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消失前的一刻,崔夫人握住了一只手,凭中指骨节边上的茧猜出是崔慎之,哑声道:“儿啊……你不该有我这般恶毒的母亲,别、别怨任何人,怨娘就好……”
    话音未落,苍白的手一松。
    崔慎之以哽咽之音连声唤“娘”,阿微则呆然而立;傅千凝和林昀熹仍在默契地为崔夫人擦拭,拿出随身携带的解毒丸努力喂进去;林绍夫妇的忿恨掺杂了悲悯,紧紧攥住对方的手。
    “尚有游丝之气!”傅千凝语速极快,“可她中的毒,怕是要让你们棠族的巫医才有望可解!”
    一言惊醒林夫人,她慌忙去唤随行的巫医易檀,余人则合力将崔夫人抬至榻上。
    不一会儿,易檀手提药箱赶来,号脉后请大伙儿先撤离房间,只留傅千凝和药童打下手。
    林绍等人退至院落,或坐或站,久久无话。
    ···
    一阵风过,雪树颤抖,积雪如玉屑飞溅。
    林绍扬起披风替妻子遮挡,林夫人却焦头烂额,既悲愤,又自责。
    经崔夫人一提,她才勉为其难记起,二十年前与林绍定下婚约前,妹妹曾旁敲侧击问过她对未来夫婿的看法。她那会儿难得忸怩羞涩,为免被看出端倪,谎称不晓得,更坦诚嫁到异国他乡的忐忑。
    兴许,各种误会便是从那阵子起,延续至今。
    林绍见她默不作声,心下尤为忐忑。
    他成婚晚,和妻子年纪差距不小,十九年来处处迁就,也从不曾纳妾。但若说喝得半醉,在药物驱使下分辨不出妻子和其孪生妹妹,令他分外难堪。
    “阿烟,”他谨慎向林夫人靠近,语气夹杂委屈,“我好像是有一回在晋王府别院喝了点酒,怕回去吵到你,睡过一次书阁。具体的真没……”
    “成了!那粉是什么玩意儿我比你清楚!都过了那么多年,历经生死,我还会为那点情非得已而计较?”
    林夫人无心理会陈年旧事,两眼直盯窗户投射的闪烁灯火,许久,方喃喃道:她是个寡妇……待你一向礼敬有加。我生儿子时,不是没有想过……如我支持不住,就那样去了,由她照顾你,也未尝不可。咱们都一把年纪了,你若有心……”
    “闭嘴!”林绍对她从无疾言厉色,激愤下冲口而出,又立即软了几分,“胡说什么呢?你还存心羞辱我是吧?她、她做了不知廉耻之行,还带走我们的女儿!要不是你的亲妹妹,我、我早……!”
    生死未卜,狠话终究说不出口。
    再说,他还能如何?
    “爹……”阿微裹紧外披,轻移莲步而近,噗通跪下,垂泪道,“孩儿还能唤您‘爹爹’么?”
    林绍叹息,没答话;林夫人故意扭头,没去看她。
    阿微转向林昀熹道:“长姐,我……”
    林昀熹一愣,随即蹙眉:“从血缘上来讲,你我的确是姐妹,可我并不想认这样的妹妹。还你一句话——一切全是你自找的。”
    阿微愠道:“当姐姐的,爱怎么训斥我都成!可非要挑在这时候吗?”
    “还顶嘴?你有这工夫,何不好好反省,或去照顾自己的娘?”
    二人面目几乎一模一样,起争执时像极了照镜子自吵自闹。
    阿微早已用贺兰莺的身份接近她,倒还习惯;可林昀熹往日未见其真容,此刻感觉格外诡异。
    相互瞪视,林昀熹习武之人,眸光如利刃,硬生生把阿微瞪哭了。
    “少假惺惺的装可怜!”林昀熹语带不屑。
    “用你顶罪,非我之意,我只是……听从安排。”阿微小嘴扁了扁。
    “哦……”林昀熹摆出恍然大悟状,“所以,你的良心就不用受谴责了?那你如何解释,在新婚之夜把我换出来?你们母女,调包、对自己的姐夫下药……一个德行!”
    她历来和善,但此番见了阿微,积压多时的火气忍不住当众撒出。
    阿微羞愤交集,哀哀抽泣,见林绍夫妇和崔慎之均未搭理她,只得低低向林昀熹告饶:“姐,很抱歉。”
    “别学阿凝叫我‘姐’!”林昀熹忿然睨了她一眼。
    林夫人回过神,见阿微始终跪在冰冷地上,衣裙被融雪所湿,劝道:“昀熹,知你孝顺,心疼爹娘,这事既然没给你们小两口造成太大伤害,给阿微一点教训就算了吧!”
    现今阿微已非她的女儿,而丈夫仍为其来由尴尬,妹妹凶多吉少,她总不能眼睁睁看这对异母姐妹无休止地吵闹。
    林昀熹暗觉母亲表面刚强,实则心软,易被阿微的楚楚可怜状打动。
    林家莫名其妙多了一位千金,名正言顺的她却并非他们膝下承欢已久的那一位。
    若有朝一日真相公诸于众,真是有理说不清。
    万一……父母真舍不得养育十数载的阿微,她固然能抛开京城的种种返回长陵岛,但她以林千金名义所嫁的宋思锐呢?
    她可没那么大方,和异母姐妹分享他的章鱼。
    何况,养了好些年的章鱼还来得及没吃呢!
    要是小姨有个三长两短,她得依照礼节守孝,怕是……吃不上了吧?
    阿微虽得林夫人相劝,但未获林昀熹首肯,依旧倔强跪着。
    林昀熹冷笑:“到底跪给谁看呢?爹爹不吭声,你便欺负我了?认为我让你起身,你又成为林家一分子?别跪我,我活得好好的呢!”
