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缎云笑嘻嘻嗔她一眼,“还用说?”说话轻抚她的鬓,“我的乖,路上颠簸些,你千万要保重身子,不要急着赶路。桓儿长这样大,还没离过家,在家都是万人捧着,在外头,你劝着他些,不要轻易与人结仇结怨。扬州那地方你晓得,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万事平安为重,切不可意气用事。”
    “娘回头再嘱咐他,过了中秋才走,还有十来天呢。”
    “晃眼就过了。”奚缎云两眼在她脸上流流连连,顷刻间,已见泪光,“你还没离过我这样久,要自己当家做主了,凡事都要顾着些,与那些太太奶奶打交道,留着心眼。”
    花绸见她要哭,忙摸了绢子揾她的眼,“晓得了娘,我二十好几的人,未必连这还不知道?不要哭,哭多了孩儿长得不好。”
    门外光晕晃一晃,奚甯走进来,与花绸点点头,花绸知趣地辞出去,留他两个说话。奚甯走近瞧见奚缎云眼睑挂着泪花,心登时软了,忙坐着搂她在怀里,“必定是为他们要走的事情,你放心,扬州那里的府台我写了信去,等他们到了,一应住处都是张罗妥帖的,不费什么事情。”
    缄默半晌,奚缎云半仰着脸,脉脉的笑,“那年带着绸袄从扬州到京来,可万万没想到,我竟在京里安了家。原是打算着绸袄的婚事办了,我就回扬州去,买两间屋舍,自过日子,了此余生罢了,谁知竟还与你有了孩儿。”
    “世事难料嘛。”奚甯抚着她的臂膀,埋低了亲她一下,回想起来,也有些好笑,“我记得头一回见你,是我十四岁,与我父亲到扬州,父亲说既与你们家联了宗,就该去拜见。走到你家中,四间瓦房,你瘦瘦的,帮着你娘在厨房烧饭,端着一口锅,我当时想,那锅能把你胳膊压折了,我往后娶妻,绝不娶这样干干瘦瘦的,没滋味儿。”
    “我也没想过要嫁你这样的呀。”奚缎云退出他的怀抱,飞了一眼,“那时候我已与常青定了亲。”
    他们都没想过,却成了事实。奚甯望着她笑,宠溺的目光要把她融化了。她偶尔觉得自己命苦,偶尔,又觉得自己太过幸运。
    无数的悲欢离合在今年的中秋随烟火绽放,中秋后,单煜晗判了下来,圣意要重振官风,杀鸡儆猴,于是他就成了那只可怜的鸡,定了个次年秋决。
    听见这一消息,花绸只觉有个路人由她身侧走过去,从此路途迢递,不再相逢。她撩开车窗帘子,外头是山水重重,前头是轻扬的尘土,三辆饬舆,十几个小厮赶押着行李,队伍最前头,隐约见奚桓,鲜衣怒马,风袖比天地还广。
    花绸够出个脑袋,朝他喊:“桓儿,停一停!”
