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意山庄。
    这里的恢弘奢阔与绝情宗全然不同,不是红飞翠舞的靡丽,也不是云阶月地的缥缈,庄内弟子的面容衣饰并不打眼,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制式奇特、刃光凌凌的冷兵铁器,它们器型规整,质地坚硬,属肉眼可窥的上佳品质。
    竹风派是不是靠制棺发家的许垂露不知道,但敛意山庄祖上必定是个打铁巧匠。
    坐在聚侠堂中,她仍能隐约嗅到铁水的味道。
    就感觉坐垫下随时会戳出一排钢刺,墙壁中随时会射出百十支暗箭。
    饮过一壶松醪春,正邪两道主首终于停止寒暄,切入此行正题。
    至幽刚刚及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看水少侠青年才俊,也不曾娶妻,倘若他在招亲中取胜,我们两派结了姻亲,往后自然冰释前嫌,不动兵戈。
    萧放刀笑了笑:何盟主这是看上了水涟,还是看上了无阙?
    两者一体,有何分别?我看水少侠也只习得和湛一卷,就算要此作为聘礼,也不算过分罢。
    明抢自不可能,暗夺也无结果,此事本来无解,但萧放刀忽然把无阙授给两个年轻人,便给了敛意机会。
    只要传人,只要一卷,相较从前,这的确算是不小的妥协。
    但是,且不说双方仇怨是否真的能就此化解,单论这种把儿女婚事作为筹码的做派,就令许垂露极度不适了。
    为什么在武侠世界里,和谈也能变和亲?
    第75章 .悬瀑如流
    许垂露悄悄觑了眼水涟, 对方坐姿端正,脸色平静,只有搁在膝上的双手是紧攒的。
    她不由叹息。
    【朝露啊, 你看你干的好事。】
    [?]
    【如果当初不是你发布那见鬼的观战任务,我就不会想出这种见鬼的法子让水涟获胜,也就不会有无阙现世的假象, 更不会给武林盟提供崭新思路, 让水涟成了一块被盯上的肥肉】
    [依照您的逻辑, 追根溯源,这全都要算在楼玉戈头上, 毕竟无阙是他所创。]
    【你说的有道理, 说到底,是我不该想什么走出舒适区, 画那张费时又费命的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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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无阙真在萧放刀之手, 此事或许还有可商榷的余地,但他就算强留水涟也得不到他想要的无阙, 与其留他,不如留我。】
    [您想留在敛意山庄?]
    【我可没说。只是万一萧放刀愿以无阙换这联盟,或是到了非交出无阙不可的地步,我至少可以替水涟留下来, 用这点把戏糊弄他们, 总也能蒙混一段时间。】
    [宿主,您不必这么快就做好牺牲的准备。]
    【什么牺牲,入赘的事能叫牺牲吗?何况, 如果那位二小姐真是我初次下山时所见的姑娘,性情也如她那样温柔娇怯,与其被何成则嫁给一位素未谋面的魔门堂主, 不如找个我这样细致妥帖的人照顾她,一举两得,难道不好?】
    [何成则应当不会把何至幽嫁给一个女人。]
    【?】
    不会聊天可以闭麦,谢谢。
    诚然,看完热闹就打道回府是最好的结果,但自她踏入敛意山庄的一刻起,便知此行危险远甚她所预估。
    萧放刀不会留下水涟,更无法交出无阙。
    或许智勇双全的天下第一已有对策,但许垂露并不打算依靠她解决所有问题,她是人非神,性格又如此执拗决绝,走到最后多半是要玉石俱焚,那不是自己想看到的。
    作为世外之人,她固然可以傲慢地鄙夷夺谱之举的愚蠢荒唐,但她无法轻易评判其中是非对错。他们对无阙的渴望,绝不仅仅出自趋名求利的需要,这门高于整个武学体系的功法似夸父所逐之日,精卫欲填之海,尽管它带来一场尸横遍野的灾难,但对武人而言,它仍具有不可磨灭的致命魅力。
    这种诉求是萧放刀压不住的。
    毕竟,即便是许垂露自己,也曾被无阙初现时超然的美丽震撼。甚至,她一度以为,楼玉戈此人若是真实存在过的,他大概率不是人。
    罢了,她想,要真到了武林盟围攻萧放刀的紧要关头,她便用这个办法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英雄救美。反正萧放刀早就有放她走的打算,想来也不会不同意。
    许垂露暗下决定时,忽闻鼻下如流花的幽香浓郁不少,她低首一看,才见它一丝一瓣尽数向下垂落,已是完全盛开之状!
