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寅初,亲眼目睹外祖父喝下安神止痛汤,安然入睡,他紧揪的心稍微缓了缓,却依然悬在半空。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秦老岛主大手轻抚他蓬乱的总角。
    “回老爷子,我……姓傅,名叫展瑜。”
    这是他离京后用的化名。
    比起高高在上?的天家宋氏,冒充江南傅家的旁枝,没那么招人注意。
    再说,秦家祖辈师从仙霞岭傅家,自会对这个姓氏礼让三分。
    秦老岛主端量他那张稚气刚退、渐显倔强的脸,柔声道:“老夫晓得?你?孝顺,但你?爷爷撑了好些天,是时候补补眠,你?且喝口热粥,睡上?一觉,尽量别打扰。”
    “他……会好的,对吧?”
    “当然。”秦老岛主以笃定口吻作答。
    宋思锐抬目对上?那双狭长的眼眸,虽是初见,当中流露的沧桑感和绵长暖意让他稍稍心安。
    留一盏孤灯,他随长者悄声移步至外间,草草喝了半碗粥,和衣躺卧在竹榻上?。
    接连数日随海浪浮沉,衹要一平躺,人便感受天旋地转,根本无法入眠。
    既不敢到处溜达,又不便守在外祖父身旁,他进退维谷,索性翻起榻边头一册书?。
    封面?以篆书?标明“脉经”二字。
    “脉理精微,其体难辨。弦紧浮……芤?展转相类……”
    他捧至灯下,细看内详集脉学之大全,看似艰涩且枯燥无味。
    然而?此为屋内唯一能打发时间的读物,他努力耐着性子,逐字逐句读到眼睛发酸,哈欠连连。
    天亮后,外祖父始终深睡未醒。
    宋思锐犹记秦老岛主所言,确认内间病人呼吸平稳,方踏着熹微晨光,蹑手蹑脚步出房外。
    源自大海的湿润微风伴送清幽花香扑面?而?来。
    仆役早早给他备下吃食,告知秦老岛主犹在休息,已安排人手陪伴他四处散心。
    宋思锐只想?从岸边眺望海景,谢绝了跟随者的好意,并承诺不会随意涉水。
    穿过?偌大的花园,他总觉这地方颇为眼熟,又道不出是何缘故。
    院外林子疏落有致,全是他从未见过?的树苗,植于沙土上?,形态多姿。行出十余丈,风不知何时而?起,席卷海上?浮云汹涌而?至。
    宋思锐看惯了京城的繁华,南下途中的热闹,骤然抵达人迹罕见之处,眼看云日相映,空水共澄,沙岸俱净,辽阔渺远,仿佛世上?仅余天、海、沙、石、木,和孑然一身的他。
    而?天海沙石千载如旧,树木百年成材,唯人之百年,犹如白驹过?隙的一瞬。
    小小年纪的宋思锐怀藏满心稚拙愁绪,学着大人负手,沿着海滩前行。
    “你?是谁?”
    巨石后传来一声稚嫩童音,软软的却带三分霸气。
    宋思锐万万没想?到石后竟藏了人,吓得?心跳抽离,那故作深沉的表情瞬即裂了。
    蓦然回首,岩石与浪潮之间的湿沙上?,蹲着一名年约六七岁的青衣小丫头。
    肤色因日晒发红,显称圆溜溜的大眼睛明亮有神,挺鼻粉唇,模样俊俏可?人。
    遥相对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曾几相逢之感流淌于心。
    “我问,你?是谁?听不懂人话?”那丫头眼神迸射警惕与不屑。
    宋思锐乃天之骄子,即使奔走在外,亦未被冷眼对待过?。但见眼前女娃子气势汹汹,毫无礼貌,他心下不悦,奈何客居异乡,不得?不低头。
    “我姓傅,前来长陵岛求医。”
    那丫头徐徐站起,上?下打量他:“你?是昨夜入秦家、让我爷爷忙了一宿的人?年纪轻轻的,何来奇难杂症?不就虚弱些么?”
    宋思锐听她一副老气横秋的鄙夷口吻,懒得?辩解:“并非我本人,打扰了。”
    语毕,转身离开。
    “唉!今儿浪大,别往水里走,省得?被浪卷了去!”小丫头犹自嚷嚷。
    “有劳提醒。”
    宋思锐回头勉为其难扬了扬唇角,忽见她从沙里挖出几条粉色肉虫子,不停蠕动,惊得?他鸡皮疙瘩全起来了,几欲作呕,连忙加快脚步撤离。
    ——秦老岛主的孙女不光浑身野气,还爱玩这种恶心的玩意!
    二人不期而?遇,匆忙作别。
    未曾想?过?,这场不愉快的初见,实际是一次久别重逢。
    ···
    外祖父治疗期间,足不出户;秦老岛主亦每日亲自号脉,调整祛毒药方。
    宋思锐在外祖父清醒时相伴,待他老人家熟睡后,方另寻别处看书?。
    他盼着外祖父痊愈,但想?到痊愈后便要远离这一大片清静无人扰的海域,难免惆怅。
    回到大宣后,谢家人会否穷追不舍?他是否该向?父亲寻求庇护?
    如不返回,他和外祖父在东海七十二岛可?有栖息之地?以何为生?傅家一大家子,又该何去何从?
