:“皇孙殿下在您身边可以学些东西,公主殿下进御书房未免……”他恰当地停下声音,含蓄道,“老臣觉得陛下此举会让旁人误会。”
    皇帝笑了笑:“误会什么?”
    孙次辅曾为帝师,又声名显赫,胆子较旁人大些。他本想点到即止,可皇帝敢问,他自然也敢说:“过去这许多年,陛下处处管着平阳公主,怎么时至今日反倒放手?”
    皇帝哈哈大笑:“孙卿家真是年纪越大想得越多,”他话音一转,又去看冯首辅,“你今日怎的如此话少?”
    冯首辅:“此乃皇上家事,做父亲的想让女儿侍疾理所应当,老臣不敢多言。”
    皇帝笑着点点他:“老奸巨猾。”
    如此一番,皇帝老儿便随时随地带着孙子女儿转悠,从寝宫陪夜,到御书房随伺,再到御花园消食,到哪儿都带着。有时候说说平阳不容易,有时候讲讲儿子女儿小时候的事,专程说给孙子听。
    依平阳公主来说,她这个父皇才是不容易,为了让他和东宫和解真是煞费苦心,她实在不忍辜负,于是素日里话也变多了,偶尔指点李承业几下。
    最开始相对无言的僵持总算有所缓解。
    皇帝老怀大慰。
    这一日,皇帝看着内阁的批注,嗤的一声笑:“那几个老东西,又玩这套。”他边说边把折子拿给皇长孙看,□□道,“以后多帮帮你父亲,别被内阁糊弄,小心哪一天被那帮老狐狸骗出去做个罪己诏,那真是丢尽李家颜面。”
    平阳公主刚从内侍手上接过药汤,闻言也是一笑。
    皇帝看到爱女开怀,嘴角咧得更开:“别光笑你哥,他也不容易,别以为只有奴大欺主,臣子大了也一样,若那这几只老狐狸整天糊弄你,你要办下去的事情毫无进展,拖到最后你也只有按他们说的做。”
    平阳公主缓步走到他身侧,轻轻朝碗口吹一口气,一勺一勺喂到他嘴边,语气却是轻松:“这有何难?父皇早已做过示范,照着学就是了。”
    皇帝挑眉:“哦?”
    连李承业也忍不住看过来。
    平阳公主:“江南贪腐案。”五个字提醒他们,“那时冯首辅卧病在家,后来的事父皇便顺利推行下去。”她笑了笑,拿起帕子递过去,“擦擦嘴。”
    皇帝目光复杂地接过,当时那案子,他防这女儿防得严,暗示她不得插手,甚至一点内幕消息也没透出去,但看看这灵性,不点也通,亏太子痴长她几岁,简直白长了岁数。
    李承业望向姑姑的目光也带着说不清的意味。他跟父亲不一样,父亲一直嫉妒姑姑,可他却没有,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看得很清楚。
    于朝政而言,父亲不如姑姑。
    李承业垂下眼眸,可胜败并非决定于此,他想让母亲出来,那姑姑必须倒台。
    在这件事中,他唯一能为平儿做到的,就是让姑姑善始善终。
    他便问:“那是皇祖父坐镇,冯首辅不得不生病相避,若是旁人未必有用。”这个旁人指的是谁,颇令人咀嚼回味。
    平阳公主笑笑,并不反驳。她侧过脑袋问父皇:“内阁又把难题甩给您?”
    皇帝把折子给她,毫无避讳之意:“陈氏的纺织机已传开来,各大工坊都在使用,工钱给得也多,还不用签卖身契,是以许多农家子弟都跑到江南那头去做工,这下子田里种地的人不够了,有些地方豪族就想趁机低价买下那些田地,然后大肆从人贩子那里买些奴隶回去……可惜,这事被漕帮横插一头,漕帮意欲出资买田地,这事儿又关系到黄家和公主府,官府不敢擅专,事情便一级一级递上来了。”
    皇帝语音一顿,看着她说:“说起来,这事儿也跟你有点关系,你怎么看?”
