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甜连忙扶着夜屿坐下来,她眼神关切,小声问道:“大人……有没有不舒服?”
    她的手指自然而然拉住他手臂上的衣襟,仿佛不得到答案,便会一直这般看着他。
    夜屿目光微顿,低声:“没事。”
    舒甜蛾眉微拢,嘟囔道:“大人不该抢我的酒,你胃腹不好,尚不能断药,怎么能喝酒?”
    她眼神清清亮亮,嗔怪中带着一丝担忧,红唇微噘,柔泽丰盈。
    夜屿收回目光,反驳:“那本就是敬我的。”
    莫山听见两人的话,忍不住笑了笑,他打圆场道:“董姑娘平日饮酒吗?”
    舒甜抬眸看他,笑道:“我爹爹喜欢酿酒,我偶尔会陪着他小酌一两杯,尝尝鲜。”
    尹忠玉有些惊讶:“你还会喝酒?”他打量一下舒甜,她看起来柔柔弱弱,完全不像能喝酒的样子。
    舒甜抿唇一笑:“算不上能喝,但一两杯没什么问题。”
    话音未落,夜屿忽然站起身来。
    他苍白的面上,微微有些泛红,但语气还是清清冷冷:“你们继续,我有事先回房了。”
    村正老早就为他们几位准备好了客房,用度一应俱全。
    夜屿说完,便转身离去。
    众人都有些错愕。
    尹忠玉浓眉拢起来:“大人是不是生气了?”
    莫山也有些疑惑,但他摇头:“不至于!”
    吴鸣盯着夜屿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他低声道:“你们慢慢吃,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休息了。”
    尹忠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吴鸣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
    客房中,灯火如豆。
    吴鸣面色冰冷地坐在桌前,眉毛皱起,似乎有几分痛苦。
    他缓缓解开外袍,衣衫滑落,露出的肩背上,有一个掌印。
    吴鸣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牵动了身上的内伤,他吃痛地“嘶”了一声。
    风声微动。
    吴鸣刹时面色一变,一把拉起衣衫,闪身转头:“谁!?”
    黑暗的角落里,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缓缓走出来。
    吴鸣神情微震:“夜屿大人……”
    夜屿凝视他一瞬,眼神变幻莫测。
    吴鸣抿了抿唇,沉默下来。
    灯火影影绰绰,有些摇摆不定。
    夜屿淡声:“你可有什么话说?”
    吴鸣垂眸,半边脸融进黑暗里,低声道:“属下不明白,大人想让我说什么?”
    “何必再装。”
    夜屿语气冷然,和平时清清淡淡的口吻,很是不同。
    吴鸣面色一僵。
    他勾起唇角,笑了笑:“原来大人都知道了。”
    夜屿凝眸看他,吴鸣终于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平静道:“是我。”
    夜屿眼眸微眯,看向吴鸣的目光,带着探寻的意味。
    就在吴鸣突然提到,他想留下来守船之时,夜屿便察觉到一丝异样。
    吴鸣自从进了锦衣卫指挥司,一直以来,勤勤恳恳,对任何公务都来者不拒,非常积极。
    他这是第一次跟夜屿外出办公,按照他以往的做法,定然什么都要冲在前面,把尹忠玉比下去才罢休。
    但这一次,他却主动放弃了表现的机会。
    吴鸣勾唇,低声问:“大人是何时发现我的?”
    夜屿淡声道:“待我们潜入山洞,发现兵器厂所有的人都在几日前撤走了,说明他们已经提前收到了风声。”
    放到那两名巡逻人之时,夜屿心里已经起疑,怀疑身边人里,有内鬼。
    舒甜身家清白,他查过,一定不是她。
    莫山与他相交多年,十分可信。
    余下的,便只有尹忠玉和吴鸣了。
    当夜屿带领众人回到船上,却发现吴鸣不在时,顿时心里一沉。
    此刻,吴鸣站在夜屿对面,淡淡笑了起来。
    “事已至此,大人,动手罢。”
    吴鸣闭上了眼,面上有一丝如释重负。
    夜屿定定看着他:“为何?”
    吴鸣不语。
    夜屿替他回答:“为了镇抚使之位?”