    宋思锐虽尽可?能躲藏在那座小客院,仍隔三差五碰见秦老岛主的孙女,方知那大大咧咧、性子粗犷的小丫头,唤名“昀熹”。
    日光之昀,明亮之熹。
    小昀熹每回见到他,笑容总带点不失礼貌的疏离。
    宋思锐未曾往心里去,更没细究原因何在。
    毕竟,他们于彼此而?言,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罢了。
    没过?几日,外祖父趁四下无人,忽然问宋思锐:“孩子,你?……愿不愿意在长陵岛?”
    “您想?把我留下?”宋思锐惊愕不已,难辨是喜是悲。
    “你?舅舅早有让阿凝来此学医之心,你?若乐意,可?和她以兄妹身份作伴,一同在岛上?,有个照应。”
    对小自己四岁的小表妹傅千凝,宋思锐尚有印象。记得?母亲尚在人世时,活泼伶俐的小阿凝曾到王府住了一段时日,颇得?晋王喜爱。
    见他无话,外祖父又劝道:“最初,你?父亲让你?跟随我去仙霞岭学艺,是希望你?效仿你?的曾祖父,习得?一身高强武功,进可?为国出力,退可?延年益寿……
    “那处本是傅家领地,山上?子弟皆知你?出身于晋王府,自然会照顾些。但如此一来,你?能获得?锻炼兴许会少一些。
    “秦老岛主也同属仙霞岭门人,不光武功青出于蓝,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他觉着你?孝顺仁厚,聪慧勤奋,平日读医书?有疑难处,一点即通,便问我,你?可?有学医之心。当然,你?若想?学别的,他都能教你?。”
    “外公,我起初翻医书?,是因辗转难眠,闲来无事。读着读着,又想?……若我精通医理病理,定能更好照顾您……”
    外祖父病容泛起笑意:“我已无大碍,你?目下只需考虑,要不要长居海岛,过?另一种生活。”
    宋思锐亦知,如他以皇族人的名义留在大宣境内的仙霞岭,无异于众星捧月,必得?最好的照顾。
    出京城前,那是他期待又觉安稳的所在。
    然则路上?生变,他漂洋过?海,看到了从不曾领略过?的风光,见识过?秦老岛主的为人风范,见证其妙手回春,心中隐隐生出向?往。
    要安守于舒适的母家族人包围中,抑或改名换姓,在海外自立自主?
    经过?彻夜思索,宋思锐毅然选择更艰辛更波折的后者。
    他前十年已被父母保护得?足够好,可?母亲离世,父亲猜忌,他如一直依赖外祖父,能依赖到几时?况且,晋王府三公子的身份必定会给老人家添麻烦,他倒不如继续当“傅展瑜”。
    想?通透了,宋思锐开始将?计划付诸行动。
    他如常照料外祖父,其余时间则伴随秦老岛主研读医书?,练习武学基础。
    宋思锐生于帝王家,自幼随恩师靖国公习文,随晋王学琴。习武于他而?言已错过?了最佳入门时机,因此,他只学点基本功以作强身健体,更多的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学医、练字、抚琴之上?。
    孰料,外祖父伤愈离岛后,他和昀熹的几句争执,彻底改变了此局面?。
    【二】
    岛上?孩子成千上?万,独独宋思锐有幸入住秦家宅院,好处是近水楼台,常向?秦老岛主请教,坏处则是免不了和那小丫头碰面?。
    昀熹每日和一大帮年纪相仿的孩子玩耍、挖草药、捞海鲜,也曾邀他这“傅小哥哥”同去。
    宋思锐一想?起初见时她挖的沙肠子,登时反胃,是以屡次三番借“看书?”推辞。
    久而?久之,昀熹没再搭理他。
    偏生宋思锐习医术,得?亲自攀山觅草药。哪怕绕道而?行,终有撞上?之时。
    某日,当他爬至半山,专注采撷枸杞子,冷不防树上?落下一物,正正砸中他头顶。
    他见是野果,没当一回事。
    无奈过?了片刻,又有类似东西掉落,依旧掉在他脑门上?。
    他意识到上?方有人捉弄,遂抬起头张望,未料一枚果子恰恰砸进他微张的唇中,弹得?他牙齿好生疼痛。
    “谁?”
    “不是说……要乖乖在家看《脉经》么?”
    昀熹轻笑声自树顶飘然而?至,随即她轻巧灵敏的身姿亦如飞燕回旋而?下。
    宋思锐遭她戏弄和当场揭破,恼羞成怒:“要你?管?”
    昀熹来气了,叉着腰,怒目瞪视:“你?吃我家、住我家、睡我家,不归我管,归谁管?”
    “要管也是你?爷爷来管,何时轮到你?这丫头指手画脚?”
    宋思锐自诩皇亲国戚,素来被捧在手心。他能吃苦,能忍痛,唯独不能受不了鄙视。
    尤其被他鄙视的人所鄙视。
    也许他眼底难掩的傲气惹怒了昀熹,她昂首道:“岛上?大人由我爷爷管,岛上?孩子由我来管!”
    宋思锐岂会把她当一回事?
    冷冷一笑,转身便走。
    “姓傅的,你?给我站住!”昀熹顺手一拽。
    宋思锐力气不及她,经不起她随手乱拉扯,重心不稳,所提竹篮倾歪,采摘的果实落了一地。
    “你?!”宋思锐大怒,“你?……蛮横粗野!跟野丫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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