    平阳公主扬眉道:“这事情确实麻烦,漕帮还算好说……可总不能强压着农民都回乡种地,毕竟都是良民。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也是个机会可以压一压地方豪强。”
    皇帝笑道:“你从小到大,都喜欢顺势而为。”顿了顿,又问,“承业,你看呢?”
    李承业:“粮食充足乃国之根本,不可轻易动摇,必须有足够人手种田耕地,若劝导无用,朝廷必须出手干涉。”
    皇帝看他一眼,略有意动:“不错。”决定中规中矩挑不出错,而且,下决定比他父亲要干脆,孺子可教也。
    皇帝闭目沉思,做皇帝的肯定不喜欢地方势力太大,不过,又不能不用,毕竟没有豪强也不好管辖乡民,官府哪来那么多人手下放到乡里田间。他倒觉得,可以吩咐陈氏收一收工坊,继续扩大恐怕威胁到诸方势力平衡。
    治理国家,讲究的是一个稳字。
    就如承业所说,国家还该以粮为本。
    皇帝慢慢悠悠张开眼,将折子放在一旁:“明日召几位阁老来商量一番。”
    平阳公主瞥一眼父皇深藏不露的面色,父女多年无需多言,她知道若没有更好的主意,父皇恐怕会采用李承业的法子。父皇年老之后,一直不敢冒进,下面拉党结派贪赃枉法也好,各地总督阳奉阴违各自为大也罢,只要局势能稳,他都能装看不见。
    本来,她也能装看不见,可工会是捏在她手心的筹码,不能任其被削弱。
    平阳公主:“儿臣以为,不必强行遣送农民回乡,这对官府的名声并无益处,办事的手法可以更温和一些,”顿了顿,“朝廷可以加收工坊的税银,然后将这些税银补贴乡民,利诱他们主动回去。”
    李承业一震,这句话仿佛从天而降的一扇大门,在他眼前徐徐打开。
    皇帝许久没有说话,深深看女儿一眼。
    他放下折子,想了想,开口道:“□□开国之际,曾明言不可加重百姓税赋。”
    平阳公主:“事急从权。况且这算不得加税,只是以前的工坊跟如今不同,以前都是家奴做工,如今商会招了这许多自由之身的工人,父皇大度给了百姓更多选择,他们也该有所回馈,况且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们问心无愧。”
    皇帝望着她的眼神愈发深邃:“利益重新分配,恐怕会得罪一些人。”
    平阳公主退后一步,欠身行礼:“儿臣愿为马前卒,愿充当这个惹人嫌的角色。”
    皇帝笑了笑,未说同意也没说不可。
    看看这女儿,以前压制她的时候,她就默不作声躲在一处,摆出无欲无求的模样,却暗中蓄力;如今稍给一点机会,她最初还疑心此为试探,不敢多说多做,可一旦触碰她的利益,立马跳出来给出谋划策。
    的确,这是一个得罪人的事情,可办得好了,也可顺势归拢一大批人。
    当她手上握住可以分配的利益时,自有投机者如嗅了甜味的蜜蜂嗡嗡而来。
    他怀疑过女儿的野心,却从未怀疑过女儿的能力。
    皇帝觉得喉咙发痒,咳嗽好一阵子方停下,他抬眸道:“明日听听诸位阁老的意思再做决定。”
    第二日,几位阁老如期来到御书房。
    皇帝将公主和皇孙的想法都与众人说了,然后高深莫测坐在那里:“众卿家以为如何?”
    众人皆知这是个烫手山芋,故都双手拢袖站在一旁,只拿眼色斜觑首辅大人。冯首辅呵呵一笑,转头去看孙繁:“孙大人,两位殿下都是你教过的学生,你来说说?”
