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昀熹听到最后,方知“那位”指的是她,苦兮兮扁了扁小嘴。
    这双耳朵啊!真是灵敏到了可恶的地步!
    当低议声换成对世子的问安,她的心有顷刻停顿。
    该来的,终归会来。
    片晌,门外四名仆侍小心谨慎将一四轮木椅抬过门槛。
    华灯与斜阳交映下,椅上那乌紫缎锦袍公子容颜清减,长眉朗目透出孤高;头戴金玉冠,袍裳精细考究,略显宽松,膝盖下方的袍摆空空荡荡。
    无需多问,已猜出是晋王世子宋思勉。
    二十余名宾客们热情围拢,争相传达慰问。而宋思勉大多淡淡一笑,偶尔回应一句“有心了”。
    寒暄完毕,他在巧媛协助下坐到主台的右侧方,两眼有意无意扫向雕龙立柱后的乐班子。
    林昀熹赶忙垂首,内心默念——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可她鬼使神差以眼尾余光觑了一眼,刚好撞入那双憔悴的漆眸里,如有痛苦,如有冷凉,如有怨怼,如有诧异。
    林昀熹心底漾起异样的陌生感。
    她真想不起与他的过往……一丝半缕也无。
    但对方淬炼过的爱慕与痛恨,真真切切,哪怕稍纵即逝,仍诱发她的愧疚从心臆蔓延至发肤。
    忘得透彻,不代表没发生。
    爷爷说的,错了就要改,不能怂,得有担当。既然她欠了债,还债便是。
    林昀熹自我安慰勉励一番,忽而蹦出新的念头。
    嗯?……爷爷?她的爷爷?嬷嬷和笙茹她们从来提过呀!
    ···
    待友人一一落座,宋思勉收回视线。
    一名十五六岁的华服少年凑近,嘘寒问暖几句,看似随口一问:“堂兄,你家老三还没来?架子不小嘛!”
    宋思勉搁下茶盏,浅笑:“父王到行宫探望曾祖父母,府内大小事务得靠三弟里外操持。若怠慢了大伙儿,我这做哥哥的,代他赔个不是。”
    “堂兄说笑了!”
    挑拨之言换来宋思勉一句圆融回应,赵王二公子眉宇漫过些微局促。
    顿了顿,他嬉笑试探:“你把林姐姐接到府上,如今满城热议,有说你独享温柔,有的说要报仇雪耻……嘿嘿。”
    “堂兄弟间犯不着旁敲侧击,”宋思勉苍白嘴唇挑起微妙弧度,“情况如何,有目共睹。”
    赵王二公子一愣,环视众宾客:“哪儿?”
    宋思勉幽幽抬眸,睨向大殿左侧:“阿微,昔日老友皆在场,你躲着做什么呢?”
    宴厅内谈笑声止,连乐声也清澈了两分。
    所有人齐刷刷转向他冷眼所在。
    林昀熹怔然,“阿微”?
    过了好一会儿,她勉强记起嬷嬷所言——她小名叫“阿微”,取自“熹微”。
    醒后从无人这般叫唤,导致此时此刻的她压根儿没反应过来!
    见鬼了!当着一大帮人,晋王世子喊得这么亲密!她和他算什么关系!
    林昀熹心如鹿撞,硬着头皮起身,整理裙裳,小心翼翼步出。
    瞬时,数十道端量目光投向殿中苗条身影。
    月貌呈妍,星眸夺媚。
    非平日引领京城妆扮的珠光翠华、妆容艳丽,而是难得的素淡。
    若说以往奢贵妖冶如芍药盛放,此际的秀美绝俗则胜清莲出水。
    众目注视下,林昀熹僵硬地行福礼,以尽可能柔软的嗓音问候:“世子安好。”
    宋思勉最初因她的动作迟缓、态度疏离而不悦;后听她唤自己“世子”,倍加不“安好”了;再察觉她的奇妙变化,难免心神恍惚。
    良晌,他重展漠然:“既是王府乐师,何不奏上一曲,供大家伙儿雅鉴?”
