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微变,把筷子扔回盘中。
    呵我的确是随便问问。
    许垂露给自己夹了一块排骨作为奖励她赌赢了。
    她说少女是随口一问,对方若要否定,便是承认自己在对她的来历与目的寻根究底。而萧放刀既要亲自审问她,怕是不想旁人越俎代庖的。
    看来,此人行事固然活泼乖张,却很有几分忌怕这位宗主。
    你这人看着怯懦老实,编起瞎话来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原先我当你是心虚才不敢看人,现在嘛她听着许垂露未曾间断的饮食之声,渐生烦躁,喂,你是不是真的耳朵不好?
    许垂露看她一眼,把嘴里的东西咽下,才缓缓开口:方才虽是玩笑,却也有不少真话。
    嗯?比如?
    姑娘的确姣美可爱。
    这直白的夸赞从她口中说出竟没有半点讨好谄媚之意,少女眯起眼,懒懒地拉长了尾音:哦,我哪里美呢?
    许垂露放下碗筷,答得流利:杏眼桃腮,面如满月,一双柳眉描得也好,深浅适宜,指上蔻丹鲜红似火,正衬肤色。此外,姑娘体态舒盈,颦笑顾盼时比静坐不动更加轻灵好看,这殊为难得。
    你
    少女瞪大了眼,一时竟不知作何回应。
    她有些慌赧又有些气恼地转移目光:你方才不是一直边吃边说的么,现在怎么不吃了?
    许垂露顺着她的话捧起瓷碗,低声道:品评旁人相貌本就不妥,若连对方的面容都不加正视,就更是无礼了。
    你这人虚伪至极!哼,纵你说再多好话,我也给不了你半点好处。
    许垂露似有些失望:连一壶水也讨不得么?
    少女又是一噎:你讲这些胡话就是为了要水喝?
    许垂露点了点头。
    少女面露嫌弃,却旋踵转身,掠出柴房,往左侧的膳房去了。
    玲珑倩影飘然跃出她的视线,片尘不惊,半开的木门都未曾翕动半分。
    如此轻功在不会武功的许垂露看来已玄妙得接近幻术,她不由开始思考其余人的功法究竟到了何种境界。
    她的瞳色被瞻念绎思染得更深了一些。
    朝露,我使用过的色与质是否会保存在系统里?
    [会的。]
    画板默认的黑线代表的是形,并不含有色,是么?
    [是。]
    那我方才表现得如何?
    [很好,可以说令人惊喜。]
    许垂露轻呵一声。
    朝露停顿片刻,似乎有些困惑:[我有何处得罪了您吗?]
    这系统远比她想象得智能。
    我被人用剑指着额头时,你并未出现,我在为那少女的身份困惑时,你也没有发出提示。我原本以为你是担心我们的对话会被旁人听到但是,在她进屋之前的几秒我们仍在交谈,以她的素质不可能对此毫无反应。所以,我与你的交流是自动被屏蔽在外的。
    [我并不曾向您隐瞒这件事,我]
    你没有主动提及,你只是用巧合的沉默营造出这种错觉,以更好地观察和审视我。我很信任我的感觉,你无需否认。
    [我想是您太敏感了。]
    是么?有人认为敏感是疾病,有人认为敏感是天赋,但对我来说,它是认识事物的一种方式。在我们的交谈里,你显露出一种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长者的傲慢。指引,可以是控制的前兆。
    [您这样想,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愿意为我的真诚起誓。]
    许垂露神色不明:你说,我们是合作关系,但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助,但你不需要我。
    [并非如此]
    她按住额心,摇了摇头:我不想深究,也无意指责你。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你非常重要。所以,待会儿我呼唤你时,请不要掉链子。
    [好的,我会遵从您的指令。]
    许垂露迅速地结束了这场交流,因为少女的身法实在太快,她脑内的声音还未彻底平息,对方就捧着一碗清水踏进了柴房。
    一截玉腕伸来,水面荡起的细小涟漪在她的肌肤上映出了跳动的波光。
    喏,喝完就跟我走吧。
    许垂露双手接过,却没有立即饮用。
    她想要提取水这种质,但发现方才不费吹灰之力就自己出现的材质球此刻只是微弱地从水面冒出半截小小的气泡。
    [宿主,越是纯净的质就越难提取,短时间内可能很难成功。]
    朝露见她快要望穿秋水,不由提醒道。
    而她不曾放弃。
    这水摸着很凉,不像是从茶壶或是灶锅里倒出来的,而且清澈无杂,河水或溪水很难达到这种程度。
    如果水所指的范畴太大,那就换成某一种水。
    井水会是井水么?
