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昀熹因傅千凝一番话,确信眼前美妇与自己的渊源,再看林夫人披一身晴光步近,脸容满是关怀和疼惜,霎时泪目。
    原有的疑、虑、惑……烟消云散。
    她洗净双手,快步迎上:“我俩闲着也是闲着,怕您人手不够,能帮一点是一点。”
    林夫人万没想到她一转眼便将孝心落实于行动,更丝毫无娇纵之气!
    讶于二人举手投足间的默契和亲密,林夫人正想开口试探,不料前院方向匆忙走来一名侍婢,说是有位公子请见。
    林昀熹第一反应是申屠阳来拜访自家大姑姑,可转念一想,若是棠族王子到访,仆役断不会称之为“公子”。
    三人对望一眼,转身返回大门处,绕过影壁,一探究竟。
    朱门外台阶之前侧身逸立着一高大青年,头戴嵌白玉银冠,银灰缎袍剪裁得体,映衬昂藏之姿,竟是宋思锐。
    林昀熹既惊且奇,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宋思锐被她这么一问,眼神略带委屈,端着风流儒雅登时裂了。
    “这位……想必是三公子。”林夫人从其高华气度,以及和宋思勉颇有几分相近的样貌猜出了身份。
    宋思锐早在昨夜接到线报,说林夫人已秘密入京。
    他深怕此人不利于昀熹,连夜安排妥当,飞马从北面急赶回京。
    听闻林昀熹受邀到城西南宅子,且只带了傅千凝,他自然没法安坐王府等待,唯有故技重施,再一次不请自来。
    宋思锐有十年未见林夫人,乍然见对方和林昀熹状貌、衣饰相类,并行而至,他猝然一惊,愣了片晌才执礼。
    “思锐见过夫人,一别十年,闻悉您身体欠安,甚是挂念……”他话音未落,注意到林夫人怀中襁褓,立时猜到来龙去脉,“这、这……林伯父的……?恭喜夫人!”
    林夫人笑意泛着些许唏嘘。
    丈余外的青年生得极好,风姿殊众,更是她丈夫珍爱的门生,若与女儿情投意合,自是不可多得的佳婿。
    然而外界眼中,林家仅此一女。
    阿微和晋王府的那笔帐,让合浦珠还的真女儿去赔罪受苦,自是万万不妥。
    可若任由小辈感情用事,林家声誉该如何挽回?
    林昀熹见母亲直勾勾盯住宋思锐,神色复杂,不言不语,忍不住提醒道:“娘,您不打算让三公子进门?”
    这是她在正式相认后主动喊的一声“娘”,来得猝不及防,又甜蜜暖心。
    “看我都糊涂了,”林夫人眨去泪花,连忙作出“请”的手势,“抱歉,三公子,地方浅窄简陋,还请恕不恭。”
    宋思锐谦逊几句,刚跨入门槛,后方巷子拐角处快步奔来一人,身穿晋王府侍婢服饰,手提一木匣,气喘吁吁,却是笙茹。
    傅千凝奇道:“现在才回?”
    “姑娘,对不住……马车换地儿,笙茹找了许久才发现他们藏进巷内,回程时七弯八绕,走错了道。”
    林昀熹素来不苛责于她,只微微一笑:“我对服饰不大挑剔,下回无须特地跑这一趟了。”
    “是。”笙茹低低应声。
    林夫人斜睨她,流露极短暂的疑虑,又迅速消散无踪。
    ···
    重回偏厅,林夫人省下询问宋思锐来意的客套之言。
    她正踌躇怎样试探这年轻人的心思,未料,林昀熹率先屏退仆役,吩咐笙茹去协助嬷嬷下厨做饭,并亲自掩上木门。
    “娘,三公子和阿凝,是我自幼相熟的玩伴,在他们二人跟前,您不必避讳。”
    此言一出,宋思锐和林夫人各自震惊。
    宋思锐一直认定,她假千金的秘密不曾揭露,对待林夫人一连串的亲切纯属逢场作戏。
    而林夫人则被那句“自幼相熟”而惊到:“这么说……孩子,你在东海诸岛长大的?”