    孙次辅在心里问候他祖宗十八代,这冯老头心肝都是黑的,干啥啥不行,推锅他最行。
    可面上,他只得端起脸色肃然道:“公主殿下的法子虽巧妙,可皇长孙的却更加稳妥,就看陛下如何抉择了。”
    说了一句废话。
    冯首辅笑眯眯道:“不错,不错,臣也是如此作想。”
    皇帝看他一眼。
    平阳公主也看他一眼。
    她这一眼颇有深意,开口问道:“冯首辅觉得,不该收工坊的税?与其让百姓受惠,您觉得让钱财进黄家和陈家的腰包更妥当?”
    这帽子扣大了,冯首辅不好继续装哑巴:“税收乃大事,国之根本,需更加慎重,得让户部先拿个章程出来。”
    站在一旁的户部尚书魏阁老只得站出来,他心里想法跟孙次辅一模一样,也在问候冯首辅祖宗,可脸上笑得温文尔雅,摸摸胡子道:“这需要些时间,可惜,江南那头不够的就是时间。”言下之意,便是婉拒。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寸步不让:“诸位阁老都如此认为,税收一事也只好后置。”她不说放弃,而是给自己留了余地,“既要强压农民回乡,如此大事,也只有劳烦声望最高辈分最大的冯首辅了。”
    众人的眼神都刷刷刷望向冯首辅,心里替他捏把汗。
    他们在官场沉浸多年,自有看人的眼力,心知肚明,太子殿下好打发,公主殿下却不是几句话就能劝退的。
    这下好了,公主殿下打算杀鸡儆猴,而且,还特地挑选爪子最锋利的那只鸡。
    啧啧,冯老狐狸的麻烦来了。
    皇帝动作一顿,但并未打断女儿说话。
    平阳公主盯着冯阁老的眼:“冯首辅可愿偕同刑部共办此事?事关重大,还需有人亲自压阵江南,冯首辅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倒可让儿子帮忙一起出力。”
    这话一出,众人只觉背后凉飕飕。
    不知是否错觉,听起来有些威胁之意,派兵强压这事本就危险,言下之意让人错觉江南一行怕会丢掉半条命。
    冯首辅抬眸,也望向平阳:“只要皇上首肯,老臣都听皇上的。”
    平阳公主笑了笑,回头致歉:“儿臣方才说得专心,一时竟忘了父皇,都是儿臣的错,任凭责罚。”
    皇帝长长一叹:“的确,税收的事还得再商议。”
    平阳公主缓缓垂眸。
    皇帝又道:“冯卿家,这事交给你朕便放心了。”算是默许平阳先前的说法。
    冯首辅垂首行礼:“臣谨遵皇命。”说完,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赶紧背过身去,捂住嘴巴仍止不住,老脸都咳得通红。
    皇帝忙道:“冯卿家近日身体有碍?”
    冯首辅喉咙还痒得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摆摆手,正欲开口。
    平阳公主淡淡一句止住他的话头:“前几日平儿回府曾跟我聊起,首辅大人夜里受了风寒,烧了一天一夜,这几日身体怕是不妥。”她目光锐利,嘴角却含笑,“您不如在家歇个几天,吏部的事先交给两位侍郎处理。”
    此言一出,有几位阁老甚至表情一僵,担心自个儿听错了。
    冯首辅目光深深望来。
    御书房从未如此安静过。
    平阳公主笑着问:“父皇以为呢?”
    皇帝不欲打女儿的脸,也不想伤了老臣的情分,开口道:“冯卿家觉得身体如何?可需休憩几日?”
    平阳公主收敛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冯佑。
    冯首辅低头:“老臣的确身体不适,多谢皇上和公主体恤。”
    这句话之后,御书房的气氛便更加古怪,连皇帝也颇为意外,他本以为冯首辅的性子会当面拂平阳的面子,可他却忍下。
    之后的时间里,诸位阁老也照常说话,各抒已见,可空气中的窒息感依旧存在,众人草草说完话便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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