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推诿,层层盘剥,朝臣们总能让事情走向有利于己的方向,却未必有利于天下。
    他终于明白,皇位不是用来坐的,那顶冕冠戴在头上,意味着他也同时背负起天下苍生。
    那么重,那么重。
    李承业苦笑一声:“国库空虚,我身为君王,自当以身作则。”他喉咙里有许多话想说,可到头来,只是轻描淡写这一句。
    若在以前,他会迫不及待把烦恼都告诉平儿。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会害怕,到底害怕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心头揣揣,终又把话咽回去。
    杜平望着他,轻声:“是吗?辛苦你了。”
    李承业牵起她的手,目光有情意涌动,柔声道:“别提这么扫兴的事了,我们难得重逢,跟我去御花园走走。”
    “……好。”杜平并未拒绝。
    现下的季节里,正是百花争奇斗艳的时候。黄莺在嫩叶间哩哩鸣叫,精致的小爪子稍稍一动,便抖落枝头娇俏柔嫩的梨花,花瓣片片如雪,春风缠绕,仿佛下一阵花瓣雨,芬芳淡雅飘散。
    李承业替她掸落肩膀上的花瓣,微微一笑:“你小时候爱美,最喜欢到这里来摇动树枝,故意落下许多花瓣来,然后站在中间转圈儿接花瓣。”
    杜平怀念地仰头望去,轻声道:“小时候觉得这样好看,漫漫花雨下裙裾飘散,像个仙女似的,才特地在你面前转圈儿。”她收回目光,看着他说,“那会儿转得头都晕了,其实,只想从你那儿听到一声夸奖。”
    李承业神色动容,伸手欲揽她肩膀:“平儿。”
    杜平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掌,望着他的眼睛说:“那是以前,如今已不会这样。很多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我们能做的,只有珍惜眼下。”
    李承业一怔,缓缓收回手。
    满脑子的旖旎绮思都被泼上一盆凉水。
    他笑了笑,道:“你今日刚进城?”
    “是。”
    李承业又问:“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皇帝?”
    这话问得奇怪,李承业即皇帝,皇帝即李承业,他们分明是同一人。可杜平明白他言下之意,沉默片刻,道:“找皇帝。”
    李承业自嘲地勾起嘴角,眼底有伤感,开口道:“说吧,找朕何事?”
    杜平垂下眼眸,弯下腰,方方正正地行礼道:“杜厉当年忠心报国,却被萧家上奏勾结外贼意图叛国。虽皇上已恢复他定安侯的爵位,可杜厉身上仍背负叛国罪,此乃冤案,还请皇上彻查平反。”
    “你知道这桩案子是谁定下的?”
    杜平仍低着头,声音清晰:“是先帝。”
    李承业跨前一步,盯住她乌润黑发:“所以,你想让朕把先帝的脸面扔在脚下踩?”面对眼前默认的态度,他难以置信地开口,“平儿,他是你的外祖父,疼你爱你,没有半分对不起你。”
    杜平抬眸:“他没有对不起我,可他对不起我父亲,也对不起我父亲身后的数万名将士。”
    李承业静静望着她,没有说话。
    杜平毫无躲避地迎上他目光,陈述道:“萧家当年捏造证据,诬告我父亲叛国。今日审问后萧祥珂供认不讳,已负罪自杀。我父亲和他的将士难消心头怒,已将萧家其他从犯悉数处置。”
    李承业脚下踉跄两步,目光陌生得仿佛不认识她,张了张嘴:“不经审判就擅自处刑……你怎会做出这等事……”
    杜平继续道:“当年参与此事的,不止萧家,京城中亦有不少其他家族为谄媚君王而昧着良心胁从,还请皇上彻查。”
    两人之间许久没有声音。
    第233章 但他确定,这就是永安……
    李承业发出一声轻笑,酸涩难当。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力持镇定地问道:“你吃准了朕不敢跟杜厉跟西北军翻脸,所以步步相逼?”
    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贴上她的身体,目光如炬:“你如此行事,跟陶明惜有何区别?”
    他心中又是痛又是恨,两种情愫又糅杂着对她的痴念,腹中情绪翻江倒海,几乎快将他给逼疯了。
    李承业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眼睛发红,质问道:“平儿,你跟朕说实话,你究竟想要什么?”
    杜平没有挣扎,从容道:“想为我父亲讨个真相。”
    “骗子。”李承业嘴里吐出两字,不留情面地揭穿。他盯住她的眼,发了狠一样地盯,开口道,“朕从小就认识你,你想要的朕心里清楚得很,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去得到一切?换一种更和缓的方式?”
    杜平反问:“什么方式?”
    李承业没有说话,只望着她。
    他知道她明白。
    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一直都在。杜平这声反问并不是真不知道的意思,而是想逼他开口,等他开了口,就再无退路。
    可是他不说话。
    杜平仰着脸,凝视他的双眸,心中一软。她主动把话说开:“如果我想做你的皇后,当年先帝死后,我就会从西北回来,而不是等到如今。”
    李承业一瞬不瞬盯住她,死死盯着,眼眶中慢慢湿润。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承业哥哥,我们都跟当年不一样了。你有你的皇后,我也早已成过亲,是时候跨过去了。”
    李承业沉默许久许久,然后自嘲一笑,道:“既然要往前走,那朕想问问,你此番劳师动众地对付萧家,甚至还想对其他家族下手,究竟是什么目的?”