    许垂露念头一出,那透明的球体倏然升起,缓缓流转的新质井水,收入囊中。
    当然,这消耗了她不少体力,刚刚吃饭恢复的十点体力现在已经用去一半,橙色的进度条后显示的数字降为15。
    喂,你愣着干什么?少女狐疑地瞥了眼那丝毫未动的水线,不敢喝?是怕我下毒啊
    她顿生怒意,作势要去夺那瓷碗:那就还给我!
    这喜怒无常的小疯子。
    许垂露咬住碗口迅速饮下,甘冽井水涤净了喉间的油燥与干渴,尽管因囫囵打了个水嗝,她依旧觉得身上舒畅多了。
    果然,见她急不可耐的慌张模样,少女又开心地展露笑颜:走吧。
    她拿袖口抹了一把嘴上油渍,两手撑着地面慢慢起身。她知自己有低血糖,贸然站起必定要头晕一阵,只能把动作放得缓而再缓。于是当她立在窄小的屋门前时,少女的身影已到十丈开外的小径上了。
    明日映天,清风和畅,眼前的郁郁山景曾是她笔下的一抹深绿,如今却以这般高伟的威势向她倾来。
    这短暂的停顿引起远处相候的少女的不满,她飞身赶来,叱道:你怎这么慢
    在打量许垂露全身后,她的不满顿时化作惊讶:你想不到你还挺高的。这么薄薄的一片,像鬼一样。
    许垂露勉强把这当夸奖收下了。
    我不会武
    她摆手打断:我晓得你这人有几分聪明,知道落到如今境地唯有示弱一途可以保命。但你要知道,不会武功绝不可能成为洗清嫌疑的证据,你若显露出半点武功,怕是早就没命站在这里了。
    语气虽显不耐,言辞却不可谓不真诚。
    多谢姑娘提醒。但我是想说我没有轻功,这双腿再卖力也不及姑娘身法一二。许垂露低头垂目,苍白干瘪的面容显出几分无可奈何的颓丧,况且,你说得对,生成这模样,你若要拖着我或扛起我走,我怕是要生生折在半路。
    少女眯了眯眼,嗤道:你还知道自己不堪用啊。
    是,所以还请姑娘走慢一些,否则这样来回奔走,浪费的是自己的气力。
    对方略一挑眉,没再说话,却依着许垂露的步子放缓了行速。
    通往萧放刀居所的道路格外漫长,和许垂露想象的大堂正殿不一样,这小路连接的似乎是一处幽僻的静室。翠竹环绕,茗香悠远,完全不符合绝情宗的整体风貌,就连牌匾上的名字也透着股不合时宜的禅意攸心居。
    怎么会这样呢,就因为她在画场景的时候找了某座道观作为参考么?
    不过很快,这点微妙的违和感就被更加不和谐的东西盖过了。
    攸心居屋门半敞,里面传来一阵幽咽的吞声低泣。
    那断断续续、委屈又无助的哭声是由一个男人发出来的。
    啊这就,挺刺激的。
    阅本无数的小画师停住了脚步,却竖起了耳朵。
    第4章 .在线作法
    许垂露见少女就要直接进去,抬手扯了扯她的袖子:宗主现下方便见我么?
    对方奇怪道:你又耍什么花招,快些进来。
    既然绝情宗弟子都不在意,想必他们武林中人本就是如此不拘小节的。放下这点心理包袱,她踏过那条高及腿肚的门槛,望见了屋内的景象。
    萧放刀在屋门正对的楠木矮几前支颐半躺,流墨样的乌发从肩头垂至地上竹席,堆出一道蜿蜒曲径,玄色大氅将她的身形盖住大半,只留一段纤秾合度的手腕与骨节明晰的五指露在莲花铜炉熏出的袅袅降真香中。
    攸心居陈设简洁,装潢雅致,除缟素玄青之外几无其他色彩,置身其中恍如身临道场,而在这样的清净之地赫然卧着一位危险又美丽的大野兽,无人不会被这惊心动魄的昳丽吸引。
    因她阖上双眼,扇形图也暂时隐匿,许垂露看得屏住了呼吸真是一幅绝佳的参考,如果有拍摄设备能留下这一刻的影像就好了。
    [抱歉,宿主,我没有这项功能。]
    如果你能拍照,也就不需要我这个画画工具人了。
    她的目光在萧放刀身上流连太久,一时都没瞧见跪在地上的那个男子。
    男子用窄窄的箭袖抹了一把眼泪,泣道:弟子当真不知那人是什么来头,竟能潜入防备森严的宗门武场,好在宗主慧眼如炬,一眼识破那人的伪装但弟子保证,除了那韭叶面外,门中上下绝没有第二个可疑之人了。
    韭叶面?
