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屿微怔,竟有些哭笑不得。
    她虽然不复少女情态,但依旧活泼灵动,和夜屿记忆中的那个姐姐,别无二致。
    夜屿凝视她,低声:“这些年,清姐还是没有回将军府么?”
    宋亦清眸色微暗,口吻满不在乎:“没什么好回的,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夜屿面有钦佩,淡声:“清姐还和以前一样,我行我素,昂然自若。”
    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漂泊在外,一定很不容易。
    宋亦清打量夜屿一瞬,当年不到她肩膀高的男孩,如今已经高出她一个多头了。
    宋亦清看向夜屿,笑容温暖:“几年不见,你越发有你父亲的风采了……若他还在,一定会很骄傲的。”
    夜屿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道:“莫大哥也说过一样的话。”
    宋亦清微愣。
    夜屿口中的莫大哥,指的是江南锦衣卫百户莫山。
    莫山原名莫远山,他在入锦衣卫之前,曾与宋亦清有一段婚约。
    两人青梅竹马,年少相知,一个少年将才,一个名门闺秀,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造化弄人,两人最终没能结成爱侣,至今仍然天各一方。
    “他……这些年还好么?”宋亦清面上依然挂着笑意,但声音里还是藏着颤抖。
    夜屿看了她一眼,淡笑:“清姐既然关心莫大哥,何不去江南找他?”
    宋亦清笑了笑,垂眸:“罢了,他见到我只怕更闹心。”
    此生,她与莫远山是不可能了。
    风声微动,将她的碎发吹得有些乱。
    宋亦清思绪飘回十多年前……
    那年冬日,北疆玉谷城被围。
    二十万军民被困城中,十万火急,危在旦夕。
    莫远山在叶乾将军的掩护下,带着一队人马杀出重围,回京求援。
    他们一队十八人,历尽千辛万苦,到达京城之时,唯有莫远山还活着。
    但当时京城已经被端王和梁王把控,无人敢对远在玉谷城的永王和叶乾将军施以援手。
    莫远山四处碰壁,最终,他求到宋家面前。
    但宋亦清的哥哥宋将军,也忌惮端王和梁王势力,不肯见莫远山。
    宋亦清以死相求,但却被宋将军关了起来。
    莫远山绝望之下,离开京城,只身北上。
    自此,他们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后来,端王登基为帝,宋亦清便离开了将军府,开始四处漂泊。
    ……
    宋亦清思绪渐收,面上浮现出一丝怅然。
    那些事虽然过去很久,但依然刻在她的心上,历历在目。
    夜屿沉默地看着宋亦清,有心安慰,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宋亦清自觉敛了敛神,挽起笑容,目光落到夜屿身上:“这些年,你过得可好?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你入锦衣卫指挥司太过危险,但如今看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夜屿微微颔首:“清姐放心,我一切都好。”
    宋亦清笑了下,又问:“方才那姑娘,可是你的心上人?”
    她性子爽朗,一向直言不讳,语气带着满满的揶揄。
    夜屿面色微凝,低声:“她是个局外人。”
    宋亦清觑他一眼,道:“局外人和心上人又不矛盾。”说罢,她对上夜屿目光,轻声道:“缘分稍纵即逝,遇见了便好好珍惜,否则,悔之晚矣……千万别像清姐一样。”
    夜屿唇角微抿,低低应了一声。
    宋亦清不能待得太久,目前她的身份还是“齐先生”,她此番来找夜屿,就是想夜屿助她出城。
    临走前,她看了夜屿一眼,似乎面有犹疑。
    夜屿见她欲言又止,低声问道:“清姐,有话但说无妨。”
    宋亦清眉宇之中,有一抹哀色,她勉为其难地勾起唇角。
    “当年玉谷城被围……远山回来求援的时候说,城内只有七日的粮食了……但朝廷既不派兵,又未拨粮,后来玉谷城被围困了一个多月,城里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空气凝滞。
    风声呼呼作响,卷起一地枯叶,在巷子中漫无目的地旋转、飞舞。
    冬夜萧瑟,寂寥无边。
    “没有人活下来。”
    夜屿声音极轻,一出口,便随风而去。
    他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既然活了下来,就不能白活……否则,那二十万埋地枯骨,如何心安?
