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至幽的话是对自己说的。
    她要自己看清形势,一时半刻动不了萧放刀,就该把目光放在其他亟待处置之事上。譬如
    哦?还是何姑娘知晓顾全大局。
    何况,新春将至,比武招亲也筹备得差不离了,眼下大动干戈,未免太伤和气。何至幽仿若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萧宗主为庄主所邀的客人,至少要待到这场盛事结束再走吧?不过,萧宗主毕竟有伤在身,若觉敛意煞气太重,不宜疗养,先行回宗也无不可。
    此言一出,众人如梦初醒。
    何成则未死时,招亲招的是继承者,仍要受庄主管教钳制,他这一死,娶得何至幽者便直接成了敛意半个主人,如此一来,想要攀亲上位者恐怕更多。
    只是以叶窈与何至幽的处境,比武招亲太过冒险,除非她们对获胜之人甚为自信。堪与敛意相配的门派不过那几个,她提及此事,是不希望何成则的生死影响武林盟的合作。
    至于对绝情宗,她给了对方全身而退的机会,且将选择留给了萧放刀,看起来宽仁之至。
    天际显出一线黛蓝,萧放刀携许垂露回到众人视线中心。
    她衣上血迹半涸,脸上血污虽被许垂露擦去一些,但红痕犹在,这让她看起来并无伤者的苍白孱弱,反像一柄淬火而出的锋利长剑。
    水涟与风符聚在她身侧,这才敢显出一点忧色来。
    依照眼前情形,及时赶回幽篁山才是上策,待招亲结束,敛意与别派联姻已成定局,难保他们不会反口。
    然而,萧放刀却道:何二小姐盛情相邀,我等却之不恭。
    那自然好。萧宗主有如此诚意,我们再要为难也太不识抬举。何至幽转头扯了扯叶窈的衣角,恭敬道,有劳母亲安置新客了。
    这千余号人的饮食起居足以令叶窈头疼许久,但只要萧放刀还在西雍,一切便还有转圜余地。
    她稍敛愠色,轻点螓首:叶朽,领他们去客舍。
    绝情宗众离开后,盼天原各派亦怀着各异心思陆续散去。
    这场比武的结果绝对称不上好,光是何成则之死便可在江湖掀起滔天巨浪,但何至幽以四两拨千斤之法重拿轻放,令此事陷入另一种不可预知的诡谲。
    这对母女在渐渐暗下的天色中保持着漫长的沉默。
    夫人。
    叶枯走向她在今日饱受挫伤的主人,以极低的声音交代了自己猜测与验证。
    这却让叶窈发出一声无法抑止的嘶吼:你说什么?!
    四人回到萧放刀的屋舍,才进屋门,却见堂中竟已坐了个伏案酣睡的人。
    那人听见开门动静,一个激灵猛地醒来。
    苍梧?许垂露愕然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没有去盼天原吗?
    苍梧睡眼惺忪,疲惫道:我没事去那找不自在作甚,打一场少说几个时辰,待我看过一轮,回来后哪儿还有力气给她收
    萧放刀轻咳一声。
    苍梧这才看见那黑漆漆的人影,不由喜道:你竟没死!
    当然,这喜在窥见萧放刀伤势后就锐减了。
    你、你还是去躺着罢。她愁得揉下几根眉毛,今日只能作简单处理,你这外伤有些重,天色太晚,油灯不够亮,容易出差池。
    多谢。
    既有大夫,风符与水涟便待在屏风之外静静等候,过了片刻,苍梧唤人帮忙,许垂露急匆匆就赶去了。
    风符皱起眉头,戳了戳水涟的胳膊:你怎么如此迟钝?许垂露不通医术,能帮什么忙?
    水涟面色一黑:我不能去。
    怎么?
    水涟还不知如何解释两人关系,随口敷衍道:我的伤还没好全,虚弱得很,去了也无用。
    风符眯眼道:这么娇弱啊,我是看你今日连一个小小护卫都打不过,狼狈成这样,伤在哪儿了,让我看看!
    水涟侧身欲躲,却被对方轻巧抓住了手腕。
    这么一探,风符目光骤锐:你谁干的?!
    水涟垂目苦笑:咎由自取,与人无关。
    你还想瞒我?想也知道无非是武林盟那群狗腿子,哼,快说那人是谁?
    已经死了。
    风符一愣:何成则?
    嗯。
    风符冷笑一声,起身往屋外走去。
    水涟赶忙阻止:你要去哪里?
    去盼天原找到那狗贼的尸体挫骨扬灰!