    他拉转缰绳,远远打马过来,等在车旁。花绸丢下帘子,扭头握住韫倩的手,“就送到这里吧,都出城了,一会子你回去益发远。我叫你不过在家中送送,你却不肯听,非要套了马车送到这里来,等你归家,只怕天也要黑了。”
    韫倩有些呆呆的,勉强笑了一笑,“不妨事,这个天,且还长呢。”
    “我知道你的心,我娘大哥哥二嫂嫂二哥哥这些人,我也不过叫他们送出家门便罢了。”花绸挤挤眼,俏皮地逗弄她,“许你跟到这里,就是叫你多瞧瞧我,存在心上,惦记个二三年,我们不过二三年就回来了。”
    只此一句,便将韫倩倾盆的泪雨招了出来,几番攥着花绸的手,哭得句不成句,“这一去,就,二三年不得见了。我长这样大,就你这么个朋友,我亲娘早早死了,有爹只如没爹,有亲人只当没亲人,我只当你,比我亲姐姐还亲,”
    花绸心头一酸,不由毗泪盈盈,“我晓得、我晓得。你放心,家在这里,必然要回来的,你给我写信,我也给你写信。我看你们府上那个四娘是能做事的,你别太劳累,担子也分她一些,她必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我去了,啊。”
    时值新秋,山野梧桐纷飞,花绸从韫倩车里钻出来,奚桓也下了马,举着她两个胳膊,将她抱了下来。韫倩忙撩了帘子也要下车,花绸则旋裙在车前握她的手,“不要下来,山野风大,你外头虽瞧着好全了,里头可知怎样呢?到底不要吹风的好。”
    韫倩蹲在车帘子外头,死拽着她的手,哭断柔肠,“千万保重,记得时时给我写信。”
    “知道。”花绸抽出手来,往前头椿娘马车上叫来莲心,细细嘱咐,“你陪着你们姑娘回去吧,劝她别哭。好丫头,你别慌着嫁人,在你们姑娘跟前服侍几年,自然有你的好处。平常劝她多吃些,家里那些银子,还怕吃穷了不成?”
    说得莲心也哭起来,花绸也哭,几人对陪着眼泪。奚桓不忍,朝韫倩作揖,“大表姐万望保重。”便搂着花绸往前去了。
    钻进马车里,奚桓吩咐启程,回眼将花绸搂在怀里,不住安慰,“又不是不回来,不过在扬州二三年,仍旧回京的。快别哭了,哭得我心都乱了。”
    花绸抽抽搭搭,掀了车窗帘子伸出脑袋朝后张望,见韫倩的马车也启动,往城内方向去,远远望着,苍山孤影,长长旅途,十二分的寂寥。
    她落回车里,伏在奚桓胸膛,且叹且掉眼泪,“你大表姐命苦,我这一去,不知她的日子如何难熬呢。庄大嫂子与纱雾两个,至今还打她的主意,处处问她伸手要银子。她虽不给,可时常叫他们左右烦着,清净日子也不给人过。”
    奚桓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将她搂紧了,说笑话哄她,“我告诉你,范贞德听见朝廷里要正风气,乱了手脚,吓得躲在家里好几日不敢出门。从前来往巴结的那些官员,他都不敢走动了,人家来上门去找他,他就一味称病不见,不想把太常寺卿得罪了,在衙门里处处给他小鞋穿。”
    闻言,花绸稍稍解气,仰起涕泪纵横的一张脸,眨眨满眼框蓄的泪,“你如何知道?”
    “我编的。”
    花绸一霎瘪了脸,将他捶一下,“害我白高兴一场。”
    他吭吭笑两声,握住她的手,凑下去鼻尖往她湿乎乎的鼻尖上蹭蹭,“想也想得来嘛,范贞德是个什么样的德行?快别哭了,我头一回出远门,光顾着哄你,连好景致也没功夫瞧,你体谅体谅好吧?”
    花绸翻了个白眼,泪花荧荧地挂在睫畔,“瞧你这出息。”
    “我就是没出息,人都说我如何如何金尊玉贵,要什么有什么,实则见的市面有限。不像你,什么事情都经过瞧过,十岁就从这么远往京城来,路上不知遇见多少稀奇事。”
    他把花绸的眼泪揾干,搂着她撩着帘子往外瞧,翠微在远,白云天外,蜂蝶花间,而她在怀,没有比这更叫他畅快的事情了,他歪在车角,将花绸的腰紧一紧,笑吟:
    人间狂客繁锦来,一叶随风下扬州。
    他们朝前,关于“姑侄乱婚”的流言才刚刚在锦绣京师沸腾起来,就被甩在了身后。耳朵听见的,唯有清风簌簌。
    城内桂香暗扑朔,韫倩的在马车里渐闻喧声,撩开车帘一瞧,业已日薄崦嵫,街市熙熙,各家铺子摊贩忙着上门板收货。她的心也似暮晚的斜阳,静待坠落。
    正欲丢下帘子,忽见由后头走来一匹马,一位玉质珊珊的青年骑在马上,穿着件靛青的直裰,绸带绑着袖口,未戴冠子,只用碧青的锦带束着髻,背上背着一轮弓,像是刚出城打猎回来。
    韫倩觉着他有些眼熟,正欲丢帘子,却见他扭头睨来一眼,“川贝煎雪梨,你吃了么?”