    宋亦清仿佛心头被人重锤。
    须臾后,夜屿和宋亦清道别。
    宋亦清站在巷子口,凝视夜屿的背影,她心中激荡,却无法言语。
    上天何其不公。
    -
    夜屿很快回到江味楼。
    夜色已深,江味楼门口,接人的车马排成长龙,堵得水泄不通。
    夜屿穿过人群,径直上了楼。
    他路过人声鼎沸的大堂,拾阶而上。
    走到三楼时,却忽然听得一声轻笑。
    夜屿下意识抬眸,阶梯之上,有一锦衣华服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着,大摇大摆地走下来。
    靖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夜屿,目光不怀好意:“指挥使大人,如今也会来酒楼了?本王记得你不食人间烟火啊,哈哈哈哈……”
    他曾经一时兴起,非要逼着夜屿用膳,但夜屿当场拂了他的面子,他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夜屿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靖王殿下好雅兴,这么多人陪着,是有什么喜事吗?”
    靖王面色一僵。
    今日梁王才在云华台殒命,他身为胞弟,今夜便在江味楼把酒言欢,若是传出去,只怕又要被人诟病。
    靖王面有隐怒,轻哼一声:“指挥使大人真是牙尖嘴利,说话不饶人。”
    夜屿从容不迫,道:“王爷贵人事忙,夜屿就不打扰了。”
    说罢,他便几步踏上阶梯,与靖王擦身而过。
    靖王本来还想摆摆谱,却一拳打空,心中很是不悦。
    “指挥使大人这么着急上去,是为了今日带来的小美人罢?”
    夜屿步子顿住,他立即回头,面色冷煞地看向靖王。
    靖王面露兴奋:“那小美人又娇又媚,指挥使大人好品味啊……”
    夜屿面色沉下去:“你做了什么?”
    靖王对激怒夜屿十分感兴趣,他笑起来:“怎么,指挥使大人担心了?”
    夜屿眸色微眯,周身寒气逼人,袖中匕首已落到手心。
    靖王面色变了变,他感知到了明显的杀意。
    靖王话锋一转:“既然她是指挥使大人的心有好,本王怎能夺人所爱?指挥使大人还是快去接姑娘罢,莫让人家等久了……哈哈哈哈……”
    说罢,便自顾自地下了楼。
    夜屿眉宇微蹙,转身,迅速上楼。
    靖王带着随从,缓步下行。
    一幕僚跟在靖王身边,低声问道:“王爷,今日梁王才出了事,就是锦衣卫指挥司的杰作……您何必此时激怒指挥使大人呢?”
    靖王收起漫不经心的笑意,眸色阴沉了几分:“你懂什么?”
    靖王越是嚣张、跋扈,旁人就越是觉得他是庸才,不屑关注他。
    像梁王那样,锋芒毕露,将野心写在脸上,才是自寻死路。
    -
    江味楼的五楼,灯火灿然,座无虚席。
    食客们推杯换盏,喧闹一片。
    夜屿一眼望向窗边的位置——那里已经坐了新来的食客,正在向小二点菜。
    夜屿目光逡巡一周,却没有见到舒甜踪影,他长眉微拢,几步上前,一把拉过小二:“方才坐在这里的姑娘呢?”
    夜屿力气不小,这小二今夜才被靖王的人打了,顿时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大人……小的没、没注意到您说的姑娘……”
    夜屿面色紧绷。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江味楼下面集聚了不少马车和行人,密密麻麻,十分昏暗,要找人谈何容易?
    夜屿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松开小二,纵身一跃,自楼上飞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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