    “是,”林昀熹正色道,“我虽忘却,但梦中浮现记忆的确对得上,而且,我自小便叫‘昀熹’。”
    林夫人眼神掠过一丝微妙。
    林昀熹续道:“三公子早在我进王府当夜,即看穿我非阿微,这半年来,是他极力相护,一为林家瞒下欺君之罪,二助我恢复体魄和记忆,三来替父亲翻案、寻找阿微下落……”
    林夫人向宋思锐投以感激目光,深觉他们二人为旧识一事过于离奇。
    宋思锐瞠目结舌,已然明晰事情超出想像:“林夫人,昀熹,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三公子,且听我源源本本讲述因由。”
    林夫人素手置汤瓶于风炉上,沉静眉眼漾起微末波澜。
    “当年我诞下昀熹后一月左右,我的孪生妹妹也为崔家诞下一女……”
    林昀熹和宋思锐皆面露惊色:“还有这等事?”
    “你们先别急……”林夫人挑了四个茶盏,以热水冲洗协盏,续回先前话题,“两家孩子年龄相仿,模样极为相似,宛如亲姐妹。岂料只过了四个月,我竟意外怀上第二胎而不自知。等发觉不对劲时,那一胎已没法保住。
    “我出血甚多,受了很大打击,整个人垮了,更无母乳喂昀熹。恰逢那会儿,我妹妹的夫家崔将军被贬至西南,妹妹离京在即,抱了崔家小丫头来探望我。见我虚弱不堪,放心不下,遂让夫婿先行,
    “记得……有一次,她曾抱着女儿垂泪,脸额有伤,我仿佛问过她为何,她则答不慎摔倒所致。我病得死去活来,连自己的女儿都顾不上,哪里有闲心管妹妹?因夫君刚从侯爵晋为公爵,事务繁忙,常不在京中,府中无主事者,我便让她们母女在林府多住些日子。
    “没两日,府里吵吵闹闹了好一阵,我屡屡询问,得不到任何确切回复。过了十天半月方知,是看护昀熹的老嬷嬷不慎烫伤孩子,畏罪投井。
    “我当真病糊涂了,虽心疼昀熹手臂上被蜡烛滴了两个印子,毁掉蝴蝶胎记,也没细究太多。见妹妹和崔家嬷嬷照顾两个孩子甚为妥帖,索性安心养病。
    “过了大半月,我夫君归来,妹妹见我略有起色,洒泪而别。临别时,她忍痛割爱,让崔家嬷嬷留下……我起初觉半岁的女儿还无法独坐,且身体偏瘦,和我异常生分,心底滋生疑惑,总觉这不是我的孩子。
    “可大伙儿解释,说我近两月没照料她,不熟才是常态;又说她烫伤后因熟悉的嬷嬷不在身边,寝食难安,消瘦些实属正常……臂上小胎记因烫伤毁了,但我细看那孩子藏在发根、鲜少人知悉的弯月形青印亦消失得彻底,更觉蹊跷。
    “侍婢们安慰说,红色胎记伴人到老,但青色的则不一定是胎记,有可能是在腹中的毒素沉积,长大后多半会淡去或消失……
    “我见夫君和孩子越发亲近,父女情意日渐培养;而我那段时间着实情绪不稳定,人易怒易思,全当异常情况是自己多愁善感时的胡思乱想罢了。”
    林夫人调好茶膏,提瓶注水,执筅点击,汤花初现。
    林昀熹倒抽了口凉气:“小姨她……为何要调换两个孩子?”
    林夫人秀眉颦蹙,手中汤瓶急注急止,加力击拂,汤色渐开。
    “我和她同胎而生,感情甚佳,压根儿没想过她会对我做下此事。如若真要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大概便是……崔将军爱酗酒,酒后不分青红皂白,动手打人!这事儿,我妹妹坚决不承认,但我后来仔细回想过她脸上的伤,不大像摔的。”
    “您的意思是……她估算抵达偏远动乱的西南边陲,日子更不好过,于是强行以此方式,把亲女儿留在国公府内娇养,把我带在身边吃苦?母女之情深如海,她怎舍得?”林昀熹只觉这理由过于牵强,“而我……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东海?”