    “为父亲平反冤屈。”
    李承业冷声:“又在骗人。”
    杜平沉默不语。
    李承业:“你铲除了西北的大家族,尝到甜头,又想来京城搞同样的一套,朕现在就清楚地告诉你,不可能。他们对朕忠心耿耿,你除去他们,就等于砍断朕的臂膀,朕不可能为你自毁长城。”
    杜平:“他们为自己的利益而损害天下利益的时候,你也觉得他们是臂膀?你的圣旨不能如实执行下去的时候,你还觉得他们是臂膀?其实你心里清楚,不是你对他们人尽其用,而是他们对你把持架空。”
    “放肆。”李承业斥道。
    杜平沉默,望着他。
    李承业神色中透出一股乏力,轻声道:“平儿,你觉得现在的世道不好,就想着改变,可你改变之后就一定能更好?人心不古,你换一批人上来,他们也会有自己的私心,也许会更差也说不定。”
    杜平:“流民饥不果腹,官员贪赃枉法,权贵世家腰缠万贯钟鸣鼎食,相反,国库却空空荡荡。所有的土地财富都聚集在少数人手里,连唯一给人升天机会的科举也做不到公平,天下间皆是一股死气沉沉。”她神色认真,问,“你觉得还会更差?”
    此问可诛心。
    李承业在帝王之道上仍然生涩,做不到无动于衷。他脸上有自责,刚褪去的泪意再度涌上,一行清泪滑下面庞,他嘴唇动了动,苦涩道:“是朕无能。”
    杜平一震。
    不是,她并无此意。
    她没料到他会流泪,下意识就抬手去擦,手伸到半空方回神,觉得不妥,就这样僵住。
    李承业退后,低头抹一把脸。
    杜平默默收回手,望着他,目光中有关切,和压抑的内疚隐藏眼底。
    她并不想逼他到这地步。
    她也没有指责他无能的意思。
    可是,如今说这些都没有意义,道歉也起不到作用。
    李承业再抬头,眼泪已擦尽,眼眶依旧泛红,坚定道:“定安侯的案子不宜牵涉更多,其中内情复杂,乃是先帝和你父亲联合演的一场戏,用来蒙骗匈族。先帝斥他叛国离开,然后潜伏在匈族之中,这才有了今日成功收复匈族的结果。无人有罪,众人皆有功。”
    杜平怔住。
    她没有想到。
    又被他找到一个两全的理由,既还父亲清白,又能保护权贵家族。
    李承业:“朕不日就会下旨宣告此事于天下。”
    他凝视片刻,转过身,背对着她轻声道,“你回去吧。”
    杜平回到公主府,开始着手准备丧礼。
    她亲手替郑嬷嬷净身并换上寿衣,然后沉默地坐在一旁,望着尸体不说话。她脸上并无表情,让人猜不透郡主究竟是伤心还是难过。
    管家万伯小心翼翼开口:“郡主,葬礼要大办吗?”
    “不用,”杜平摇头道,“停灵三日,三日后便大殓出殡。”
    万伯应道:“是。”
    杜平声音幽幽:“郑嬷嬷家里人都没了,奔丧也没人会来,她的家人就只有我和母亲,还有府里的你们。虚假的眼泪和热闹她不需要,就让嬷嬷安安静静走吧。”
    “是。”
    随后,杜平便不再说话,又独自一人静静坐着那里。
    等天色渐渐转黑,元青来了。他刚带人巡查了数条街道,清理掉窝藏逃窜的逆贼余孽。因心中担忧,他连晚膳都来不及用,直接赶到公主府。
    元青刚靠近院子,就见万伯满脸担忧地站在外头,不住往里探脑袋瞧。
    他上前问道:“什么情况?”
    万伯认出这位将军是郡主师兄且关系亲近,便小心翼翼凑近,悄声道:“郡主从宫里出来后就一直坐着不说话,连晚膳都没用,您进去劝劝吧。”
    元青沉默片刻:“她进宫过了?”
    万伯点头:“嗯。”
    元青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很快又松开。他快步往里走去,站定在门外,轻声问:“我能进来吗?”
    “进来。”杜平并未转头,只淡淡回了句。
    元青站在她身侧,一时无话。
    万伯在外偷瞧,心里都快急死了。这师兄怎么像根木头似的?郡主都同意让他进去了,也不知道劝两句,哪怕不会劝,让郡主先用膳也行啊,饿着肚子总不是个事儿。
    元青仍旧挺拔站立一旁,沉默地陪伴在她身侧。
    杜平突然开口:“师兄,你究竟喜欢我哪里?”
    出其不意的一句,直接把元青给问懵了。他半晌才回过神,认真思考一下,回道:“我也不知道。”
    杜平笑了笑,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你喜欢我?也许是你身边只有我一个女的走得近,所以产生喜欢的错觉罢了。”
    元青沉默,再开口时语气中已带着情绪:“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什么是喜欢。”
    难得听到师兄不开心,杜平回眸望去。
    元青抿唇,一声不吭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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