    水涟心中叫苦不迭,却听牙床处传来一声微沉的喝令。
    风符。
    风符闻言一顿,立刻回步赶到床畔:宗主?
    萧放刀双目合闭,面色平静,任苍梧施针用刀也无痛色,只是因卧床之故,声音不及往日果断:你来此途中,可曾见到玄鉴踪迹?
    玄鉴她不是与你们同行么?
    那便是没有了?
    嗯,我没有她的消息。
    萧放刀嗓音渐冷:这便是我答应留在敛意的原因。你、俞中素、周渠,千里之外不应出现之人全都到了,唯独缺了本就在西雍的玄鉴与其所领的一行弟子。
    风符也觉察到事态有异,不由紧张道:怎会如此?
    若我不曾会错何至幽的意思,玄鉴应当就在庄内。你轻功上佳,可趁今夜稍加打探,但不必逞强。
    好。风符抱拳一礼,我这便去,宗主要好生休息。
    嗯。
    苍梧用过药后叮嘱几句就回去了,水涟亦不便久留,与之前后离开。
    萧放刀见床侧之人如灯下鬼影般僵立原地,心中稍戚,开口道:你今夜去另一屋睡吧。
    许垂露动也不动:不去。
    你在此处,我睡不着。
    许垂露反驳道:我不在这里,你也是睡不着的。
    萧放刀妥协一叹,你究竟想要如何?
    许垂露屈身坐在床沿,紧紧盯着那张过分清晰的面孔:我想要看着你。
    萧放刀似乎想起什么,登时把头侧向一边:没什么可看的。
    你之前说你也这样看过我,如今正好是我讨还的时候。
    你随你。
    萧放刀无可奈何,只得阖目佯睡。
    半晌,她觉察到身侧被褥扯动,床板微颤,还隐隐伴有压抑的抽噎声。
    她睁眼一看,果见许垂露把脸埋在被子里,不知是在好罢,这般情形,只能是在哭了。
    然而萧放刀不明白她因何而泣,若是为自己,明明此前都无甚反应,若是为别的,许垂露又非感情用事或敏感易泣之人,实在不知能有什么缘故引她如此。
    你怎么了?
    这绝不是什么好的安慰之语,却是萧放刀最真切不过的关怀。
    有鬼
    许垂露的哭声闷在蓬软的棉花里,显得细微而脆弱,令再荒唐的答案都变得真心实意。
    萧放刀显然也料不到原因竟是这个,她所接触的人中,哪怕是三岁孩童也不会因此哭泣,但许垂露毕竟非比寻常,也许这间屋子里真有什么让她忌怕之物。
    她搜肠刮肚,把那句干瘪的宽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道出:世上没有鬼。
    这话显然无甚效果。
    许垂露不仅未曾停止啜泣,哭声中甚至还掺进了一丝绝望。
    是她心里有鬼!
    母爱变质来得太突然,她不允许自己有这种道德沦丧的念头!
    第102章 .闺中贵客
    许垂露对自己的喜好向来有着清醒的认识, 从性取向、专业选择、职业规划到对未来伴侣的想象。她知晓自己不是外向、热情、勇敢的人,所以更适合向内挖掘的职业,因为这一点, 她的社交圈也比较窄,除了工作上的往来之外,能够毫无顾忌谈心聊天的也就那么两三个。快乐的独居生活持续几年之后, 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有结束单身生活的必要, 上一段能算得上感情经历的故事还发生在学生时代对某位学妹无疾而终的暗恋。
    这也奠定了她对恋人的期许, 温柔可爱、天真无邪、坦坦荡荡,会主动接近、主动分享自己的一切, 无论发生什么, 都让人不忍苛责。
    那位被暗恋者也什么都好可惜是个直女。
    当然,是她个人的可惜罢了。
    总之, 在感情中, 她不希望对方太过强势或冷漠,那会对她产生很深的压迫感, 好友的理性尖锐已让她偶感不适,像萧放刀或者说她最初想象的萧放刀那样的,放进家里跟摆一座冰雕没什么区别。
    有所改观是从发现萧放刀其实很好应付开始。
    她与萧放刀不存在竞争关系,更无立场之别, 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主从、师徒的联系, 一切虽因无阙而起,但萧放刀从未想过利用自己去解决问题,这或许是她们能够以一种平等姿态相处的原因。
    直到今日之前, 她都认为自己与对方之间没有什么障碍,至少,她们已算是俗意义上的朋友了。
    直到回屋之前, 她还将那份不可名状的恐惧与担忧视作亲见何成则之死的应激反应。
    直到萧放刀闭眼之前,她仍觉得自己畏惧失去的情绪可以用凝视萧放刀这个大活人来稍加平复。
    然后她亲眼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发生了改变。
    它不再锋利美艳、凌厉迫人,而变得柔软温和、不设防备,几乎与她幻想中的恋人完全重合。
    再然后,一个突兀荒唐至极的念头闯入脑海,她竟觉得自己应该效仿童话里的那位别国王子吻醒眼前沉睡的美人,反正她也是误入异的来客,当然要主动承担起拯救公主的责任
    那才有鬼!