    语气炫耀中夹带讽刺,闻者有的酸涩难言,有的幸灾乐祸。
    林昀熹受人瞩目讨论,本已浑身不畅快;再听宋思勉命她弹奏,登时发懵。
    袍袖内的手指笨拙动了两下。
    忘了技巧,两手受伤,要如何应对?
    她甚至搞不清,除去无意间发觉的“水下闭气”技能,自己是否有别的长处。
    无计可施,总不能搬来一大陶缸,当众往水里一扎吧?
    完了……初遇世子爷便公然违逆,她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请从以下表演项目中选择一项:
    a、心口碎大石
    b、铁头砸瓜
    c、水下龟息
    d、跳钢管舞
    e、原地狗带
    熹熹表示,我选e,谢谢!
    ·
    注:本文中的无上皇,是太上皇的爹、女帝的爷爷。而目前的情况是,太上皇已经去世十年,而他的父母还活得好好的~
    ·
    特别鸣谢各位大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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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4
    琉璃灯光华映照,绛色软毯上金丝银线璀璨夺目,更显林昀熹的浅青素裙过于简洁。
    她傻傻立在原地,粉唇微抿,没答应弹奏,也没开口婉拒。
    宋思勉本就冷若冰霜,再闻宾客窃窃私语声,脸色越来越难看。
    林昀熹迟疑半晌,慢吞吞抬袖,轻轻抖了抖,向他展示双手。
    曾撩动人心弦的柔荑,在纱布缠绕下,显得臃肿不堪。
    “抱歉,我手受了点伤,只怕有辱尊听。”
    宋思勉困惑过后,冷冷一哂。
    ——在场世家子弟中谁人不知,靖国公千金最宝贝自己的纤纤十指?
    一会儿搓糖,一会儿往水里滴醋,还常涂抹油脂……总之采用各种方法,力求手部光滑柔嫩,贵女们私下争相效仿。
    当年,宋思勉笑她带动全城女子“腌糖醋爪子”,她为此恼他,成套养护照样一丝不苟。
    若说落难时不慎伤到某根手指,他或许会信上几分;裹得严严实实,九成是为拒绝乐师身份而故弄玄虚!
    最后一丝情意泯灭,宋思勉冷峻容颜被暮色侵吞。
    ···
    林昀熹心神慌乱。
    先前侍婢的刁难,大概并非出自世子本意;她若真把人得罪透了,定然在劫难逃。
    乐班子所奏喜庆乐章因气氛突变而渐趋缓和,倒让她记起教坊女子翻来覆去所唱的《定风波》。
    山川日月光景,及近日理顺的唱词,再度闪现。那是她大病醒来后为数不多的残存记忆。
    受宋思勉冰刀般目光投射,林昀熹一咬下唇,豁出去了。
    “如世子不嫌弃,请容我冒昧唱几句曲儿助兴。”
    宋思勉怒色略减,取而代之是惊诧。
    近年燕乐重俗轻雅,歌舞大曲逐渐为咏唱、戏曲所代替,但印象中,阿微幼时哼唱童谣,因五音不全逗笑了崔家表弟,往后再未于亲朋好友前展露歌喉。
    莫非私底下苦练过?
    席间一名侯府千金轻笑:“世子爷,难得阿微开腔,咱们不妨……洗耳恭听?”
    宋思勉闷哼一声,算是默许。
    林昀熹深吸了口气,与领班商量,很快请出四名乐师分坐两侧,以筝、五弦琵琶、马尾胡琴、稽琴作伴奏。
    清迥琴韵起于婉约中正,转为抑扬顿挫,绕梁无穷。
    众人或期待或嘲弄的注目下,她拘谨启唇,缓缓唱道:
    “千里长河入海澜,
    百仞高崖摩天渊。”
    在场之人不约而同面露惊异。
    ——她所唱之词闻所未闻,兼之喉底清音非凡嘹亮,全无女乐歌者的矫揉造作,渺远中如有凌云志,教人为之动容。
    林昀熹从各人震惊神态中寻获了自信,干脆放开嗓子续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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