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子女中,他对任何一位都宽容,唯独对他异常严厉,说话不带感情,动不动就训斥,且还是一点都不留情面的那种。
    不论是在兄姐还是弟妹跟前,从不留半分体面。
    这种情况,已伴随王简十二年。
    主母姚氏住的院子叫芳草阁,她常年累月都是病歪歪的,有虚劳病,一点累都受不得。
    王简刚进院子,姚氏服完药半靠在床榻上小憩。
    听郭婆子说三郎来了,她颔首示意请进来。
    屋内弥漫着熟悉的药香,王简进屋行礼。
    母子有八分相似。
    姚氏生得俊,有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就算已经年过半百,依旧难掩当年风流,弱不胜衣,神韵雅致。
    她一生只有一子一女,长女是当今王太后,剩下的便是王简。
    “去给你父亲请过安了吗?”
    王简坐到床沿,回道:“方才去过,大哥从营里回来了。”
    姚氏点头,“大郎上午曾来请过安。”说完这话,她觉得喉咙发痒,轻轻咳嗽起来。
    王简忙端来温水来给她润喉咙,咳过一阵后,她才觉得松快了些。
    王简道:“阿娘受不得寒,得仔细身子。”
    姚氏疲倦道:“老毛病,养些天就好了,不碍事。”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说道,“外头传得风言风语,说你在瑞王府被一姑娘给缠上了,可有这回事?”
    王简皱眉,“儿的性情,阿娘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不得真。”
    姚氏打趣道:“我倒巴不得有姑娘来缠你呢。”
    王简:“……”
    姚氏发牢骚,“你这性子太冷清,平素不苟言笑,垮着一张脸,着实叫人难以亲近。”又道,“若你有你长姐的半分性情就好了。”
    王简沉默了阵儿,“阿娘是想长姐了吗?”
    姚氏幽幽地叹了口气,“难为她了,才三十多岁就守了寡,一个人守在深宫里度日,再锦衣玉食,也处处礼制深严,比外头难熬多了。”
    “阿娘若是想念,可差人送信进宫,让阿姐回来看望一回。”
    “罢了,人多口杂。”
    姚氏握住他的手,犹豫了好半晌,才试探道:“你院儿里没有一个贴心的女郎,这都已经行了冠礼,阿娘想着,给你挑一位性情不错的通房送进来,如何?”
    王简默了默,不答反问:“若是日后主母进府,那通房又当如何处理?”
    姚氏理所当然,“你若喜欢,便抬妾留着,若不喜欢,便打发出府也成。”
    王简淡淡道:“既是跟了我的人,岂有打发出府的道理。儿就想问阿娘一句,二房那边的乔姨娘,可有让你疲于应付?”
    这话把姚氏的嘴堵住了,悻悻然看着他,久久不语。
    王简平静道:“阿娘莫要瞎出些馊主意,我就想身边清净一些。”
    姚氏没有说话。
    卫国公有四房妻妾,其他两位妾室她能处得下,唯独二房乔氏,她是处不下的。
    因为乔氏曾图谋过世子爵位。
    说起来她也只是卫国公的续弦。
    之前卫国公的原配崔氏难产而亡,未曾留下任何子嗣就撒手人寰。
    那乔氏是原配陪嫁,原配临终前托卫国公把她纳为妾室,代她照料。
    卫国公允了。
    后来姚氏进门的那一年,二房产下长子。
    当时她压力极大。
    二房在府里多年,根基深厚,又因有原配这层关系在里头,更得卫国公疼宠。
    乔氏顺利生下长子,卫国公很是高兴。
    后来她也算争气,入府的次年就产下长女王祯,即王太后。之后运气就不太好了,接连两次小产,伤了身子,再无身孕。
    眼见年岁大了,却一直没有动静。
    国公府无论如何都不能没有嫡子,但她自个儿又不争气。于是乔氏便给卫国公吹枕边风,筹谋着把长子过继到她的名下,好继承世子爵位。
    这算盘打得响。
    姚氏被活活气笑了,态度坚决的回绝了。
    之后老天爷开眼,她在三十三岁那年不顾高龄,不顾身子虚弱,硬是豁出性命把孩子生了下来。
    那孩子便是王简。
    卫国公四十一岁才得嫡子,欢喜得要命。
    乔氏希望落空,双方由此便忌恨上了。
    今日她提起通房,被王简回嘴,想起曾经的疮疤,便也作罢。
    见她神情颓靡,王简也不过多打扰,“阿娘想是倦了,先躺着歇会儿。”
    姚氏“唔”了一声。
    王简仔细把靠枕放下,服侍她躺好了才出去。