    许垂露第一次被自己的厚颜无耻震惊。
    许垂露啊许垂露,这么多年了,我竟没看出你是一个乘人之危、见色起意还试图合理化自己无耻行径的老色胚!
    一方面,她快速而清晰地认识到这念头诞生意味着什么,另一方面,她又深刻怀疑起自己的道德水平和奇怪癖好,春心萌动就算不发生在花前月下时、良辰美景夜,也不该发生在一个半死不活的伤患面前。
    一切纷纭情绪压在她已危如累卵的心头,迟来一步的悸动与自我鞭笞的痛苦挤作染湿棉被的无色墨汁,伤感又滑稽地记下这份无人能懂的心事。
    萧放刀在困惑与无奈中接受了许垂露的眼泪。
    次日清晨,许垂露发现自己竟维持着趴伏枕臂的姿势睡了整整一夜,睁眼只觉眼眶酸胀得厉害,呼吸也不甚匀畅。
    她觉得自己这样不大可能睡得着,于是向萧放刀投去一个怀疑的眼神。
    对方看着那双红肿似桃的眼睛,淡淡道:我看你哭得差不离了,便点了你的睡穴。
    许垂露愕然无语,就算如此,萧放刀至少应该稍微调整一下她的位置比如把人抱上床什么的,居然就这么放任自己睡了一整晚,也不怕她活活憋死么?!
    萧放刀显然没懂她的无声控诉,继续道:昨夜之事,我不会告诉旁人。
    许垂露简直觉得昨晚的一切完全是一场幻觉,僵硬答道:那我还是真是要谢谢宗主了?
    不必言谢。
    她慢慢站起,打算去洗漱一番冷静冷静,关节处却传来几声咯吱响动,那诡异睡姿果然让她肩颈腰腹无一处不酸痛。她心中哀怨,本想抱怨几句,但扭头便见萧放刀浑身是伤仍无异色,顿时没了卖惨的心思。她去院中打了水提去膳房,却感其间暖意未消,似乎刚刚才生过火。
    她走近一看,铫子里果然已温了一壶水。
    看来萧放刀比她醒得早了不少。
    许垂露以热水敷面,眼周干涩之意终于消去一些,但在院子里被苍梧瞧见时,还是引对方大吃一惊。
    你、你没事吧?苍梧未料她会如此伤心,连忙宽慰道,你家宗主的伤还没到要命的地步,至多一月就能恢复个七八成,你若天天这样以泪洗面,说不准比她倒得还快
    许垂露尴尬道:不,我没有
    苍梧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道:我知道,这刚刚开始,对方有一点磕碰都免不了心疼紧张,更不要说险些丧命了,但将来日子还长,萧放刀又是这种性子,你不能和自己过不去。
    许垂露已经听不大懂了,打断道:你在说什么?
    苍梧讳莫如深地及时缄口,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我今日再施诊一次,看看具体情况。
    许垂露仍有些发晕,没在意苍梧的胡言乱语。两人回到屋内,萧放刀已换好中衣,正端肃地坐在床沿喝药。
    苍梧抱着医匣走去,随口问道:昨夜感觉如何?有何处疼得厉害么?
    没有。
    苍梧点点头,回头瞟一眼许垂露,递去个看吧完全没问题的眼神。
    许垂露:?
    她实在不明白这种多余的互动有什么必要。
    萧放刀捕捉到两人的目光交流,忽然道:苍大夫,断锋剑所刺伤口似乎仍在渗血。
    原有些魂不守舍的许垂露立刻蹙起眉头,走近一步。
    苍梧沉吟片刻:黑金毕竟不同于凡铁,剑锋太利,刺得太深,这伤口又在胸腹之间,呼吸时稍有牵扯便易出血。我恐要再缝一次,用药也得猛些,长痛不如短痛,你忍着点。
    萧放刀颔首称是。
    许垂露心中一紧,只觉目不忍视,好在萧放刀沉默如石,苍梧动作也快捷利落,灰绿的药膏覆上伤口时,她终于长出一口气。
    此药三日换一次,其它伤处两日一换。至于要饮的药,我配好之后会送来,让她自己煎服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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