    一听这话,韫倩便猜出他是谁,一把丢下帘子,不说话。谁知郭昭骨子里是个十分倔强的人,竟握着马鞭挑开车窗帘,弯着背凑来一张脸,“我问你话呢,你怎的不理我?”
    韫倩复将帘子理罢,硬着嗓子在里头,“大庭广众,请官人懂些礼数,挑妇人家的帘子,成何体统?”
    “哼,”郭昭笑了,又挑起帘子来,“我晓得,你死了丈夫。”
    “就是姑娘家,也不该挑人的车帘子!”韫倩怒瞪他一眼,眼圈红红的,里头还隐约有泪。
    郭昭瞧见,半敛了笑,脸仍嵌在车窗上,“你为什么总不高兴?上回见你,也似个不高兴的样子,这会见你,竟还哭了,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不如告诉我,或许我能替你解难呢?”说着,自己凝眉想一想,歪着点点下颌,“哦,你死了丈夫,是该不高兴的。”
    韫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把将车帘子拽好,死活不松手。倾耳细听,外头是哒哒的马蹄,伴着他一箩筐的咕哝:
    “这有什么的?人要朝前看才好,天底下,并不止他一个男人,这个没了,还有下一个。我告诉你,寡妇再嫁多的是,真立贞节牌坊的有几人?那玩意儿,不过是面上瞧着光鲜,苦的确是你们女人。你孝期三年,算一算,我三年后整二十三,正好婚配。我姓郭,单名一个昭字,我家的铺子是你在租着,想必是晓得我家的家境的。我在异地长大,耽误了亲事,至今还未婚定,此番回京,一是为后年科举,二就是为了我的亲事……”
    莲心车里听见,捂着嘴嘻嘻直笑,韫倩瞪她一眼,端直了腰,外头还有他唼喋不休的唠叨:
    “我觉着京里的姑娘都娇滴滴的,我不大喜欢,可瞧见你,我却喜欢。”说到此节,郭昭笑了,骑在马上,一副浪荡模样。但他心里,却十分正经,“我想了想,我要娶你。”
    他看了眼车帘子,里头毫无动静,他满不在乎地笑笑,毅然拉着缰绳,“我先回家去告诉祖父一声,免得他们先替我定了别家。你请慢去,改日我再往府上拜访。”
    旋即听见他踢了马腹,韫倩只敢偷偷撩开帘子往外瞥,长街凋零,没了他的影子,只有残阳照着空巷。
    莲心挪坐到她身边,跟着往帘缝外瞧,笑着窥她,“姑娘可不如从前胆大了,从前可是敢撩着帘子与人说话的。”
    那个“人”是谁,韫倩想起来,寥落地笑笑,丢下帘子,垂着下颌,沉默不语。施兆庵不会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杀死了她作为一个女人敢爱敢恨的勇气。
    或许别人看来,她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连她自己也一直这样认为。但在这一刻,当一个男人在她的马车旁说下这么一大堆傻话,她却半点不肯相信时。她终于清楚地知道了,她失去的,是对爱赤忱的信任、与天真的渴望。
    而获得的呢?是空茫茫无边际的寂寞。
    夕阳落了,又将是花老黄昏,韫倩归到家中,擎着一盏灯走到榻上,坐下来。到这个时候,天色混混沌沌,周遭都在暗下去,人间陆沉,面前的灯成了一座孤岛。
    她支颐着脸,看这座岛一点点壮大,孤独便跟着黑夜逐寸膨胀起来,胀得像黑漆漆的天空一样庞大,再把她瘦弱的肩压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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