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和张阿姨开的学生托管中心每天晚上7点关门, 有小黑板有桌椅,刚好拿来当培训场地。
    涉外保姆,最重要的课程当然是英语, 不过, 钟点工阿姨的任务是打扫卫生做饭, 按时收费, 又不是心理医生, 要跟雇主谈人生谈童年,够用就行。
    李霖介绍了两个教育系的大四女生来当老师,钟点工阿姨们学英语可不讲什么基础什么语法, 得按照具体要求编教材,第一课先学“早上好”“我的名字是xx”, 接着再学“今天能为您做点什么?”“几点做晚饭”,单词也用不着很多,按照厨房、卧室、浴室几个主题,讲一讲里面涉及到的各种物品和可能发生的场景,这些内容,勤快点一周也就能学得差不多了。
    再接下来嘛, 和任何学习一样,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小囡老师们每次上课都提着双卡录音机,放的是海市中小学英语教材磁带,谁想要她能帮你录,回家你自己边听边练,书可以借小孩的,去新华书店买也不贵。
    本来二姑说要培训要转型做高端的时候还蛮多阿姨打退堂鼓,结果一看请来了老师, 教材也是专门针对她们的工作编好的,第一批计划培训二十人,报名直接来了三十人,还有人观望了两天,跟老姐妹借来教材复印了让自己孩子标上汉字读音偷偷练习的。
    二姑和张阿姨决定,周末再加一个班。
    余自新当初自学英语差点学成聋哑英语,这些阿姨好多连汉语拼音都不会的,在单词旁边写沪语汉字标读音,那更容易重蹈覆辙,她又托芭芭拉介绍了一个留学生妮琪当外教。
    请外教的真正目的,是让人放胆去说,语言是来交流的,发音不准确词不达意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外教来之前,小囡老师们让每个阿姨先准备简单的自我介绍,背熟了挨个跟外教老师说,接着设置几个场景练对话,阿姨们起初有些忸怩,二姑几乎每堂课都跟着上了,这时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她跟自己说,关键时刻领导得起带头作用,我不上谁上!于是先走上前跟妮琪握手,互通姓名,做介绍,前几句话说的面红耳赤,可是一看妮琪一直微笑着点头,说话也故意说得慢,二姑冷静了,这不就是个跟雯雯新新一样大的小姑娘嘛,就是头发是黄的,眼珠是蓝的!怕什么呢?
    介绍完了,二姑还问妮琪,家里都有几口人啊?有兄弟姐妹么?
    有二姑这正面榜样,再加上妮琪还能说几句中午,说的时候也是连说带比划,阿姨们就渐渐放开了,一个个排着队走上前跟她说话。
    只要敢说敢讲,很快基本交流就没问题。接下来,就只能多学多练了。小囡老师们还给大家每周发一个生词表,有二十个新的生词,几个口语句式,每个周一检查成果,听写全对的,发一朵大红花!
    这个大红花就跟托管中心的小朋友们用的一样,纸折的巴掌大的花中间贴一张相片,每周谁最遵守纪律,表现最好,最乐于助人,就把谁的花贴在小黑板旁边的光荣榜上。
    有几个阿姨们起先还不以为然笑,“真把我们当小孩子啊?”
    张阿姨提醒她们,“要是有雇主来我们培训中心参观,那肯定谁在榜上先选谁啊!”
    阿姨们一听,个个更努力了。
    语言问题上了正轨,其他技能也得跟上。虽说入乡随俗,而且全世界都有中餐馆这件事让中国老百姓为中式烹饪深深自信,但既然是给人服务,当然得学些简单的西餐做法,让雇主能吃上家乡饭,一解思乡之苦。
    余自新买了几本西餐食谱,再到进口超市买些意面、番茄酱之类食材,托管中心有厨房,她跟妮琪各做了几样食物给大家示范。
    二十年后谁还只看食谱学烹饪啊?余自新最喜欢到b站看各国厨子做饭的视频,苹果派,牛肉馅饼,芝士丸子鸡汤……别看好几年没做了,依旧信手拈来。
    她跟阿姨们讲,“西餐说到底就三样最主要的食材,牛肉、洋葱和马铃薯,学会用烤箱,什么都能做好吃。”
    阿姨们培训的时候,雯雯和公司文案小姐姐写了中英文广告,印刷成宣传单和小卡片,二姑雇几个外语系大学生去高级办公楼发广告,“去发卡片时写上你们的名字,真要有人定阿姨,报你的名字我就额外奖励一百块!”
    办公楼的物业可以换别的清洁公司,但管不着在这上班的人雇哪一家的阿姨呀!
    结果就是阿姨们还没出师呢,雇主就排上队了。
    二姑学精了,叫雯雯当翻译,跟人家讲,“阿姨们现在供不应求,两周后有位雇主要出国一段时间,到时我们再调度,您愿意等么?”
    当然愿意呀!
