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思及从前无往不利的一字并肩王两年前忽然遇刺中毒,而御座上的皇帝好似早有准备,秦王还昏迷着,皇帝已将他手里的兵权尽数受了回去。
    就连当初说是刺杀秦王主谋的太子,如今业已复位东宫,且不说众人皆知太子楚明是个再清正温和不过的人,又一向与秦王走得极尽,太子刺杀秦王那不是没事找事吗?
    更别说有人说自己三姑婆的大妹子的小外甥给朝里一个大官做侍笔,说是大官前几日下朝念叨大理寺请旨重审当初秦王遇刺一案,道是怀疑太子乃是被人诬陷,皇帝却将此事压下了。
    诸多事情加在一起,众人越发笃定这话本影射的便是当朝皇帝与秦王。
    只是书中将军最终抱憾而逝,君王悔之晚矣,这若真有一日成真,岂不是……
    许多人不约而同怀了这样的想法,更有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耿直书生,写诗作赋,街巷传颂,请皇帝行明君之举,而另一群书生则跳出来反驳前者,道你敢说当今陛下不是明君?他定不会冤枉一个忠臣良将,不信只管等着看!
    一来二去,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皇帝架上了高台。
    皇帝在病中精神头本就不好,听韩公公手底下的内侍绘声绘色说了坊市间的各路传言,一时病得更重了。
    待皇帝病中拨冗想起前朝,恍然发觉朝中诸臣竟接连数日连番请旨请求重查秦王遇刺一案,只不过被忧心他病情的太子压下。
    然而太子也不好一直压着众臣的奏疏,只得为难地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看过奏疏,默了半晌,问太子:“你也希望朕下旨重查?”
    太子看着皇帝愈发显出老相的脸,沉默着跪在了君父脚下,将两年前自黎氏那边“无意”得知皇帝要对秦王下手后,对皇帝说的话,重又说了一遍:“九叔从无‘功高震主’之心,他一心护佑大周,儿只愿大周莫寒了九叔的心。”
    皇帝连道三声“好”,怒而命太子退下。
    当晚皇后听闻皇帝身子越发不好,来紫宸殿看皇帝,皇帝看着她剪烛花时娴静温柔的脸,恍惚间将白日里问太子的话拿来问皇后。
    皇后搁下手里的银剪,轻轻刮过皇帝紧拧的眉心,柔声道:“陛下,错了就是错了。”
    当夜,紫宸殿急召太医,殿中整夜灯火通明。
    ……
    三日后,皇帝于病中下罪己诏。
    至此,太子头上栽了两年之久的刺杀秦王的罪名彻底洗清,而楚烜也以一字并肩王之尊重掌兵权,又回到了朝堂之上天子御座之下,众臣之首的位置。
    楚烜许久不上朝,初初回朝那一日之前,如今实则已彻底掌权的太子特地命内廷司为他重制朝服。
    薛妙还是头一回送楚烜上朝,前夜她便兴奋得久久难以入睡,难得主动拉着楚烜练兵,被楚烜趁机试了几个蓄谋已久的花样。
    心里记挂着事,纵使两人各怀心思一拍即合闹到了后半夜才睡去,翌日清晨薛妙还是早早就醒了。
    她自个儿醒了还不算完,非要把楚烜也喊醒,催促着他梳洗更衣。
    楚烜一睁眼对上薛妙肉眼都看得出的激动神情,默了默,认命地起身洗漱。
    待他洗漱完,薛妙又非要亲自为他穿朝服。
    她如此兴致盎然,楚烜自然不会扰她的好心情,一点一点地教她为自己穿朝服。
    玉带钩,金鱼袋,一一加身,薛妙后退半步看着面前穿着紫色朝服,贵气稳重的楚烜,越看越觉着心里美滋滋的。
    楚烜看着她的神情从满足、自得变换到犹疑,正要开口问她,就见面前的人忽然大步上前,伸手在他肩膀胸口一阵摸,眼看着还要越过衣襟往里去。
    她再摸下去他今日就别上朝了,楚烜扣住她的手,绷着脸神情隐忍道:“你若不想我上朝,也不是不行。”
    这么透着威胁的一句话,薛妙听了却猛地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还好,还是那个楚烜。”
    他忽然穿这一身太正经太气势迫人,她险些要不习惯了。
    确认完面前的人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楚烜,薛妙踮脚,唇瓣在楚烜下巴上敷衍地碰了下,拍拍他的肩袖,为他抚平看不见的褶皱,道:“上朝去罢!我在家里等你。”
    ……
    日子悠悠,转瞬间便到八月。
    这一日正逢上休沐,楚烜出门应酬,中途见众人要转换场地,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些所谓“风雅乐事”,便起身离席。
    他身份贵重,太子又对他独一份地敬重,在座自然无人敢留他,只是有人打趣道:“王爷莫不是怕王妃知道了闹脾气?”
