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发生了什么?连群魔都会听从费奥多尔先生的指使?
    费奥多尔的左臂还是完好的,此刻也无多少力气,唯有艰难抹去下颚残留的血迹,拧着眉头,拖着沙哑干涩的嗓音,却未回答西格玛的问题。
    不要再往前走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他又重复了一遍先前说过的话语,在长袍遮掩下愈显瘦削的身影拦在路前,斗篷已所剩无几,耽搁在此处的时间,让更多不受他控制的异能蝙蝠悄然离去。
    西格玛完全无法理解现状,他最牵挂的依然是生死不明的太宰治,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轻易听从劝阻,在什么都没做到的情况下,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夹着尾巴回去?
    他必须要救出自己的家人。
    为什么这么说,那太宰先生该怎么办?!西格玛质问着,语气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不由得拔高,凌乱的双色长发也在身后刮擦着衣物,徒增烦躁。
    他同样也担忧费奥多尔的伤势,同样因为家人的缘故,对他有不一样的感情。但这份感情无法与太宰治相比,哪怕西格玛能得到合理的回答,他依旧会固执己见,握住那把威力不够的手枪,冲入城堡深处。
    费奥多尔深深凝视了他一眼,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见到西格玛发怒的模样,平易近人的温和气质褪去,留在他浅灰色眼底的,唯有常人无法理解的执念。
    知道没有办法拦住他,浑身是血的费奥多尔浅笑一声,似有自嘲的意味。
    分散以后,我被传送到城堡地下,那里隐藏着维持整座岛运转的核心。我本想把核心摧毁,事情却与想象的不太一样。他声音轻到微不可闻,即便早已在努力维持正常语调,内脏的损坏还是让青年连呼吸都困难。费奥多尔嘴角微微勾起,很快又平复,拉扯成一个过于勉强的弧度,喘过气后,继续解释着。
    那是原本属于米哈伊尔的书,力量被析出,存放在城堡地底的暗室内。触碰到那份力量的我,也成为了新的容器。
    两人同为容器,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他不像太宰治那般,经受过长达数百次轮回的培养,哪怕达到勉勉强强接受能力的强度,那也处于濒临破碎边缘,更别说控制好新得到的能力了。
    更何况,被灌注书的力量,不单单是得到群魔这般简单。
    费奥多尔看到了许多他不该知道的内容,在脑海深处,老旧相片似的画面一帧一帧闪过。本不属于他的记忆,在自己成为新的容器后,井喷般涌入脑海,嘈杂到甚至让他短时间无法感受到外界任何信息。
    仿佛自脑海深处传来的嗡鸣刺得他鼓膜生疼,脑内浆糊般混乱不已的同时,脱离控制的群魔已悄无声息全部离去,以这座岛屿为中心,构筑成一道半圆形的帷幕。斗篷消失殆尽,仅剩浸透血液的修身长袍却没有随之消融,依旧贴合皮肤,代替衣物转换成群魔媒介的,变成了费奥多尔本身。
    他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像散落的星屑一般,分解、崩坏,缓慢化作齑粉,游荡向远方后,生成一只只黑里透着股腥红的蝙蝠。
    费奥多尔瞥了一眼早已无知觉的手,再次催促:没时间了。
    慌张累积到最后,反让西格玛彻底冷静下来。哪怕心率快到连呼吸都困难,一团团苦涩不已的话语压抑在舌苔,他干涩着嗓子,竭力忍住自酸涩肺部涌出的哽咽。
    是暴走吗?
    他都知道,过往轮回中,米哈伊尔的能力在崩溃附近摇摆了许久,那毫无预兆被灌注这份力量的费奥多尔呢?
    他真的能控制住超乎常理的力量吗?