    这项服务在当时的海市很罕见。
    又有人打电话来定阿姨,二姑的说法又精进了,“培训好的阿姨都被抢走了,但是我们欢迎你们随时来中心参观,到时您可以先跟阿姨们互相了解一下,提前预定,等培训结束就可以上岗了。”
    果然有人来参观,当场定下阿姨,再带着“美香高端家政服务”的宣传资料走。老外当然有他们自己的圈子啊,他们自己传播,比上门推销效果还好得多。
    涉外钟点工时薪五十起步,二姑这里的阿姨们谁会不想干呀?还有经验丰富的钟点工自荐,愿意花钱参加培训,请美香帮她们介绍工作。
    二姑心想,这就是“专业化”了。她和张阿姨还有两个教师小囡真搞了个考核,英语和家务两部分,一周一次,合格了还发一个烫金的红本证书。然后正式在她们介绍所登记,就可以等雇主了。
    可有的人就是过不了考核,一篇“今天晚饭是红酒炖鸡”的小作文怎么也背不下来,洗衣机、电冰箱、微波炉和马桶这几个单词总是搞混。
    一个阿姨又没过关,她蹲在门口哭起来了。
    余自新看到她扶着门框的手粗糙红肿,头上的干枯毛躁的灰白头发跟着哭声颤悠,心酸极了,她把阿姨扶起来拉到一边,“侬不要急呀,外语也不是人人都讲得好的。”
    这个阿姨抹眼泪,“我不笨呀!我从十七岁进国棉厂干到前一年,在厂里年年拿先进的,怎么现在就学不会几个英语单词?”
    她越哭越大声,“我们一辈子都交给厂子了,哪里晓得四十五六岁了眼看要退休了,厂子倒闭了!工资还欠了半年多的,哪有退休金给我们?我老头子还有风湿病,女儿今年上高三……”
    余自新给她几张纸巾,安慰她,“人人都讲得好英语人人都考去英文系了!我记得侬侍弄小孩不是挺好嘛?这样,我们接下来再开育儿嫂、月嫂培训,你做你擅长的,时薪不比涉外钟点工低!”
    二姑跟张阿姨一想,对呀,光一枝独秀,不是和从前做办公楼保洁一样?经不起打击。得丰富一下服务种类。再加上专门的育儿嫂和月嫂。
    她们的学生托管中心为什么生意好?因为请的阿姨大多是本地人。这年头谁敢把孩子交给底细不清楚的人啊?前两年新闻有夫妇俩回到家,屋子都给搬空了,孩子和保姆也不知去向!
    张阿姨发动老姐妹们去找同是下岗女工的,来报名培训呀,学会了帮你找工作。时薪高的!
    她们没想到,因为被挤兑,美香劳务中介成功转型了,提前走上高端、专业化路线。
    整个十一月,二姑和老阿姨们风风火火,每天忙得红光满面,余自新一会儿为她们高兴,一会儿又提心吊胆。
    十一月眼看就要过完了,媛媛的厄运到底解除了么?会不会还有什么意外在暗中窥伺?
    李婉晴向家人宣布她要考海市的大学,方悦棠把这当成了她的妥协和让步,暂时没再干涉她,但这坏蛋会不会憋着坏水随时准备来个致命一击呢?
    余自新从前遇到过的那些坏蛋大多是混混,没有财力,没有人脉,对付他们,简单粗暴的手段就够用了。但方悦棠不一样。他拥有很多余自新、李婉晴甚至老李同志现在都不再有的社会资源,他还有种视法律为无物的嚣张,因此他的阴谋行动也很难预知。
    不管忧愁还是快乐,太阳每天照样升起。余自新的日子也得照样过。
    她偷偷给媛媛一个手机,跟媛媛约定每天早中晚短信报平安。
    但这样好像更让她焦虑了,每天中午从媛媛快放学,还没到下午上课那段时间,她就如坐针毡,在办公室里来回溜达,跟被关在动物园的狮子一样。
    楚健和雯雯都发现她不对劲,雯雯问她,“你这是怎么了?屁股上长刺了?”
    楚健可损多了,“是痔疮犯了吧?”
    雯雯起初还以为她是为了北京展览的事着急,劝她,“好事多磨,咱们先做好能做的,暂时做不了的不强求。”
    没想到突然传来喜讯——峰回路转,展览地点有着落了!比原先那个还更好呢。
    说来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金姐不是去t大念mba镀金了么?她认识了几位巨佬,跟人家讲起仙姬即将投放的新广告,就叫程欣一起参加饭局,在巨佬们面前为时予新刷个好感度。
    席间程欣提了一句她们想在北京办展览的事,她在电话免提里咔咔打了个响指,“就像这样!”就给解决了。
    余自新赶紧打电话给金姐。
    程欣还是too young too simple啊,对巨佬来说是打个响指的事,依旧是人情。商业社会求人帮忙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个代价谁付?
    金姐告诉她,莫慌,巨佬是想通过她认识唐先生。
    唐太太跟她透露,两方要谈的是在某被称为避税天堂的岛国注册公司的大事,给金姐卖个好,顺便小露肌肉,展现一下在北京的影响力。
    能按原计划办展览余自新当然高兴啊,她还指望借这个机会提高时予新的知名度,顺便招揽优秀人才呢,但是高兴完,该狮子转圈还狮子转圈。
    楚健私下问,“姓方那混蛋又威胁你了?”