    吴鸣一愣,睁开眼。
    他面色有些不自然,仿佛隐蔽的心思被戳破,有些难堪。
    夜屿语调平缓,字字清晰:“一直以来,你都很介意自己的出身,能升至千户,对你来说,已经十分不易,你担心自己在锦衣卫指挥司,再没有出头之日,便做了两手准备……一面为锦衣卫指挥司做事,一面投靠了旁人……我可有说错?”
    吴鸣面色煞白,他嘴唇微颤,眼神暗了几分。
    吴鸣深吸一口气,开口说出了埋藏在心底已久的话。
    “不错,我确实忌讳自己的出身……看看我身边的几位同级,尹忠玉出身锦衣卫世家,与指挥司的关系盘根错节,有什么好事,总是先轮到他;范通通出身名门,经过家族举荐,轻而易举进入了锦衣卫指挥司……可他不过就是个酒囊饭袋!付贵……他倒是有几分本事,可总是目中无人……他们却都能领到好差事,我这半年,却只能留在锦衣卫指挥司里整理案牍……”
    吴鸣越说越激动,把几个月来心中的不平,都发泄了出来。
    连他自己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站在夜屿对面,将这些不可见光的想法说出来。
    夜屿看着他,良久。
    “吴鸣,你母亲的病如何了?”夜屿语气轻轻,仿佛随口问了句家常。
    吴鸣愣了愣,下意识道:“常年卧床。”
    夜屿微微颔首,又道:“你夫人,还有几个月便临盆了罢。”
    吴鸣面色顿住,愤愤不平的神色中,多出一丝错愕。
    夜屿看着他,肃然道:“你确实与他们不同,尹忠玉是家中幼子,尹家人丁兴旺,而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儿子。”
    “你的孩子即将降生,你也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吴鸣不可置信地看着夜屿,心头震动不已。
    他只觉得自己一直坐冷板凳,高傲如他,从来未曾想过这些。
    夜屿继续道:“你只看到他们的风头,可知道他们付出的艰辛?忠玉去抓梁潜余党之时,差点被人刺中要害,命丧黄泉;范通通精于探查,在古墓中一待就是一个月;付贵擅长追踪,十天脚程的路,他七天便赶到,回来之后,双脚不能下地。”
    夜屿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见仁见智。你觉得他们抢了你的机会、你的风头,换个角度想想,你吴鸣又凭什么获得如此多关照?凭什么身在千户之位,却过得最平稳、安全?”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叫吴鸣从头浇下。
    他整个人彻底呆住,浑身发颤。
    吴鸣喃喃:“我……我从未想过这些……”
    他的心里似乎有一把刀,狠狠绞着他。
    震惊,羞愤,惭愧,怅然,一起涌上心头,五味陈杂。
    吴鸣恍惚间,目光落到随身的绣春刀上……
    第70章 醉。
    吴鸣凝视着眼前的绣春刀。
    这把绣春刀,还是他升任千户之时,夜屿亲手传授给他的,佩戴了不到两年时间。
    吴鸣轻轻抚摸一下绣春刀,眼神中似有一丝不舍。
    灯火扑扑地闪着,吴鸣面色灰败。
    他沉声道:“多谢大人这些年的照顾,大人的恩德,吴鸣唯有来世再报了!”
    说罢,他“唰”地一下抽出绣春刀,刀光雪白,刹时照亮他的脖颈!
    “叮叮”两声,另一把绣春刀不知何时出鞘了,一招便打落了吴鸣的绣春刀。
    吴鸣本就收了内伤,手肘被击得剧震,自然而然退了两步。
    他回过神来,有些错愕地看着夜屿,喃喃:“大人……我实在无地自容,唯有以死谢罪……”
    夜屿定睛看他:“有勇气去死,却没有勇气补救?我真是看错你了。”
    吴鸣愣了愣,夜屿一向是个眼里进不了沙子的人,背叛于他来说,自然是死路一条。
    吴鸣有些不可置信,他怅然问道:“大人……还肯相信我么?”
    他对自己的所为悔恨不已,实在无颜面对夜屿。
    夜屿道:“若不是看在你良知未泯,我不会给你这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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