    这人是个武将,性子直又不会说话,方才席间甚少能插得上话,现下难得找到个机会想与秦王多说两句话,偏偏还无意间给秦王出了个难题。
    若秦王说“是”,那此后那位秦王妃怕不是少不了要被人私底下说一句“悍妇”,若秦王说“不是”,这般情境下,无异于告诉众人他对自己那位正妃实则没有多看重。
    如此,“是”与“不是”都不好说,席间其他人不由纷纷看来,想知道秦王如何揭过这句话。
    却听楚烜轻笑了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是我怕她不闹脾气。”
    这话里意味太深,众人不由愣在当场,待楚烜下了二楼,才有人如梦方醒地感慨一句:“秦王妃真真是好福气!”
    有人却觉着楚烜这般是理所应当,“秦王当初那般境地,秦王妃嫁过去,也算是陪他捱过了许多艰难才有了今日,秦王自然爱重。”
    他倒是有些羡慕楚烜,“我若能遇上一个这样的女子,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
    他们说些什么楚烜自然不知道,出了酒肆,他绕去永兴坊给薛妙买了些小食,都是些盐渍梅子,糖渍西瓜子一类的解馋又不太饱腹的东西。
    回到府里,一进院门,楚烜便觉气氛不对,他随手将买来的东西搁在桌案上,绕过外间的四曲屏风,在窗边矮榻上找到了薛妙。
    见她身后靠着软枕,腿上盖着丝衾,端端正正坐着,全然不复往日的懒散模样,楚烜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一下,问她:“发生了何事?”
    薛妙神秘兮兮地招呼他附耳过去,在他耳边郑重其事道:“我有身孕了!”
    有身孕了?
    这消息可谓平地惊雷,炸得楚烜一阵恍惚。
    他脑中一瞬闪过千般思绪万种念头,一时想,她近日确实喜欢吃些酸不溜丢的东西,一时又想昨夜闹得又深又厉害,她几番哭着说不成了不成了,会不会伤到腹中孩儿?要么还是请太医来看看……
    想到这里,楚烜忽地一顿,思绪潮水般退去,想起了件最要紧的,“方时安诊过了?”
    薛妙一摆手道:“还未。”
    没诊过就说不准,还不想他们二人之间这么快就有第三人的楚烜暗中正要轻舒一口气,又听薛妙道:“不过八九不离十吧!”
    “贺嬷嬷说我近日胃口好,又喜食酸,且月事已迟了半月,多半是真有了。”
    见楚烜欲唤人来去请方时安,薛妙先他一句道:“方时安在外头的药铺有事,贺嬷嬷已亲自去请他了。”
    她拍拍身侧的空位,示意楚烜坐下,“你站着做什么?我仰头看你怪累的。”
    楚烜神思恍惚地坐下,在心里算了遍薛妙的月事,发觉真是已迟了半月,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难不成真有了?
    楚烜看着薛妙越发莹润漂亮的面庞,慢慢掰正自己的想法,暗道,若真是有个与她长得像的孩子,好似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楚烜正想着孩子是男是女,又听薛妙道:“你日后可不能像昨夜那般,我说不行你就得停下……”
    昨夜那般?昨夜的事短时间内还能不能有都不好说。
    将要失去的快乐骤然明明白白摆在面前,楚烜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楚烜的恍惚与急如灶上蚂蚁坐立难安两种复杂心情交织下,方时安可算是姗姗来迟。
    他在楚烜与贺嬷嬷各怀心思的紧张凝视下,慢悠悠地给薛妙诊完脉,不紧不慢道:“没怀。”
    楚烜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虽然刚才方时安来之前那一会儿,他已经想好要个女儿好,但抛开其他的不说,薛妙如今自个儿心性还未定,又才刚及笄一年,现在就生孩子对她身子底不好,还是要多养几年再生的好。
    一旁的贺嬷嬷却道:“你再诊诊,王妃近日胃口大好,又喜食酸,月事还迟了半个月呐!怎么会没有呢?”
