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涟一脚踩上他崭新的鹿皮靴,笑着道:是啊,我刚见着解语的时候,它根本不让我碰呢。
    许垂露沉迷于它的柔软触感,爱不释手:怎么会?解语不怕生人,应该是天生性格就好。它脖子上这是红绳?
    因其毛厚,这根红绳之前一直隐藏在脖肉之下,现在经过一番揉搓才显现出来。
    她拨开层层软毛,窥见这鲜红棉绳上还系了一只铃铛,吊诡的是,它空有铃铛之形,却未因其摆动发出铃音。
    许垂露觉得这情状有些熟悉,不由瞠目道:这东西不会是
    觅影蛊。水涟点头,只要母蛊在手,百里之内,即便一时走丢,也能很快找回来。
    许垂露:哇,险恶的人类!
    周渠却嗤笑道:多此一举,这猫才懒得挪窝,有吃有喝的,谁会乱跑?
    那也未必。水涟凉凉道,猫各有志,若它有朝一日发现此处非它所向,也许就会另觅新主。
    周渠领会过来,也寒了脸色:你说得对。许姑娘,世事难料,兽心叵测,你得将它看牢了才是
    嘘。许垂露忽而压低了声音,它睡着了。
    周渠愕然望向正发出低沉呼噜声的解语:啊,这么快
    许垂露心道:因为小猫咪不想听你们互相内涵,小猫咪只想睡觉。
    嗯,也许是屋中温暖,正宜安眠。
    也对,一路过来它受了些冻,现在是该困了。周渠道,外头有两袋肉干鱼干,还有一袋煤灰,用过这一个月不成问题,待你们回了绝情宗,总不会缺它这一口饭,我就不操心了。
    许垂露未料他准备得如此周全,一时赧然:怎能让你破费,替我寻猫已是劳烦,这些东西应由我去采买的。
    不必客气,就当是我给你们的新新年礼物。周渠挠头一笑,这不是快除夕了,忙人事还忙不过来呢,哪儿有空管猫的事,我不过就是顺手给捎来了。
    许垂露摇头道:就算如此,也要礼尚往来才行,我
    周少侠想要何种回礼,我会着手去办,若有开销,我向宗主求偿即可。水涟亦从怀中取出装有觅影母蛊的方盒置于桌案,既然都已交代明白,我等便不叨扰许姑娘休息了。
    水涟办事利落,来去匆匆,许垂露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挽留寒暄的说辞,便由他们自行离去了。
    不知是一上午连续作画实在劳累,还是受到解语翻肚而眠、酣然呼噜的感染,她的双眼在那团琼云似的白毛面前渐渐失焦,很快就眼皮一耷,昏昏睡去。
    许垂露被猫毛入鼻的喷嚏激醒时,已是残阳西坠的薄暮时分,她这一仰头,肩上氅衣骤然滑落,她头昏脑涨,正要施手去挽,却有人快她一步令它归位,重新稳妥地挂在她薄瘠的肩头。
    宗主?你回来了。
    嗯。
    嗯?许垂露低头一看才发现这灰色大氅自己从未见过,这是什么?
    给你的。萧放刀答得简略,却把一包厚重的衣物放在了木椅上,应是你需要的那种。
    许垂露打开一看,立刻就明白了萧放刀的意思。这些衣物用料简单、颜色朴素,一看就结实耐用,且多为男装,穿戴便利,尺寸看起来也还合宜,当然,这一切都是以牺牲美观为代价的,它们既经过了萧放刀之手的筛选,自然是集萧放刀审美之大成。
    不过,这总归是她细心体贴的明证。
    许垂露抱着包袱悄悄觑了对方一眼,心中仍有一点小小的疑惑既然萧放刀在明白她的意思后就能立刻作出反应,那先前她究竟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偷懒之举的?
    宗主,那个你之前是不是觉得我不修边幅的样子和你想的不太一样,认为我对你不及从前认真、恭敬、有礼?
    不是。萧放刀毫无犹豫地否决了她的推测,我只是以为你另有用意。
    ?
    另有用意是什么用意?
    然而未等许垂露再问,萧放刀已起身往卧房走去。
    在萧放刀转身的一刹,许垂露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上那抹不自然的微红。
    这加重了许垂露的好奇和疑惑,她抱起睡眼惺忪的解语小声道:难懂,就是很难懂,你懂吗?
    解语对人类的爱恨情仇嗤之以鼻,它伸了个懒腰,在她怀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睡姿,然后把爪子无比自然地伸向许垂露衣领微敞的胸口
    她登时一怔,恍有灵光乍现。
    许垂露:萧她、她不会以为我这几天是在故意勾引她吧?
