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西斜,风轻摇树枝。
    橘猫在小徒弟房中扑了空后,又去了二徒弟房间。
    然而在二徒弟这里再次扑空,孟夕昴也不在。
    他愤愤跳上屋顶,踩着瓦片,在月光下踱步。
    瓦下屋内,景樽静静看着小师弟,觉得师弟的情绪起伏似乎有些过大了。
    那脸色通红,气息不稳,双手不安地抓着衣襟,松开又揪起。
    景樽发现不对劲:你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忽然很热,又很渴,像是有团火在身体里到处窜。师弟如实交代,[该不会是感冒了吧,也不太像啊。]
    景樽起身倒水,拿着杯盏一回头,赫然见师弟又现了鱼尾,在衣摆之下若隐若现,而他仍不大会用鱼尾走路,歪歪斜斜勉强扶着桌子撑着,脸上已是红透,满面窘迫不敢抬头。
    景樽想起什么:你现在想要泡在水里吗?
    师弟未做思量地点头,转瞬又摇头:[不,我怕水。]
    落月峰院落后面有温泉,水不深,你且去呆一呆。
    我师弟犹豫几番,心理的惧怕终究抵不过身体的需求,他松开桌子,颤颤巍巍往外走,不能控制自如的尾巴仿佛假肢还套上了数层麻袋,裹得严丝合缝,他想要屈膝跳着走,仍是费劲,才动了几下,身体便失重栽倒。
    一手及时搀住了他,景樽不往他身上看,顿了会儿道:还是我送你去吧。
    他把人环在怀里,耳畔风过,阿酌却无端有异样感觉,内心里奇怪冲动让他面红耳赤,倚靠在师兄胸膛,那感觉更是清晰无比。
    这冲动叫他想要更加亲近,却又羞愧难当。
    景樽听到乱麻般的心里话,一句还没说完另一句便覆盖上去,缠缠绕绕,他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顷刻后二人便落在后山,两排以灵力幻化的假山,后面温泉烟雾缭绕,汩汩水流在月下泛着粼粼波光,景樽衣袖一甩,那两排假山自动合拢,形成遮挡的屏风。
    他把人放到池边,阿酌那乱麻一般的心方稍稍安定,又息数转为惧怕,到底是鼓不起勇气下去,半晌未动,不断给自己打气:[我记得保姆跟我说,他儿子学游泳,教练都直接把他踹下去,喝上几口水没关系,反正淹不死,那么我]
    他想到此,朝景樽瞥了眼。
    景樽:
    你打算让我把你踹下去?
    这要求还是第一次听说。
    又听师弟深吸几口气,下定决心:[既如此能行,不若我闭眼跳下去,也是一样,我相信师兄不会放任我淹死的。]
    景樽欣慰一笑。
    但听噗通一声,师弟已入了水,掀起水花扑打在景樽面上,他抬袖挡了一挡,又听翻腾之声。
    他放下衣袖,只见初入水的师弟慌乱扑打水面,身躯浮浮沉沉,也因此灌了几大口水。
    他忙道:师弟你站起来,站好就会发现这水深不过心口而已。
    然而水中人未能听得进去,越扑腾越是耳鼻都进了水,按理说他是鲛人,进水也没事,可显然他很是惧怕,不能掌控自己的呼吸,被呛了不少水。
    景樽无奈,手中幻化流光将他从水中托出,拉回池边石上。
    湿漉漉的衣衫贴在尾上,师弟似乎不大清醒,紧紧攥着景樽的衣襟,含含糊糊道:我想
    你想要什么,我去给你找。景樽让他靠着自己,但觉他身躯滚烫。
    不,我没想什么。怀里的人咬咬唇,却道。
    景樽一时糊涂,他又听见那缠缠绕绕线团一般的心里话,好在此时安静,偶尔蹦出几个字,还是入了耳。
    [想要师兄抱紧我,想与他鱼水之欢我,我怎么会这么想不,我就是想,我想]
    第5章 温泉
    景樽搀着他肩膀的手微松,而怀中人顺势倒下,他又连忙扶住:我对鲛人习性略有耳闻,如果没猜错,师弟你应该是求偶期到了。
    那些杂乱心声戛然而止,师弟赫然抬眼:求偶期是什么?
    是你们鲛人族每隔一段时间会产生的想与他人亲近的需求,在水中会有所缓解。
    师弟听懂了这话,脸上顿时更红,连忙坐直身子,瞥着水面咬紧牙,踌躇须臾:如果我不下水,是不是会控制不住自己?