    费奥多尔没有应声,这副反应,已经代替了他本人回答。
    正如他所说,没时间了。
    群魔无法被人间失格无效化,不过瞬息间,黑压压的蝙蝠已铺天盖地笼罩整个岛屿。而他们人员分散,外部情况更无从得知,更没有有效手段应对异能力之上的力量,无论是否拖延下去,等待他们的结局都可想而知,毫无差别。
    难道作战计划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仿佛所有力气瞬间被抽空,血管中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结了冰渣刺骨冷水。西格玛面如蜡色,摇摇欲坠,作呕感自胃部蔓延,颤抖的嘴唇呈青紫色,终是半句话也没能吐出来。
    怎么会这样
    结局如此,倒也不错至少我不再担心他的将来了。费奥多尔苦笑出声,妥协似的看了眼早已扭曲到失了原型的手臂,随后又抬眸看向对面,眼底流淌着什么,释然的语气陡然变了调,回去以后,如果这世界上还能有异能力存在,离开侦探社。
    西格玛动作僵硬无比,机械般抬起头来,浅灰色的眸子不断震颤着。
    他看到费奥多尔在笑。
    伤势极重的青年抿了抿嘴,你的能力不能长久待在牵扯机密太多的地方,侦探社是不错,成员和信念都很好,但不适合你。但也别傻到追着他看重的东西,跑到港口黑手党去。
    那一瞬间,一切阻塞的空气重新流通,争先恐后涌入西格玛刺痛不已的肺部。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的西格玛再次慌了神,终于,肆意滋生的惶恐攥紧他的心脏,让青年踉跄着扑上前去,似乎想要牢牢拽住眼前正不断消散的男人,又生怕自己的动作过于粗暴,伤到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最后只能六神无主地停留在他身前,酸涩的眼眶中沁出水雾,将视野模糊。
    费奥多尔先生!!不要再说了,一定还有办法,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他不想听到遗言,更不想在相认没多久的家人口中听到。
    费奥多尔只是摇了摇头,继续维持着淡到难以察觉的浅笑,瞳孔逐渐涣散。
    我留下的东西不多,以前做过很多事,但都在洗白期间被抹消剩下的部分,足够你以普通人的身份安稳过完一生。
    就当是我微不足道的补偿,以家人的名义利用你,算计你,给了你虚幻的假象这点我要道歉。
    我无法理解。
    那就不要去想了。他抬起另一只还算完好的手,轻轻搭在西格玛肩上。
    回去吧。
    下一秒,青年眼前的景物飞速倒退,快到眼睛都无法捕捉。待头晕目眩退去,神情恍惚的西格玛这才顶着惨白的脸,沉重地站稳脚步。
    他又回到了军舰上。
    第331章 不要停下啊
    眼前展现的景象,是天崩地裂无法形容的绝景。
    西格玛不知如何形容他所见的一切,隔着军舰受损部位的巨大空洞,电流闪烁的瞬间,他看到了被血涂满似的、红到灼目的天际与海面。违背常识的岩浆沿着岛屿边缘皲裂缝隙蔓延,呈粘稠状内敛着缓慢涌入海水,又呼啸着沸腾,溅起一片片水雾蒸腾的浪花。数以万计的蝙蝠裹挟起炽热风浪,自岛屿中心蜂拥而出,围绕常暗岛盘旋,呈浑圆球形,将逐步坍塌的岛屿紧紧裹覆在内。
    停泊在海湾的军舰亦受到波及,岩浆与海水蒸发后蔓延开来的热度逼迫他们不得不后撤,一旁虎视眈眈的异能蝙蝠更会趁机撕咬下大片船体,以至于西格玛站在船舱中央,也能不受任何遮挡,亲眼见证属于这座岛屿的末日。
    高温涌入船舱,烫得青年皮肤翻红生疼,视野也渐渐模糊了,分不清究竟是被无法自控涌出的泪水糊了眼眶,还是视网膜受到损伤。
    西格玛只觉得从耳蜗到脑壳整个嗡嗡作响,他什么都听不见,哪怕控制室中的警报彻耳轰鸣,随行人员神色凝重到混杂有慌乱,他的注意力始终没能挪开半分,依旧隔着蒸腾水雾,牢牢盯紧视野中愈发后退的岛屿。
    他什么都做不到。
    费奥多尔的用意他能理解,正因为能理解,才无法接受这份过于残酷的事实。
    人间失格特异点的急剧扩散,会让异能力彻底于地球消失,岛屿的沉没,亦会让身为核心的太宰治沉睡在几千米之下的海底,哪怕未来有心打捞的潜艇能潜入深海,也无法突破群魔铸成的最后一道防线。
    太宰治彻底安全了,他的永眠再无人能打扰。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西格玛──
    西格玛先生──!!!