    阿微遭她劈头盖脸一顿呵斥,咬唇站起,负气坐到角落。
    林昀熹的憋屈并不比她少,纵然失忆一事多半乃申屠阳和池访所为,可阿微绝对是祸患根源。
    久坐风冷,她霍然起身,来回踱步。
    正逢傅千凝自内行出,向众人解释:“崔夫人的毒一时半会儿难除,建议换个舒适的场所,好生调养,最好再请更资深的大夫。”
    虽不是好消息,可大伙儿皆听明白了——崔夫人尚未毒发身亡,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趁余人入屋探视,傅千凝挽了林昀熹的手,语含安慰:“他们‘一家人’相亲相爱的时间,比与你团聚的时日长多了,即便再生气,感情犹在,若然气不过,咱们回七十二岛呗!来来来,我替我哥抱抱,要我亲一口不?”
    林昀熹愁眉渐舒,终究破涕为笑。
    ···
    临近申正,当崔慎之亲自将母亲抱入林家宅院时,宋思锐正好骑着雪色骏马赶到。
    他从林昀熹口中得悉阿微的身世及崔夫人中毒的现状后,踌躇半晌,取出一小包裹。
    “易先生,在下有要事请教,不会阻碍你太久。”
    此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亦让易檀微惊:“三公子,您客气了。”
    宋思锐迅速在二门内的石桌上摊开布包,内里全是瓶瓶罐罐。
    林昀熹讶异:“这不就是我昨晚从池巫医处拿的?”
    “是,她说了,内含清除你身上蛊毒的解药,也有重新让你洗去记忆的蛊毒,可她死活不说哪瓶才是。”
    宋思锐说罢,转目望向易檀:“有劳易先生帮忙辨认。”
    易檀犹豫:“三公子,此事请恕易檀无能为力。”
    “你不知晓,抑或不能说?”林夫人插言。
    “咱们巫医族有规矩,但凡上师未允准,下属若违背其意,一旦事发,性命难保,”易檀满脸诚恳,“还请三公子见谅。”
    “你的意思是……池访不说,到你这儿也没辙了?”宋思锐怒意渐盛。
    “族有族规,恳请理解。”
    “行,既然她不肯说‘哪瓶才是解药’,我也不为难你,”宋思锐淡然一笑,“烦请易先生挑出‘哪些不是’。”
    “这……这有差别吗?”易檀懵了。
    “差别可大了!这是另一个问题,而且你也没违背她的指令,”宋思锐强词夺理,神色笃定,“大伙儿说,对不?”
    林绍夫妇紧绷半日的唇角弯起浅浅笑弧。
    傅千凝一本正经应道:“对!”
    易檀急着照料病危的崔夫人,讪笑逐一打开瓶罐甄别,将非解药的数尽剔除,其中两个绿色小瓷瓶经吸嗅后放回原位,进屋前小声嘀咕了一句:“按照一比一混合内服,挑一点扎入百会穴和四神聪穴,另外……”
    话未说完,忽然住了口,自顾入内。
    宋思锐话到嘴边的感谢之言又咽了回去。
    ——说一半,留一半,几个意思?
    但他不好多问,眼神示意林昀熹和傅千凝随他回晋王府。
    他们仨虽学过医术,可在崔夫人中毒之事上,却帮不上多大的忙。
    ···
    回晋王府后,表兄妹二人依照易檀所言,让林昀熹服药并扎过针。
    料想药物起作用需花费点时日,急也急不来,宋思锐索性趁时辰尚早,和妻子补完先一日没能行的同牢、合卺、结发三礼。
    里卧沉水香气缭绕,烛光轻曳,林昀熹被他摁住换过一袭红缎裙,装模作样往头上盖了块红丝帕以作盖头。
    宋思锐同样换过赤色中衣,手执秤子,一点点轻轻佻开她的“盖头”。
    林昀熹啐道:“你这动作,宛若孩童玩过家家儿戏!”
    绯颜娇嫩,眸若秋水,令他呼吸有一瞬停顿。
    “可惜我俩在岛上碰面时已不小,兼之……若玩游戏,没准儿我会被你逼着当‘新娘子’。”
    他端上盛有肉沫的小碗,和她互相喂了对方一小撮;又在切成两半的小葫芦内倒上苦酒,一人喝一小口后交换饮尽,再用红绳将葫芦拼接如初;最后各自剪取彼此一束发,捆起放入锦囊收藏。
    一场婚礼经历了诸多波折,至此才算真正完成。
    灭掉半数烛火,林昀熹懒懒依靠在宋思锐肩头,两颊抹霞,轻垂美眸难掩娇羞与拘束。
    诚然,白日里所遇的巨变,外加父母若即若离的态度,使得她既惊慌又忿懑。
    由于血亲关系,她和阿微变成了姐妹,实在太讽刺。
    所幸,她已出嫁,不必再见到那张像极了自己,却让她厌恶的面孔。
    宋思锐探臂搂住她,低头凝视她妍丽无匹的素颜,眸光坦荡,直透人心。
    她心念一动,眸底窜起小火焰,抬臂绕向他,小嘴贴向他微微翕张的唇。
    红裳半褪如花瓣绽放又飘落,二人于唇齿磕碰中坠入身后柔软婚床。
    酥酥麻麻肆意流窜,宋思锐体内数寸之火已腾起,趁着她迟疑的刹那,反客为主扯下带子。
    林昀熹躯体一凉,忙以蜜颊贴向他肩颈。
    几番搓拉,丝帛恰似落红堆叠,半遮半掩,正是风光最绮丽之时。
    然则宋思锐突然吸了口气,从她上方滚至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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