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等对面两个人说话,就开始一笔一笔细细地数:“我跟二哥是十月二十九晚上来的,到今天拢共五十六天,凑个整,就算住了两个月,一天一共吃两碗稀饭、两碗红薯稀饭,全算半个红薯,三两米……”
    纸笔都不用,当场把等额的粮票跟钞票一起算了出来。
    数了吃的,又数用的。
    两人到小尾村已经快两个月,可算来算去,也只能算出水、柴、油、盐等物,都是最最基本的用度,就算翻上一二倍,折合起来也不够十块。
    聂建军越听脸色越差。
    赵金莲冲着苏净禾嚷嚷:“你只算吃的用的,难道住这些日子都给白住了?我跟你大伯两个放下公社里的事情,请了假去给那两个死的办丧事,亏掉的公分怎么算?出的力怎么算?这几个月打点你们两个,还有你,一个死乞白赖的病秧子,一天到夜只会躺着要人伺候!难道老娘就白伺候你了?”
    她本来就嗓门大,一着急,声音更是尖利起来,叫得半条街都听得到。
    这个时候公社里早就下了工,各家吃完饭,又没个打发时间的娱乐,左右两边邻居听到动静,全兜着袖子出来了,只是个个知道赵金莲不好惹,也不去触这霉头,或捡个小凳子坐在门口,或寻个合适的位置远远观看。
    又有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不怕事,就站在老聂家门口半远不近的地方看热闹。
    赵金莲光顾着吵吵,又站得偏,并没有注意,苏净禾却是瞄到外头有人。
    有些话,聂正崖不好说,但是她这个“外人”能说。
    她心念一动,顿时就有了主意,大声反驳道:“大伯娘,你出力给大爸、大妈办白事,也不是白干的吧?大爸大妈下葬那天,我亲眼看到你撬开我们家锁着的柜子,从里面翻出来好几百块,那么多钱,难道还不够你们出的力?”
    苏净禾从前年纪太小,许多事情看不明白,现在回想,大爸大妈在部队里的时候有津贴,退伍之后在纺织厂干了许多年,平常一向精打细算 * ,又怎么可能会像赵金莲抢白的那样,手里头连一点积蓄都没有。
    第3章 小骗子
    聂正崖这两年都在县城专心读书,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自然发现不了什么,而苏净禾却是看到过大妈妈从主卧梳妆台的抽屉拿钱出来的。
    当时抽屉里面装满了东西。
    可等到丧事办完,众人一起收拾行李的时候,里头莫名其妙地已经变得空荡荡。
    她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大伯娘撬柜子,但是其中有没有鬼,诈一诈就知道了。
    果然,一听到苏净禾这么说,赵金莲马上慌乱起来。
    她脱口否认道:“胡说八道!”
    又插着腰喝骂:“狗娘养的小骗子!看我不撕烂你这张胡咧咧的嘴!我哪里撬了你们家什么柜子!”
    苏净禾大声说:“不单是我一个人看到的,纺织厂的刘厂长也见到了!他说伯娘只是帮我跟二哥攒着钱,叫我不要声张!伯娘要是不承认,我现在就去找村支书,请村支书拍电报给刘厂长,刘厂长总不会骗人了吧!”
    听说有纺织厂的刘厂长做证明,赵金莲的一下子就慌了神,三步两步冲上前,嘴里不住叫嚷:“我放你娘的狗屁!你再来瞎扯害我名声,看我不打死你!”
    聂正崖背着苏净禾急忙往外头躲。
    赵金莲跟出门,举着手才要往下拍,忽然听到边上有人说话:“金莲,小禾一个小女娃,也不懂事,你跟她计较做什么,毛领导都说了,要‘用说服而不用压服的办法,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怎么能打人啊!”
    又搭腔:“正崖娃跟小禾都还是半大的孩子,又可怜没了爹妈,你跟建军就算要把人分出去,也不能自己抢了人家爹妈给儿女留的东西吧?”
    赵金莲定睛一看,原来是隔壁一向跟自己不对付的蔡二婶。
    她气得嘴都歪了:“谁抢他们东西了!办完老二那一家的丧,老娘一分没捞到,还倒贴了钱贴了人力,哪里有什么东西?你听这小贱蹄子在这里瞎扯!”