    许垂露皱起眉头。
    [想必是对您的别称。]
    她忽然觉得这系统活跃过头也并非什么好事。
    把人带过来。
    萧放刀腾出一只手压住眉心,仍未睁眼。
    这句话无明确指向,少女却立即朝座上之人架手一揖,然后蓦然出掌击在许垂露后心。
    她不曾设防也无法设防,被这少女看似轻巧的一搡推得往前趔趄几步,一下跌坐在萧放刀面前。这一跌激得她背后汗毛骤立,对面的萧放刀也因这夸张的动静掀开眼帘。
    好像上次被人一把推倒在地还是小学做广播体操的时候。
    站在她身后的男生看着她僵硬又不稳的动作,好奇她这种竹竿样高瘦单薄的个子会不会一推就倒,然后一时手痒付诸了实践。
    十一岁的许垂露收获了双膝上两块丑陋的疤痕和一封歪歪扭扭的道歉信,以及,对同龄男生一视同仁的刻骨的厌恶。
    许垂露头顶飘来一句不怎么友善的问候。
    做什么?
    那双狭长凤眼被眼睫遮住不少,本就幽深的瞳色显得更加诡戾叵测。
    然而扇形图已经开始运作,许垂露余光一瞥,发现它的成分格外简单,疑惑占据了整圆的90%。
    她再次迎上萧放刀深不可测目光,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没有愤怒,没有厌恶,没有嘲弄
    就这?
    抱歉,我没想做什么,是她许垂露转头看向正在原地发愣的少女,是这位姑娘推的我。
    宗主!我只是未料到她这么弱,绝非故意让她投怀送抱!少女急忙解释。
    ?
    没有人认为她是在投怀送抱,谢谢。
    萧放刀扬手振袖,以一道袖风引门合闭。
    地上男子蓦地停止抽泣,默默起身挪步,与那位少女分立在锦屏两侧,如两位持戟执棍的黑脸门神。
    熏炉中线香恰好燃尽,光线也被屋门滤去许多,气氛霎时变得冷寂。
    许垂露没动。
    一则是坐着的确比站着省力,她才走了一段曲折山路,不想放过这休憩良机,二则是萧放刀没发出让她挪动的指令,眸底的情绪也十分稳定,所以,此时当以不变应万变。
    伸手。
    她依言伸出右手,腕间搭上了很有温度的两指。
    在刻画这手时她想的是如何将它画得好看,但被这么一摸,她又明显感觉到指腹上粗糙的老茧也许武人的手不该这么漂亮的。
    萧放刀自然不知道这低眉顺眼的小卧底心里计较的是自己这手的骨相皮肉。她探着此人的脉搏,神情愈发沉肃。
    半晌,她叹了口气:风符,不是叫你给她喂饭么?
    被唤做风符的便是那位给许垂露送饭的少女,她听到自己的名字,忙上前一步拱手回答道:弟子喂过了,她也都吃完了。
    原来当真有人能虚成这样。萧放刀眉峰稍聚,对许垂露道,没病也没中毒,他们以何迫你来此?亲人性命还是情人安危?
    她愣了愣。
    目前的情形是,由于她不会武功,又实在太孱弱,所以被排除了怀有歹心上山卧底的可能,直接被当成受人胁迫来送人头的小喽啰?
    许垂露的诧异落在萧放刀眼里便是被猜中心思的慌张了。
    说吧,谁派你来的,又是谁助你藏匿?被发现后既未寻死,定是不想为这件事搭上性命吧。萧放刀两指缓缓拂过她的腕骨,颇有耐心地循循善诱,放心,只要你据实相告,我必不为难,很快就让你下山。
    许垂露没说话。
    也莫要想着缄口或是撒谎,因为萧放刀盯她一阵,又忽然松手,轻轻一笑,罢了,不吓唬你。
    终于还是来了说真话没人信,编瞎话才能苟命的尴尬时刻。
    对方对她用的是怀柔之策,就连威胁都只是毫无恐吓的点到即止,但这根本没能让许垂露感到放松,萧放刀给予这样大的忍让,只是希望得到符合自己期许的答案。
    如果她给不出来
    许垂露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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