    她稍敛惊喜之色,小心翼翼地抚弄花瓣,先前她试过以水生木,她有平水在手,木质对她有亲近之意,芽、叶、干、枝、花皆已被提取,柔和的生气凝成一团青色的烟球,自如流花土中缓缓升起,明明是大功告成之兆,它却有小半扎在土里,挣不出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卡bug了吗?】
    [显然,您尚未完全领悟何为木。]
    【我已经悟了!如流的生长过程虽短,却符合生华之义,它卡在这里,必定有别的原因。】
    [抱歉,我无法替您思考。]
    木形态万千,不像水仅有三种,春为木,东为木,仁为木,清为木,它最是慷慨宽和,只要足够耐心便可得,还有什么能阻碍它被提取?
    生华许垂露喃喃低语。
    她知不能这么干耗下去,提取抽象质的过程本就消耗巨大,再耽搁下去就要木人两空了。
    苦思无果,她只能拨弄花瓣寻找灵感,但因心焦太甚,她力道一大,顿有一丝白瓣被她扯落,与此同时,陷在土里的木质似乎颤抖了一下。
    ?
    为确认自己没有眼花,她试探着扯下了第二片,木质果然又有动静。
    【它我、我好像懂了。生与死相对,要得到完整的生,需要它彻底死过一次才行,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意思?】
    [实践大致证明了您的猜想。]
    许垂露大喜,喜过之后却又愣了。
    懂是懂了,但让如流花迅速死亡看似容易,实际操作起来还是颇有难度的,就算她把花叶拔光,根茎犹在,就算她把根给刨出来,一时半刻也死不了,总得用火烧或是开水烫才能保万无一失。
    眼下这形势,他们还不知要谈多久,她怎么熬得住?
    萧宗主考虑得如何了?若觉为难,不妨再饮一壶,慢慢思量。
    她听到何成则这么说,大为感动,谈判也是需要中场休息的,不愧是盟主!
    萧放刀闻言,没有答话,更不曾饮酒。
    趁此间隙,许垂露快速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近些说话。
    萧放刀见她神情紧张,微微蹙眉,也不顾何成则的打量,倾身附耳,往许垂露那侧靠去。
    许垂露知道这群武人耳力超群,遂吸取教训,贴近萧放刀耳畔,轻而又轻地道:宗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这花快点死去?越快越好。
    对方眉心一跳,未料她要说的竟是这个,很快便笑出了声。
    ?
    许垂露:好笑吗?这问题很重要,在线等,挺急的。
    这有何难?
    萧放刀抬手之际,掌中已蓄蕴内力,纤秀的五指自如流花顶轻轻拂过,素丝如悬瀑飞泻,全数落在黢黑软泥之上,她收手后,青叶摇落,枝干寸断,异香大盛。
    如流花当场死亡。
    [恭喜您获得新质:木。]
    系统提示响起时,许垂露顿时感到一股被掏空的晕眩,她扶住桌沿勉强支撑,没让自己一头栽进土里。
    何成则终于忍无可忍。
    他蓦然从主位站起,冷笑道:萧放刀,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垂露一怔。
    糟了,她顾着让萧放刀帮忙,忘了这地方乃是敛意山庄聚义堂,议事之地,招呼不打一声就突然动武,尽管是对一朵花出手但那也是十足十的挑衅了。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解释,却听见萧放刀无辜又欠揍地道:怎么?
    嘶,她爬不起来。
    你纵要与这位姑娘商议如何让我快点死,也不该在我眼下说得如此大声罢?何成则踱步而来,目光落在如流残骸上,还有这花当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
    误会大了。
    许垂露叫苦不迭,这人要听也该把话听全了才是,为什么要靠关键字自行脑补?很不严谨!
    眼下她再顾不得什么脸面礼节,只得移开花盆,与何成则正面相对:宗主并无此意。
    对方脸色虽不好看,却未对一个普通弟子动怒:许姑娘有何解释?
    我方才是说我快要死了,宗主闻言发怒,才毁了我的花。
    他皱眉道:你
    您有所不知,我根骨不佳,自幼多病,宗主授我无阙之后,我承不住这门功法,常觉心力不足,方才我又感五脏剧痛,便央宗主为我调息,又怕她不应,只好说自己快要毙命,以求垂怜,谁料
    谁料她冷酷无情,还摧花吓唬人!