    苏净禾特地选在门口争话,还把声音提高,就是为了让邻居们注意到这里,只要有人在,她就能借势。
    她明白单凭自己跟聂正崖两个,根本不可能讨回大爸大妈的东西。
    可是赵金莲嘴巴臭,脾气差,平常没少跟人起争执,一旦把事情闹出来,肯定有愿意站在自己这边的。
    不过她没想到,事情居然能这么顺利。
    她知道蔡二婶跟赵金莲积怨已久,当即把握机会,哑着嗓子喊:“二婶,我没有骗人!我不是小骗子!我看得很清楚,大伯娘用起子撬的抽屉锁,从里面拿了几叠很厚的钱出来,很多都是大团结!”
    她两只手比了个厚度:“刘厂长跟我说了,那一把钱至少有五六百。”
    赵金莲顿时气急败坏,怒道:“哪里来的五六百,你讹我是吧!明明一屋子全翻遍了也才九十八!”
    这话一出口,周围顿时传出来不少 * 嘘声。
    赵金莲抬头一看,这才察觉出有些不对劲。
    原来自己家门外已经围了不少人,还有些虽然没有走近,却都站在左右邻居的屋檐下探头探脑。
    她嘴皮子再厉害,看到这个阵仗也有点发憷。
    然而苏净禾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大声问:“大伯娘,你刚才还说一分钱都没有!现在怎么就又有九十八了?”
    赵金莲话赶话出了错,现在还发现外头居然这么多人,只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蔡二婶就在边上阴阳怪气:“真不要脸,这么小的孩子也欺负,老虎那么毒,还不吃虎崽子!都说侄子是半子,丧天良哟,以后谁家敢娶你家女儿做媳妇,谁敢嫁给你老聂家?”
    不独蔡二婶,围观的人也在指指点点。
    聂国山夫妻的事情村里都知道,谁都不是傻子,纺织厂的工作人人都羡慕,听说一个月能有二三十块,他们攒下几百再正常不过,攒不了才奇怪。
    先前赵金莲说聂国山家里一分钱没有的时候,大家就都觉得不可能。
    童言无忌,苏净禾一个小孩,长得干干净净的,说话半点不含糊,连细节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四周围观的自然没有一个不相信,忍不住互相议论起来。
    聂建军听到声音,心里着急,连忙也跟了出来:“正崖娃,你有什么话回屋说,外面冷得很。”
    苏净禾摇头,又转头去找蔡二婶:“蔡婶子,大伯娘说要跟我和二哥算总账,你帮我们做个见证好不好?”
    蔡二婶还没说话,赵金莲已经勃然大怒:“谁不知道老蔡家的看我不顺眼,你找她做见证,这是成心要合起伙来往我身上泼脏水吧?!”
    蔡二婶被气了个倒仰。
    乡里乡亲的,她原本不打算掺和这摊浑水,说两句添点堵也就完了,现在给赵金莲一骂,倒是起了逆反心,指桑骂槐地说:“我哪敢做什么见证,我不像有些人,我又没偷别人家的鸡蛋,我屋里养的鸡又没去偷叮别人家的菜!”
    说完对着儿子叫:“还愣着做什么,我做不得见证,去找能做见证的来,大队长总能做见证了吧?!”
    她那儿子听到老娘交代,一溜烟就往外跑。
    聂建军顿时着急起来:“自己家的事情,喊什么招队长!”
    他迈开腿就要去把人给追回来。
    可苏净禾又怎么会放他走,当即叫道:“大伯,你别走,大伯娘一下子说她没拿,一下子又说她拿了九十八,等一下会不会又承认她撬开抽屉拿了六七百了?我们不敢信她,只跟你要个说法。”
    蔡二婶也看出点迹象来,拦在聂建军面前,笑着说:“老聂,毛领导说,真金不怕火烧,等大队长来了,大家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楚,小孩子不懂事,搞错了也是有的!你现在要回屋里头,大家不知道里头经过,说不定背地里怎么说你们老聂家呢!”
    赵金莲色厉内荏:“喊啊!去 * 喊啊!老娘就在这里等着!喊谁来我都有理,别说是大队长,就是喊了书记来我也不带怕的!”
    第4章 做主
    聂建军看赵金莲在这里瞎嚷嚷,唯恐事情闹不大一样,气得青筋都迸了起来。
    他回过头狠狠地瞪了赵金莲一眼,吼道:“号什么丧!你不嫌丢人,我还要脸!”
    老实人发脾气,尤其吓人。
    赵金莲愣了一下,立刻窝起一肚子的火:“谁给谁丢人了?!”