    景樽实话实说:目前没有听说有鲛人能够在岸上控制住求偶期的,而且,在水中也只是能够缓解,不能消除,可否挺过去全凭你自己的意志。
    师弟脸色煞白,望着水面狠了狠心,闭眼一跃,穿入水中。
    这一回,他不再挣扎,反倒是能够轻松在水中游走,思绪渐渐清明,而周身沾水,慢慢有被润泽的舒适,若干涸花草遇到绵绵春雨。
    他睁开眼,拂动水中月光,轻松一口气。
    好歹第一关过了,他大抵不再怕水了。
    只是那隐隐的冲动还在,他对这躯体还是不太熟悉,泉水有温度,氤氲水汽衬托得他的脸绯红一片。
    他透过缭绕的水汽看向岸边的人。
    看那月下人如天籁,叫他挪不开眼。
    越看,又愈发热气流窜,他强忍着收回目光,趴在池边暗想:[那书里说鲛人多面容姣好,又加之这无法自控的求偶期,假如这时候身边有个猥琐之人,鲛人岂不是没法抵抗,白白被占便宜,这作者干嘛要给鲛人这样的设定啊?]
    这般想着,他又舒心而叹:[还好,师兄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景樽坐石上背对着他,道:求偶期是为了保证你们族人的生生不息,这不应该是坏事,只是你们的祖先也未能预料到,本来生活在水中的鲛人会上岸,又被发现,你们可与人类结合,有些人是没有底线的。
    [可是,现在流落在世间的鲛人,都回不了南海了,每到求偶期不是很危险?]
    能在世间呆这么久的鲛人,应当都有真心之人庇护,你不必担心,而我也说过,你既然拜入落月峰,我自会护你。
    [我多亏有师兄!]
    当尽其责,不必言谢。
    [虽然师兄与我说不会替我救族人,可他也说会护我,看得出,师兄是个很好的人,我还是愿意对他好,希望能帮到他,愿他如书中所言,以后风光无限大震四方,至于族人,我自己想办法就是。]
    我只想拿回我的灵器景樽说到此忽觉得不对劲,他挺直脊背,慢慢回头,回到一半又觉不妥,转了回来。
    他没看见师弟,不知师弟是否动嘴,这番话,还以为是说出口的,但,听刚才语气,很明显,那都是师弟在内心里想的啊。
    他还在这边对答如流呢。
    思绪微乱,又听身后人道:你说什么?
    嗯?他起身,抬高声音,你都没听见?
    我这里水声挺大,你一直在说话吗?
    没,没有。景樽心虚摇头,迟疑片刻,犹豫要不要把能听见师弟心里话一事告诉他。
    他起初不说是为探知此人来历,如今已清晰,知这位师弟没什么坏心思,便不用提防,然而左思右想,又觉得若师弟知道,就会有意遏制自己的想法了,一个人连自己内心话语都要控制,实在是湮灭天性。
    左不过他听见了任何话,也绝不会往外说,这般想着,那坦白的主意作废,他大声道:我先走了,等你完全好了,就自己回房去。
    师弟应了一声。
    景樽拨开屏风走出,想了一想,又在池上加了一道结界防止外人进入,也没立时走,在外驻足须臾,担心里面有事。
    里面的确不大安定,那些疑惑思虑完,眼前又没有人来看着让他分心,阿酌只觉那灼热又明显起来,他彷徨不安地四处游,将自己埋在水中,蠢蠢欲动的冲动却依旧难解。
    他知晓景樽还在外面,脑子一热,便喊了声:师兄。
    景樽应了。
    但却不动,他不能再走进去。
    里面的人只喊了一句,没了下文。
    景樽问:你还好吧?
    我里面的声音不稳,夹杂着些喘息,犹疑许久后,才道,没事。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这个我没法帮你,你忍一忍。
    以后每次都如此吗?那声音微颤,忘了伪装透着无措。
    你也可以尽快寻得道侣,但得需落月峰过目。
    不,不行,我才不会为了为了缓解求偶期随便找道侣。听那人定声道,我能忍住。
    景樽又呆了会儿,听到那些低低压抑着的声音。
    继而忽水花四溅,他一惊:你没事吧?