    嗡鸣逐渐淡去,刺到人鼓膜生疼的紧急警报突破屏障,长驱直入钻入脑海。恍惚中,西格玛隐约听到什么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声音中透露的急迫几乎实质化,随着模糊的阵阵回响淡去,连同听觉一同回归的,还有他临近麻木的触感。
    回过神来,西格玛的视线重新聚焦,入目的景象,率先是中岛敦过分焦急的脸。
    他被强制从距离舰体撕裂口最近的危险地带拽离,皮肤遭高温灼伤,刺痛感已经蔓延开来。西格玛被拉到操控台背后地面坐着,意识再度聚拢后,他终于分出心神环顾操控室内的模样。
    被送回军舰上的不仅仅是他。
    眼前目光饱含担忧的中岛敦,不远处神色阴沉、夹杂着暴怒的芥川龙之介,太宰先生曾经最信赖的搭档,紧紧攥住手枪的国木田先生,气息尚未从战斗状态中脱离的社长,手持短刀的镜花,以及港口黑手党同样上岛的各位。
    为什么,大家都在这里
    西格玛失神的喃喃自语着,动摇的目光闪烁,不待人回答,已然想清其中缘由。
    毫无意外,在场各位都是异能力者之间的中高手,然而在彻底失去能力的状态下,短时间内,同样无法攻入潘多拉亚克特构筑的铜墙铁壁。再加上临行前,潘多拉展现过将费奥多尔瞬间转移到战场中心的能力,说明了得到更多的书力量的费奥多尔,也拥有获得同样能力的可能性。
    他在强行撤离停留在岛上的人,终止所有人最后的计划。
    费奥多尔做出了与太宰治殉情的决定。
    受陡然恶劣的环境影响,军舰不得不撤离海湾,控制室内混乱不堪,西格玛根本无暇让大脑持续运转。登岛人员回归,彻底预示他们孤注一掷的最终计划破产,一切努力付诸东流,等待这个世界的,唯有失衡后必然滋生的混乱。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世界的未来,地球的未来,这一切都无所谓,他在意的人已经离开了,带着他所有的念想,于海底沉睡。到头来,他想守护的家,终究化作泡影。
    或许是西格玛的反应过于异常,情绪状态与后续陆陆续续回归的人员截然不同,已经通过部下之口得知岛上部分情况的森鸥外,终是选择凝重着脸,来到颓废靠在控制台后的青年身旁。
    西格玛君。他弯下腰,将手搭上对方肩膀,声音低沉平稳,告诉我,岛上发生了什么。
    越到危急关头,堪称绝对理智的森鸥外,思路越清晰。
    先前与部下的交谈,他已经了解许多。意识到回到军舰上的人中,除了意外与中岛敦组队的芥川龙之介,其余人登岛后很快陷入泥潭。降落地点看似随机,后续带来的阻碍却实打实拖延了脚步,像筛选资格似的,结果竟无一人成功抵达。
    事先无人知晓岛屿上有众多来路不明的居民,他们有血有肉,能说能笑,会无视一切环境的异样,这座本不该存在的城镇便是他们的安居之所。然而一旦有人表现出对潘多拉亚克特的恶意,这些质朴居民,会成为阻碍在入侵者面前的盾牌。
    哪怕是在街边贩卖花束的年幼孩童,也会瞪大无神的双眼,目光包含有麻木与森然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以血肉之躯阻拦在面前。
    通常情况,手无寸铁的平民不会被归为港口黑手党的敌人之列,更不用说平素道德准则更高的侦探社。然而哪怕是身经百战的黑蜥蜴,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的心理底线会被触动。
    那根本不该被称为对战。
    除去降落到其他机关场所的人,余下人皆被牢牢困死在城镇内,一旦他们有继续前进的意向,不知从何处掏出榴弹的孩童,便会毫不犹豫拉开引线,以自身为附着物,在入侵者眼前释放一枚盛大烟花。
    用血肉,拦住勇者的脚步。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潘多拉亚克特将操心术施展得淋漓尽致,直逼要害。
    岛民都是随时可丢弃的陪葬,硬生生将入侵者拦在城堡外,直到被迫接受能量的费奥多尔出现,将他们送回相对安全的军舰。
    救援就是一场笑话,谁都没能逃离潘多拉亚克特的股掌。
    放弃吧西格玛无力撇撇嘴,不愿回答来自港口黑手党首领的疑问,只想将自己埋得更深一些,逃避眼前所见一切,他们不会回来了。
    他们?听闻与问题毫不相干的回答,本就有所猜测的森鸥外皱眉。
    复数,不会回来的人不止太宰治一个,剩下的可能只有
    送你们回来的人,果然是费奥多尔。
    那个俄罗斯青年,恰恰是他预测发展中的最大变数。
    与太宰治过于相似的脑力,过往儿戏般180度转变的立场,明明该手段狠戾,在整个事件中,却被爱情冲昏头脑一般,与他魔人的称号完全不相称。
    就好像整个人是矛盾集合体,空洞又荒谬。
    或许这才是正常的。
    毕竟按面影传递回来的信息,他与米哈伊尔不过拥有真正费奥多尔、那位将横滨玩弄于鼓掌之中魔人外表的空壳,内里截然不同。
    可惜的是,在芥川龙之介与中岛敦回归后,透过面影悉心向他们解释一切的那位,便将镜头盖轻轻合上,与身处军舰的他们彻底断了联系。
    若送所有人归来的正是费奥多尔,恐怕那两个拥有相同面容的男人,已经打了照面。
    好在事情并未走向最糟糕的发展。
    这是
    森鸥外抬起头来,突然闪烁的冷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在高温逼迫下,差点宣布罢工的屏幕倏地闪现黑白雪花,伴随阵阵刺啦声响,重新运转。
    画面浮现。
    那里不再是米哈伊尔向他们传递信息的空旷大厅,更没有悬浮的无数屏幕,刺目的白将一切取代,唯独正中央,存在最后一位不曾归来的红发男人。
    画面随着一阵稳定缓慢的频率上下浮动,恰当点说,很像有人手持摄像机,动作并不专业,在行走过程中无法稳定镜头一般。
    不出意外的话,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米哈伊尔的能力已经转移到那个固执的青年身上。连同【面影】一起,如今传达到军舰的画面,与费奥多尔脱不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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