    “这……我暂时想不通。但那年春末,有消息称,她们母女那一队人,在南下途中遇上岭南瘟疫爆发蔓延,崔家女儿体弱,身染恶疾,回天乏术,只能草草下葬。
    “那桩惨剧太过悲伤,我在京城听闻,哭了好些天,恨不得插翅飞到她身边予以安慰。直至十四个月后,慎之出生的喜讯传来,我才稍微安心。遗憾没过几年,崔将军旧伤复发,病逝在当地。
    “本来崔家获罪,俸禄已减得差不多,我妹妹本应带儿子回棠族过活,好为此郡主的富贵生活,可她却不远千里,携子回京!我只道她为年轻时和父母闹翻的事耿耿于怀,时至今日,我才看透……那是为了她养在我身边的女儿!
    “我自始至终皆以为,她对阿微视如己出,是因顾念夭折且不忍心提及的长女!谁曾想到,背后如此多的弯弯绕绕?难怪……前两年慎之越发有出息时,我提议亲上加亲,她却极力反对!宣称以阿微的姿色才华,必定要嫁给皇亲国戚,绝不可入倒霉落魄的崔家门楣!
    “她这一说法,无疑助长阿微的嚣张气焰,使得她恃媚而骄,眼高于顶,表姐弟关系日益恶劣……我往日搞不懂她的想法,这下总算明白,这完全因为……他们二人不是表姐弟,而是亲姐弟啊!”
    当乳雾溢盏,林夫人把第一盏茶推向宋思锐。
    宋思锐听得心惊胆寒,怔忪半晌才致谢。
    经林夫人一提,林昀熹后知后觉,原来……她和阿微是表姐妹!
    可双胞胎姐妹所生的女儿,亦能长得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事情没这么简单,目前只是林夫人单方面的推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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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54
    偏厅内, 话题暂告一断落后,众人默然无话。
    林夫人继续将茶末挑入盏中, 注水调膏,执筅点击,为客人奉上茶汤。
    宋思锐墨眸狂澜渐消, 心潮平定之际,未发表任何言论。
    他当年师从靖国公林绍,所接触的林夫人,在第二胎小产后持续低沉了好几年, 寡言少语, 对外人神情淡淡的,不大好相处。
    后听说她对女儿百般宠溺,林千金被宠得十分任性骄纵。
    因而发觉昀熹成替罪羊, 他认定林夫人借助棠族异术, 用心邪恶、不择手段维护女儿。
    但此时亲眼目睹对方早已走出阴影, 展现磊落坦荡的仪姿,字字句句爱恨分明……他愿意相信她所言属实。
    “林夫人,先前对您远离京城之举存有极大误会,思锐在此向您致歉。”
    宋思锐将茶盏搁置一旁,离座深深作揖。
    林夫人停下手上动作, 亦盈盈还礼:“三公子言重, 我还没来得及谢您对昀熹的关心与呵护呢!”
    林昀熹见二人道歉来、道谢去,忙拉住林夫人:“娘,您跟他客气什么呢?”
    宋思锐顺着她话锋往下接:“自家人, 这是我应该做的。”
    林夫人固然明白“自家人”,指的是他与女儿共谐连理之事。
    然则她不敢草率应承,笑道:“若你林伯父知晓你这孩子不忘旧日情意,定然深感欣慰。”
    一句话,强行将“自家人”的解释,由儿女私情,转为师徒情谊。
    宋思锐微感错愕,随即理解她的顾虑。
    “夫人之言,更好解释了我长久以来的困惑。譬如说,秦老岛主曾言,昀熹小时候‘死过一回’……”
    林夫人和林昀熹均眼神一凝:“此话何意?”
    “这事,昀熹本人知道,可现今全忘了,我便没再重提。当初在岛上,她的体质和我们大多数人皆不相同,甚至一人力敌数十师兄妹不落下风,原因在于她襁褓时差点保不住小命,是秦老岛主双亲用内力和奇毒为她治疗,以致她痊愈后天赋异禀。
    “如对应林夫人方才所言,幼时那一劫,必是随崔夫人南下途中感染的瘟疫。听长辈提及,那场瘟疫在南方六道肆虐,老爷子一家确曾在岭南以北治病救人,时间、地点,皆吻合。
    “至于‘昀熹’此名何以延续至海岛,说不定……崔夫人误以为她病故,埋葬时留有本来的衣物印记?这一点……也许得回长陵岛向老爷子求证。”
    林夫人以手捂住心口,泪目尽是后怕:“谢老天爷庇护,谢秦家长辈善心,好让我……不致被蒙蔽一生,还能在有生之年寻回我的宝贝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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