    若是旁人说这话,方时安指不定要吹胡子瞪眼,但换了贺嬷嬷,他便乖乖又给薛妙诊了一次脉。
    这一次,他万分笃定道:“真没有。”
    “近日胃口好是因着暑意过去,她不苦夏自然吃得比前头暑天多。至于喜食酸,那是她嘴馋!还有月事……”方时安收起脉枕道,“前些日子贪凉冰寒之物吃多了。”
    “我开一副药,喝三日,三日后月事自然就来了,不过恐怕有些难捱,谁让你贪嘴。”
    方时安折到案前去写药方,贺嬷嬷面露遗憾,又很快敛了神情,宽慰薛妙道:“会有的会有的,王爷和王妃身子都康健,孩子不过是迟早的事!”
    闹出好大一番阵仗,还郑重其事对楚烜宣布“大喜事”的薛妙这会儿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她难为情地勉强点头。
    待贺嬷嬷送方时安出去,薛妙呜咽一声拿丝衾把头蒙住,不肯见楚烜。
    楚烜扯下她头上的丝衾,耐心将她被搅得缠在一起的发丝与簪上的流苏解开,缓声道:“贺嬷嬷不是说了,孩子是迟早的事?”
    “再者……”楚烜拨了拨她头顶晃悠悠的流苏坠子,道,“现在有孩子,太早了。”
    薛妙嘟哝道:“哪里早?现下有身孕,等到明年中才能生产呢!到时已是我们成亲第三年了!”
    她这个算日子的方法,楚烜一时竟说不出哪里不对,他沉默片刻,如实道:“是我暂且还不想要。”
    薛妙难以言喻地看他一眼,往侧方坐了坐,与他面对面,盯着他道:“为何?”
    别的男子不都心心念念想要个孩子?怎么到他这里就不一样了?
    眼见着薛妙又要想些有的没的,楚烜赶紧道:“与旁人无关,你不要多想。”
    薛妙险险收住思绪,顺着他的话重新想。
    与旁人无关,那就是与她有关。
    与她有关……
    薛妙自然想不到楚烜更多的缘故是为她的身子底着想,她左思右想,忽有一瞬福至心灵。
    想明白后,她充满讶然,用“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的眼神将楚烜从上至下打量一遍,“啧”道:“至多不过十个月,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楚烜一听她想得又有些歪,不过此事也算是其中一项缘由,真正左右他的那一桩,她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反正他在她心里早就不是最初认识的冷淡持正模样,再多几分也无妨。
    楚烜坦然认下,脸不红心不跳道:“确实很久。”
    薛妙没话跟他说了,将手里的丝衾扔到他怀里,翻身想越过他下榻,被短短一刻内经历了大起大落心情的楚烜捉了回去。
    美名其曰“寻求`安抚”。
    ……
    中秋一过,皇帝病势每况愈下。
    待入了九月,紫宸殿召太医的次数越发频繁,宫里前朝心里多少都有了准备。
    在这般氛围下,皇帝最终还是没熬过重阳节,在前一日清早驾崩。
    当日是个难得的好天,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楚烜接到宫里的丧信,进宫去了,薛妙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摘了发间多余的发饰,坐在府里静静等楚烜回来。
    楚烜进宫后没多久便命八大禁军戒严,严防有人趁机作乱,如此一番准备过后,皇帝驾崩的消息才由宫中分递到各朝臣府上,再递向周边州县。
    楚烜当日一直到深夜才回府。
    翌日就该哭临,到时薛妙作为皇室宗亲,也要与楚烜一同进宫,两人正要睡下,忽听常旭在卧房外低声道:“王爷,宫里有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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