    她用愤懑的表情补全了未竟之语。
    原来如此。
    许垂露的话,何成则只信了三分。
    这姑娘瞬息之间脸色苍白,气息虚弱,并非作伪,的确似遭某种功法反噬所致,但显然还未伤至性命。
    至于萧放刀对她的态度
    教她无阙,又带她随行,自然视她为亲信之辈,若她真因无阙受害,能苟活至今,萧放刀必已救她多次,不可谓不爱重。而许垂露虽为弟子,言辞行止却不见半点卑谦恭顺,萧放刀已宽容至此,她竟还在自己面前出言无状、诋毁尊师,萧放刀却既不否认,也未降惩,简直是纵容无度。何成则又思及两人共乘一骑的情景,更是笃定。
    人前尚且如此,人后该是何等恃宠而骄。
    萧放刀此前神色犹疑,明显是对他的提议有所意动,岂会突然变脸。倒是在与许垂露交谈后恼而毁花,不无可能。
    他恢复平静和悦之色,对萧放刀道:徒弟病情要紧,萧宗主莫要置气,和谈之事可改日从长计议。
    许垂露暗松一口气。
    又听他吩咐身侧侍卫:领两位贵客去叶园休息。
    萧放刀微笑:多谢体谅。
    在何成则看来,这笑多少含了些苦涩无奈,而许垂露看得分明,她笑得真情实意。
    作者有话要说:  老何,虚假的盟主,真实的磕学家。
    第76章 .雾里看花
    侍卫引两人出聚义堂, 往西侧内院走去,许垂露气力不足,只能很不体面地被萧放刀扶着走, 走出数十米,她忽而转头回望,频频蹙眉。
    她虽有些头晕, 却还没到完全糊涂的地步。那么大一个水涟呢?他不是应该和她们一起走么?怎么不见人?
    而她见萧放刀步履从容, 并无意外, 便暂且压下疑虑,专心行路。
    前头那位黑衣黑脸的侍卫一言不发, 因顾及两人的速度只能放缓脚步, 硬是将宽阔石道走出股黄泉路的诡异险恶来。
    终于,三人抵达叶园, 侍卫在距其一丈处便停了脚步, 他抬首望向拱门上刻着叶园二字的牌匾,抱拳一揖, 转身离去。
    许垂露怀疑自己眼花了,他对着空气行什么礼?而且还未抵客房,谁知这叶园里面该怎么走,又不是鬼门关, 那位老兄跑得这么快作甚?
    两人在冷风中伫立了片刻, 许垂露恍惚中嗅到一阵花香。时值冬日,又处西北,园中尽是松柏榆樟, 不见花迹,何来花香?
    很快,她便知这香气的源头是何一位紫衫绛纱的妇人。
    妇人容颜昳丽得惊人, 纵是此类过分浓艳的色彩也压不住她的风华,她挽着那片款款浮动的绛色绡纱向两人所在之处走来,令花香为美人让行。
    此情此景让许垂露蓦地生出一丝熟悉,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在别处也见过这种轻盈柔软的布料,只是那时的是冰绡!她再次打量妇人的五官,再次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若面前这位是传说中的叶夫人,那么她与玄鉴所见的少女必是二小姐本人了。
    可是,怎么可能?
    叶窈脸上温和有礼的微笑在瞥见许垂露半死不活的颓态后倏然散去,她急急走了几步,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许垂露刚要答话,便听萧放刀客气一笑:不妨事,死不了。
    叶窈面色稍缓:这位姑娘需要休息,我领你们过去。
    有劳了。
    两人交谈并无剑拔弩张之气,盟主夫人也不曾对两人多加打量,只以寻常待客之道应对,许垂露还未想明白那少女究竟是何来头,便已被稳妥地引进了一间暖和干净的厢房,安置在一方柔软舒适的软榻,又被喂了碗益气滋补的参汤,算是恢复了三成。
    叶窈亲自忙活,身边一个侍女也没有,许垂露心惊胆战,愧不敢受,待她停下,忙道:多谢叶夫人
    叶窈略一弯唇,学着萧放刀的语气道:不妨事,累不着。
    近日庄中来了不少客人,夫人事务繁忙,不必为我们耗费心力。萧放刀将药碗递还给叶窈,语中含婉拒之意。
    两派恩怨我管不着,你们进到叶园,无论是人是鬼,我皆会悉心招待。她扬了扬眉,我看许姑娘暂无性命之忧,眼下更需安静歇息,便不叨扰了。
    叶窈轻轻带上门扉,走得利落。
    许垂露见人走远,猛然坐起,先警惕地环视一番四周,才压低声音:水涟去哪里了?
    他进不来。
    为什么?
    萧放刀蹙起眉尖,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是作罢,耐着性子解释:叶园乃叶窈所属,在何成逸活着时便是这样,男子不得入内,擅自闯入者将被视作敛意叛徒来处置。
    还有这种规矩?这是她的住处么?
    她与何至幽还有叶家旧属都住在这里。
    许垂露扶着下巴思考片刻:没有何成则?
    萧放刀笑了笑:除非他不是男子。
    她若有所悟。
    刚才那个侍卫在叶园前行礼,说明庄中之人对叶窈十分尊敬,如果她只是前盟主遗孀,恐怕得不到这么大的尊重,可是,如果她只是被迫委身小叔的嫂夫人,旁人亦不会对她如此重视,先前苍梧说他们没有孩子,看来就是因为这对夫妻根本就是有名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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