    翌日王简上值,遇到秦致坤和几位同僚,几人朝他行礼,他点头颔首,跟往常一样面上没什么表情。
    五品以上皆是绯袍配银鱼袋,他身量高,皮肤又白,唇色天生红润,五官生得俊,若是平常穿着,是显英气逼人的。
    唯独这身绯色襕袍,把人衬得莫名冷艳。
    毕竟有探花郎的名声。
    王简其实是有点小困扰的,他不太喜欢这身官服,但又没法避开,除非努力爬到三品穿紫袍,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没有哪个男人喜欢自己笑起来很艳。
    他尤其不喜欢,故而大多数都是垮着脸,反正平时也这样,时间长了大家已经习惯了,若是哪天他忽然笑,反而容易吓人。
    这不,秦致坤有时候觉得跟他打交道压力挺大。
    人看着倒是年轻,就是冷冰冰的,一点活力都没有,显得不近人情。
    晚上他跟方氏发牢骚,方氏给他揉腰道:“人家是天之骄子,家世显赫,又不是我们这种小地方出来的。之前你也说过,以后多半是要进政事堂的人,有资格傲。”
    秦致坤:“……”
    方氏:“你应该庆幸他没有追究三娘唐突冒犯的事,不管瑞王府如何,也是三娘冒失了。”
    秦致坤想了想,“是没有提过,应是没放到心上。”
    “这种家世的人,咱们就该躲远一点,招惹不起。”
    “那倒是,卫国公权势滔天,女儿是太后,天子是外孙,又掌宫禁宿卫,跟天皇老子差不多。”顿了顿,“之前没摸着头脑,现在才稍稍摸出了些头绪,这京中的局势复杂得很,明里暗里有好几派党争,也不知进京是幸还是不幸。”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我就是有感而发,两口子私底下发发牢骚。”
    “听你这一说,我心里头反倒七上八下的,还不如在安义县呆着呢,虽然没多大出息,胜在安稳自在。”
    见她被吓着了,秦致坤忙安抚道:“你也别多瞎想,我就随口一说,咱们还有五个女儿要养,娘家若是没有背景,以后她们在夫家容易被欺负。”
    方氏哭笑不得,“你倒是长出息了。”
    秦致坤老实道:“我这不就是想在京城里买座宅院给你吗。”
    方氏撇了撇嘴,是被哄高兴了的。
    次日秦致坤出门,一早就见秦宛如蹲在院子里的花盆边瞎折腾,好奇问:“三娘干什么呢,一大早就起来了?”
    棉花苗如今已经长到筷子高了,下种时筛选过种子,每一株长出来的苗都挺茁壮。
    秦宛如拿尺子边量它们的叶片尺寸,边记录道:“儿要努力发家致富,给二老在京城里买座大一点的宅院。”
    秦致坤被逗乐了,“你倒比我还有出息了。”
    秦宛如搁下账本,送他出门,目送马车离去。
    回来后她继续做记录,把棉花的苗期时间和生长发育做了一个详细的数据记录,以便往后查询。
    不仅如此,她还特地画了棉花各个生长时期的图案,看起来更直观,并兴致勃勃地给账本壳子上写下了“发家致富”四字。
    对,这个账本就叫发家致富!
    睡了一个回笼觉,秦宛如被阵阵鲜香馋醒,原是秦大娘特地给秦老夫人熬的鱼汤。
    老人家这两日胃口不大好,只想吃点清淡的,不爱油荤。
    秦大娘孝顺,特地用鱼汤煨粥,搭配爽脆腌春笋。
    那鱼汤是用陶罐小火慢炖的,食材是新鲜捕捞的江鱼,里头添了丁点猪油。
    汤色奶白香浓,软糯易消化的米粒颗颗吸饱汤汁,晶莹剔透。几粒枸杞点缀在奶白中,增添了几分俏皮。
    秦宛如闻到那香气顿觉饥肠辘辘,嘴馋地摸到了庖厨。
    秦大娘知道她又来讨吃了,吩咐道:“你把粥送到祖母那儿去,哄她用了,我给你包馄饨,一会儿就好。”
    秦宛如来了精神,端起木托就走了。
    秦大娘包馄饨的速度极快,馅料是由猪肉和仔鸡肉,以及蘑菇精剁而成,里头加了蛋清,去腥的酒和盐,姜水,葱花等物。
    馅料被搅拌得粘稠,她的指尖转动得飞快,一会儿一个饱满元宝落到竹筛里,圆滚滚的,很是喜人。
    不一会儿秦宛如回来,秦大娘边煮馄饨边问:“祖母用了吗?”
    秦宛如:“在用,说好吃。”
    秦大娘:“得哄她多用一些,兴许是水土不服,清减了不少。”
    秦宛如若有所思。
    方才用来熬粥的鱼汤还有很多,秦大娘用鱼汤打底,又将碧绿的菠菜放到碗底,馄饨煮好后舀进瓷碗里,叫仆人给各房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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