    余自新摇摇头,太复杂,没法说,每天都在害怕、焦灼、庆幸中反复煎熬。
    她希望十一月赶快过去,这样就放心了吧?可是……会不会她记错了日期?又或者,因为李婉晴和方悦棠提前摊牌,改变了什么事情的走向,会让媛媛遇到新的危机?
    这感觉,就像坐在一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定时炸|弹上。
    薛定谔的炸|弹。
    11月的最后一天,炸|弹爆了。
    第170章 有幸遇到你   这场战斗还没结束呢……
    这段日子李剑晴魏蓝夫妇白头发都多了好多, 既要帮妹妹说话,又怕把老头老太太气得中风,还要帮忙照顾媛媛, 又担心方悦棠再搞什么鬼, 医院的工作哪一天也不轻松, 苦不堪言。
    要让魏蓝说, 离婚得了。她从来就不信单亲家庭孩子缺父爱母爱那一套, 哦,离了婚,就没父爱了?那说明这父亲原先就跟孩子没多少感情。还有什么为了孩子忍一忍也是鬼话。怎么忍?忍多久?李婉晴才四十出头就没夫妻生活了, 忍到七老八十方悦棠浪不动了落叶归根呀?她在肿瘤科,看过多少女病人都是这么忍出癌症的。
    但是这话她一个媳妇不能说。
    李剑晴是真为难。妹妹是亲的, 方悦棠也不止是妹夫,他希望两人能尽量体面和平地把婚离了。过是肯定过不下去的。但方悦棠不愿意啊。
    他还觉得委屈呢。
    没错他是有别的女人了,但李婉晴不是也说了,他们一年多前就没夫妻生活了,这是他一个人的错么?
    他跟李剑晴、岳父岳母保证,只要李婉晴回心转意, 他立刻就把那个女人打发掉。
    老李同志和钱效云彻底没主意了, 一会儿觉得儿子、女儿、女婿说的都有几分道理,一会儿又觉得女儿离了婚好委屈,可不离婚吧,也委屈。
    李婉晴听她妈说的车轱辘话听烦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要什么?真想把我逼死么?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呀?”
    钱效云被女儿气愣了,倒在沙发上,眼看嘴唇发紫了, 手脚也冰凉,老李吓得不轻,一边揉搓老伴,一边大骂女儿,“怎么跟妈妈说话的?”
    魏蓝赶快给婆婆量血压测心跳,又叫保姆拿速效救心丸。
    李婉晴看老妈这样也哭了,李剑晴把妹妹拉到一边安慰。
    钱效云嘴唇哆嗦着,抱着老头子哭,“我想要什么?我想要这个家像过去那样快快乐乐的!”
    李英琪小声嘀咕,“都明知道‘快快乐乐的过去’是假的了,你还要?”
    魏蓝一巴掌打在儿子屁股上,“闯祸胚!滚!”
    李英琪含气滚了,钱效云捂着头哭,“你看看,养这些孩子干什么呀?都是前世的冤孽,来要账的!”
    媛媛最初是迷茫而震惊的。
    但她仔细想想,其实老早之前妈妈就不开心了。爸爸也整天很晚才回家。
    就算她还是个小孩也知道,要是喜欢一个人肯定想多花时间跟他们在一起啊。
    他们一家只有在重大节庆时才会在一起。
    这说明什么?他们早就不喜欢彼此了。
    既然爸爸妈妈继续在一起都不开心,那干嘛不分开试试?也许分开了,他们都会比从前开心呢?
    钱效云听了又抱着媛媛脑袋哭,“傻囡!你爸爸离了婚,有大把漂亮女孩子扑过去要给他生儿子,到时你看怎么办啊?”
    媛媛见婆婆哭了就没再说话,但她跟李英琪讲,“我怎么办?家里总还有钱供我读书吧?妈妈听小余姐姐的话买的两个小商铺每月的租金也够我们用了,我就继续上学,好好学习,将来做自己喜欢的事呗!”她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她才不要为了别人高兴,委屈自己。
    李家乱了几天,钱效云整天以泪洗面,李婉晴这才宣布报考海市的研究生。
    虽然小余不提,但她又不是傻子。她悄悄跟王姐两口子打听了,知道小余姑姑表哥被刁难。
    方悦棠理解为李婉晴向他低头了,还冷笑说,“再拖下去,怕是你那位小朋友姑姑姑丈的生意要做不下去了。”给私人当钟点工他管不了,要想在托管中心、装修队找点安全漏洞的茬子可不难。
    手里攥着一把王牌干嘛要一次打完?那多没乐趣。
    要先一击把对手击倒,等她爬起来,再一击,如此反复,直到她倒在地上吐血时再踢上几脚她也不敢爬起来了,那才有趣。
    李婉晴要的就是这个。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把方悦棠当成一项复杂但有规律可循的游戏来应对,居然很轻松,还隐隐有些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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