    第111章 .砥石与刀
    她这可真是揠苗助长, 自作自受。
    许垂露开始懊悔自己当初为何要说那句按照自己的理解来便是,萧放刀性格本就执拗,她既下定决心去理解自己的一举一动, 自然就会将这学习之心贯彻到底。
    但萧放刀学东西委实太快了。
    而且萧放刀对她的判断不完全是臆测,毕竟那天是她先拉对方下水的,她认为自己故技重施也还算合理。
    可是
    许垂露忽而觉得这猫不是压在她臂弯, 而是坠在她沉重的心田。
    该怎么跟萧放刀坦白, 她其实是一个红旗下长大的纯爱型小画手呢?
    当然是不能说, 说了等于当面拆穿萧宗主很不健康的小心思,于是两人保持着这份与日俱增又不曾点破的暧昧度过了接下来的清闲时光哦, 可能是萧放刀单方面的清闲。
    萧放刀不再为她的衣裳感到不满, 却找了借题发挥之新题,那便是解语。
    解语虽然好吃懒做, 但的确忠实地履行了作为一只宠物的职责, 可谓有呼必应、千依百顺,堪称娇而不傲的猫中奇葩, 相较好友的那只猫,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是出于对同伴的关照还是出于撸猫的私心,许垂露这几日都与它保持了很高的沟通频率。
    解语!
    喵!
    解语?
    喵嗷。
    解语
    喵。
    正在运功打坐的萧放刀眉头紧皱:不要再叫了。
    试图探索猫语的许垂露乍被打断,扭过头疑惑道:谁?猫还是我?
    萧放刀冷酷地保持沉默。
    许垂露:懂了, 都不许叫。
    她与解语对视一眼, 皆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对萧放刀专|制暴|政的不满,她两指托着解语柔软的下巴无声抗议:不叫就不叫,有本事晚上也让我不要叫。
    解语脑袋一歪, 顺势枕上她的手背,轻轻蹭了两下以示赞同。
    许垂露受到安抚,又高兴起来, 决定暂不与萧放刀计较。
    今日除夕,风符他们不是说要来一块儿吃饭么,怎么现在还未见人影?
    应是还在采买菜品。萧放刀顿了顿,又道,你饿了?
    没有,我就是
    许垂露一怔。
    她并不喜欢过年时的热闹场合,亲戚间的无聊寒暄只让她尴尬又窒息,应付那些关于婚姻恋爱工作学习的问题就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她根本无暇也无力去享受团圆的美好氛围。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如此认为。
    但如今因为萧放刀的缘故,她的辈分和地位忽然上升了一大截,从前所忧不会再发生,她也并不排斥与这些绝情宗弟子相处,她竟下意识将他们纳入家人好友的范畴,甚至隐隐期待与他们在佳节相见。
    这难道也是爱屋及乌所致?
    不,她对不熟悉的人一向保有较高的警惕,要在短时间内信任这些危险的江湖人,除非有人给了她更高的安全感。
    而这种感觉不是萧放刀故意甚至单独给她的。萧放刀好像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她的孤独漠然并不妨碍她将身边之人安置妥帖又不横加干涉。
    嗯?
    没什么,趁他们还没来,我去收拾一下屋子。
    萧放刀难以理解的事又多了一桩这人为什么会欲言又止然后突然傻笑。
    许垂露放下解语,决定认真履行一下自己身为半个一家之主的职责,比如打扫堂屋,收拾出一派喜庆吉祥的新年气象。然而她从院中提了笤帚回来,却发现屋内不说是纤尘不染,但也没有此物的用武之地。她先环视四周,再以手抚验,确定桌椅陈设、梁柱地板皆已被清理过,若不是田螺姑娘造访,便尽是萧放刀的功劳了。
    她以帚拄地,半晌未动。
    萧放刀做这些事也如此得心应手么?
    是了,她若不做,又有谁来替她做?梁不近死后,她一个年幼孩童是如何从陶县走到地处赤松的明离观的?入李拂岚门下之后,除了修习武功,她更要尽到一个弟子的本分,她既曾为碧须子煮粥,便是在离了梁不近的照拂后学会了从前毫无兴趣的庖馔之艺。她也许做过更多自己不喜欢而不得不为的事
    许垂露把笤帚立于一旁,快步走向闭目凝神的萧放刀,忽地伸出双臂环住对方的脖颈,形成一个热情而突兀的拥抱。
    ?