    阿酌伏在池边,热意流窜,温泉的水荡漾起起伏伏在周身,他的神思已不太清明,声音也曲曲折折,柔柔软软:师兄
    我在。景樽靠近了一步,衣袖在屏风旁拂动。
    我有事。那倔强败下阵来。
    景樽心一颤: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里面的人又开口,语气里好似也浸润了水汽,清清浅浅若飘于云端,却又一字一怔,每一次都下定了惊天动地的决心。
    他道:师兄,我想要你。
    景樽覆在屏风上的手忽而收紧,清风吹过他的面颊,他闭了闭眼:等你清醒了,就会后悔。
    话音落,忽听窸窣水声,迸溅到屏风上,鱼尾甩过,水珠四散,咔嚓一声,屏风被扫出一道裂痕,继而咯吱咯吱,慢慢向两面开裂而倒。
    景樽睁开眼,看那人形鱼尾的师弟躺在池边,湿润的发丝贴在后背,迷离眼神看向他,带着些小心翼翼,颤颤巍巍伸出手来:师兄。
    景樽走进去,俯身牵住那手。
    掌心的手瞬间颤动,那含着水汽的双眸抬起,露出丝丝企盼与乞求。
    他伸出另一手,想抚一抚景樽的面。
    景樽别过脸,那手微顿,悬空须臾,却又伸过来。
    景樽在他触碰到自己之前,挡住他,轻轻推回去,目光瞥向池上轻烟:到水里去,听话。
    师兄同我一起去。
    不能为了求偶期随便寻道侣,你自己说过的。
    鲛人族虽容貌绝然,但素来专一,他们只认第一次在一起的人,此后每一次求偶期,也只有这一人可解,对其他人会有生理性排斥。
    是以那些黑市上被买回去的鲛人,就算以后受尽虐待,也离不开买主。
    可阿酌还不懂,此时也无暇去思量,他那被牵着的手反攥住景樽,牢牢不松:我真的很难过,只让我抱抱你,求你
    书中有记载,这时候与人相拥的确可以缓解求偶期症状。
    景樽轻声叹气:那你记着,不能用鱼尾缠我。
    阿酌点点头,拥着他翻身入水。
    滚烫的肌肤跌落在景樽怀中,阿酌只紧紧拥着他,好似焦灼无依的心有了倚靠,颤抖的身躯慢慢安静下来。
    湿透的发丝绕在景樽的手臂,眼前人在皎皎月光之下,在微光粼粼的水面,轻轻捧起景樽的脸,迷迷糊糊道:师兄你真好看
    景樽浅浅弯了弯嘴角,心道,你现在会不会看谁都很好看?
    又见那湿润的唇慢慢覆来。
    景樽想往后退一些。
    可怀中人把他揽得很紧,他背后亦抵着池边的石,退不得。
    而又忽然,他感觉到什么,脸色微变,连忙一拍水面凌空而起,旋转至池边落下,抚了抚衣摆,淡笑道:师弟说话不算话。
    池中人迷惘抬眼,思绪已全然被热意覆盖,他紧咬着唇:你别走
    景樽眉宇轻蹙,俯身对他道:我再由着你,只怕你真的要后悔了。
    他是魔修,从没说过自己是正人君子。
    他轻轻抚抚池中人的头,起身挥袖,将那开裂的屏风复原,而自己走过屏风,抬头看了一眼结界,转身离去。
    他并没有回房,而是转个方向,朝木浮桥走去。
    照砚山内都不许御剑,他踏过浮桥,前面是执学大殿。
    执学大殿设在三主峰当中,专供弟子们上课,分了数间教室,还有藏书阁,练剑场,以及食堂等。
    景樽从教学区穿过,往后走便是藏书阁,一个七层楼宇,一楼有桌椅可阅览,环形楼梯两旁都是藏书,涵盖修行各类心法,炼丹练器各种流程,也有些美食美景之类杂书,只能在阁内阅读,不可外借。
    深夜人少,这时候还来看书的大多是勤奋好学的好弟子,景樽不予打扰,点了个指端火,迈上二楼,晃了一圈,又走上三楼。
    他来照砚山三百年,第一次到藏书阁。
    他平时不爱看书,对书籍分布区不清楚,一直晃到六层,才终于瞥见那医修记载的区域。
    沿着书架一排排找过去,还没发现自己想要的,倒是撞上了个人。
    两团指端火汇聚,他向面前人颔首:二师弟。
    孟夕昴回礼:大师兄也来看书啊。
    第6章 考试
    景樽继续在书架上拾拾捡捡:我想找一找可否有能够压制小师弟求偶期的方法。
    孟夕昴也在书架上翻来覆去:我想找找可有能治师尊脸上烧伤的方法。
    嗯,找到了吗?
    还没有,大师兄你呢?
    也还没有。
    两人各自翻捡着书,自书架中央分开,过了半晌,又在另一排书架相遇。
    二人皆有倦色,景樽道:师尊是寻常外伤,几天就好了,就是这几天有点难看。
    孟夕昴点头,也道:我以前看过六界异族录,师弟明天早上就没事了,就是今夜有点难熬。
    两人沉默,没过多久,忽听一楼有人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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