    “这年头哪家没办过丧事,哪个不知道办丧事只有亏没有赚,老二家一下子走两口人,人情打点、迎来送往,哪里不花钱?镇上人又讲究,他们家那几十块的家底压根不够,我想着毕竟是你兄弟,不能叫走得太难看,还倒贴了不少进去!”
    “我倒是对得起你们,只你们两个畜生,良心都叫狗给吃了!不念我的好也罢,还来反咬一口了!”
    “一个两个姓聂的,就知道欺负我一个姓赵的,把我当外人是吧!我嫁进你们聂家几十年,生儿育女,伺候老人……”
    赵金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
    聂建军一脸为难地看着聂正崖和苏净禾:“回去说,回去说,你大伯娘这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也就是讲话有点难听,可要说坏心眼,那是肯定没有!”
    两人一个□□脸,一个唱白脸,配合打得天衣无缝。
    正吵闹不休,大队长招春平分开人群走了过来,问道:“怎么回事?都在这里吵吵什么!天都要黑了,还不赶紧各回各家,闹什么事!”
    聂建军陪着笑上前迎了几步:“招队长,怎么还真把你给叫来了,都是自己家里的一点小事,小孩子不懂事,这才闹出动静来,等我们关起门说开了就好。”
    又笑呵呵转头:“正崖娃,小禾,你们说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拦着两人就要往回走。
    聂建军一向是个老实人的样子,平常对侄子也好,苏净禾也好,虽然话不多,态度倒是算得上和气。
    可苏净禾知道,夫妻一体,如果没有聂建军的首肯,赵金莲怎么又怎么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前世聂正崖就是因为聂建军这个大伯投鼠忌器,吃了太多亏。
    她立刻叫道:“招伯伯,大伯跟大伯娘要跟我们分家,分的老房子里面连棉被都没有,我请他们把大爸大妈的东西还给二哥,他们不肯,说我们白吃白住了两个月,他们又去帮大爸大妈办丧事,耽误了挣公分,那些东西都不够抵的。”
    招队长严肃地问聂建军:“有没有这回事?”
    聂建军强笑道:“金莲说笑呢,谁知道他们还当真了。”
    蔡二婶在一旁放冷箭:“什么说笑,金莲都去撬人家抽屉偷钱了!”
    赵金莲忍不住回骂:“谁偷钱!你嘴巴放干净点,谁偷钱了?!”
    蔡二婶冷笑:“放自己家的鸡去叮别人家院子里的菜,偷偷藏了别人家鸡下的蛋还不肯承认,这种事情都 * 做得出来的人,怎么就做不出来偷钱的事了?”
    两人吵作一团。
    招队长听得脑壳疼,摆手叫:“都别吵吵,一个一个来!”
    赵金莲马上诉起苦来:“招队长,谁不知道办丧事糟践人,又糟钱,我跟大军他爸去给老二家的帮忙,家里找来找去也就几十块,镇上不同咱们村里,开销大得很,委实不够用,我们自己还倒贴了些,偏给小禾这个不懂事的看了,以为我要昧他们家的钱……”
    如果不是苏净禾知道内情,看她这副委屈的样子,现在多半就要被哄过去了。
    “招伯伯。”她叫了一声,“大伯娘撒谎,刘厂长先前说了,大爸大妈是为了保护集体财产牺牲的,后事有厂里全包,一分钱都没让我们家出。”
    赵金莲抬高声音打断她:“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懂个屁的白事怎么办,别在这里瞎扯淡了!”
    苏净禾马上正色道:“我没有胡说,招队长可以给纺织厂发电报,或者让人去问刘厂长。”
    赵金莲翻了个白眼:“刘厂长那么大一个厂长,屙屎都没空,哪里会管你这些破事……”
    苏净禾就抬头问:“大伯娘说是你跟大伯办的丧事,花了一大笔钱,那有没有账目的?”
    赵金莲一下子噎住了,恼羞成怒:“我又不识字!做什么账目!”
    苏净禾又问:“谁家办白事没有账目?就算没有账目,买什么东西各花了多少钱总能记得个大概吧?也不要你全部记下来,现在当着招队长和大家的面说几样就好。”
    本来就是没有做过的事情,赵金莲一时半会,又怎么可能马上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她平常可以蒙骗苏净禾跟聂正崖这些小孩子,可当着一村人的面,又有大队长在,真要说谎话,一下子就会被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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