    萧放刀蹙眉睁眼,正要质问这突然的投怀送抱有何企图,许垂露却已迅速松开了手。
    啊,我忘了猫毛全都沾到你身上了,我帮你弄掉。
    白色猫毛在萧放刀的深色衣衫上分外显眼,她也着实没考虑到这一点,于是两手并用,边拍边拈,及时补救。
    然后她力挽狂澜的双手就被紧紧钳住了。
    许垂露抬眼看她,心虚而诚恳地道:对不起,我下次一定注意
    萧放刀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许垂露从这反应中读出几分不妙的意味,某些糟糕的回忆让她当机立断作出挣扎:有、有人来了。
    这也不是她信口开河,自勤练忽忽步后她也能分辨出武人的脚步声了,只要对方不曾刻意掩藏,一般人的接近她基本都能觉察到。
    她的确听到了不止一人正在往这边走动。
    萧放刀稍敛愠色,手上力道放轻了一些,即便如此,许垂露抽回手时仍要费不少气力,整个过程像是被她完完整整摸了一遍。
    许垂露:嘶。
    那数道脚步声并未往同一方向去,很快,最近的轻捷步伐停在门口。
    宗主,我可以进来么?
    是风符的声音。
    嗯。
    风符推门而入,她今日着一身鹅黄短袄,娇妍若桃,甚是打眼,她眉梢眼尾的笑意更为这份美丽增添一分动人生机:玄鉴已去膳房忙活啦,我来替她请许姑娘过去试菜,不知宗主愿不愿放人?
    萧放刀神色冷淡:问我作甚?问她自己。
    风符又看向许垂露:那许姑娘
    愿意愿意,我这就来!
    见萧放刀未置可否,两人才安心阖门而出。
    膳房内堆了两大箩筐食材,玄鉴正在分类陈放,在这囤积如山的菜品面前,她愈发显得娇小,莲菜长如她手臂,萝卜粗得手不能握,而群货环伺之下,她仍应付得游刃有余。玄鉴的动作兼武人之骁悍、农人之熟稔、少女之灵逸,不仅利落迅捷,更是赏心悦目。
    许垂露每见此情此景,都很难相信玄鉴是萧放刀的徒弟。
    她与风符站在门旁,没去搅扰玄鉴一番准备。
    风符,现在可以说了。
    风符愕然望向对方:说什么?
    许垂露淡笑:灶火都没起,就要我来试菜?既然早早唤我过来,定是有别的事了。
    风符脸上果现犹豫之色:你
    许垂露也不催促,只脱去氅衣挂在门后,用襻膊搂起两袖,又用木盆接了清水,端来槽前木凳旁,坐下道:也不用急,我们边洗菜边说。我知晓,你还不能接受我与宗主的事。
    没啊,我没有不接受。风符懊恼否认,然后又按着脑袋原地打转,我是我其实是
    她不知道水涟为什么要她来关心许垂露,而且还特意叮嘱要委婉提及、旁敲侧击,切不可直言,亦不能在宗主面前问。
    但如今许垂露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她若不说实话,又该怎么解释?
    风符苦思无果,许垂露见她为难,不再言语,弯腰将玄鉴挑出的荠菜放入盆中清洗。她这一低头,后颈一片肌肤便从领口露出,风符瞥见那几点紫红淤痕,如渡苦海,顿时大彻大悟。
    原来如此!
    她挪了木凳在许垂露身边坐下,抑着兴奋小声道:宗主她是不是打你了?
    ?!许垂露手中荠菜猛地滑入盆中,噗咳咳咳咳咳
    且不说风符是从何得出这见鬼的结论,问题是她听说自己挨打为什么会是一副很高兴的模样?!
    风符以为说中,忙安慰道:不过是一点轻伤,又没流血又没断骨的,可比我那时强多啦!
    原来高兴是因为找到了受害者同盟啊。
    许垂露没有急着解释,而是皱眉问道:她何故对你出手?
    萧放刀提过这事,但许垂露只当是她对后辈的训诫,还不至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如今看来,好像并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
    风符看她一眼,生怕对方为这事误解宗主,于是耐心解释:因为那时候我们不用把对方当人。这话听起来很怪是不是?长幼有序,尊长爱幼,那是人才有的规矩,但我们做的就是破规矩的事你好像也不懂武林里的规矩,门派、世族、亲朋之间的规矩皆是假的,专门用来糊弄那些无能的傻子,这里头真正的规矩,是生死。如果太把自己当人,也容易把别人当人,这样就很容易被杀掉,所以,即便是亲近者,亦要保持兽的冷血残酷,或者说,只有对亲近的人,她才会亲自教导。这时候,一方是砥石,一方是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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