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所有朝臣都注意到了昨日皇帝下达的与色目人有关的旨意。允熥一连下发了七道旨意,想不被注意到都不可能。
    大家都十分惊讶:在这朝廷上下都在为和安南开战做准备的时候,你皇帝这么关心色目人干什么?特别是这些章程都是限制色目人的,北方的色目人甚至要被迁徙到伊吾去,这会降低色目军队的士气,干嘛要做这些?
    不过旨意已经下达,况且这次参加的色目军队虽有几万人,但在动员的总数高达六十万的明军中也只不过是一小嘬,不值得为了这一小嘬犯上,况且移民实边也是大明朝堂上很正确的事情,所以大多数官员都没说什么。
    但有一位大臣,定然不会沉默。
    “臣铁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铁铉见到允熥后,跪下说道。
    “铁卿免礼。”允熥抬头说了一句话,又低头将手头的折子批答完毕,然后站起来说道:“铁卿今日来拜见朕,有何事要禀报啊?”
    他对铁铉为何要来见他十分奇怪:他今日并未宣召铁铉,铁铉又是掌管军纪的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向他禀报,怎么忽然求见?
    ‘莫非是上直卫有武将违反军纪,来向朕报告?那也不对,若是那样他应该上折子才对。’允熥想着。
    铁铉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站起来说道:“陛下,臣是为昨日陛下的圣旨而来。所谓色目,也是大明百姓,陛下昨日圣旨也言到: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华之人抚养无异。”
    “所以为何陛下要将北方所有色目人迁移至伊吾?”
    听到铁铉的话,允熥终于想起来他昨日忘记的事情是什么了:他身边就有一个色目人大官,还是很受他信任的官员:铁铉。
    允熥低下头看了看铁铉的脸。铁铉虽然是色目人后裔,但他的母亲就是汉人,长相和普通汉人区别不大,头发也是黑色,允熥一时忘了他从籍贯上来说是个色目人。
    “是朕忘了,铁卿为大明的忠臣,知礼义,当与中华之人抚养无异。”允熥对一旁的金善说道:“马上拟旨传到铁卿的老家,赐予黄色户籍之证,全家迁移到京城。”
    “陛下,臣,……”
    铁铉话没有说完,允熥就打断道:“是了,不仅是铁卿,现在大明还有其他为文官的色目人。王喜,马上去吏部,让李仁将所有大明为入流文官的色目人名单呈递给朕,朕也下达旨意,这些色目官员的家人全部赐予黄色户籍之证,全家迁移至京城。”
    吩咐完这句话,允熥对铁铉说道:“铁卿可还有其他事情?”
    “这,”铁铉说了这个字,顿了顿,才又道:“陛下,迁移百姓至西北移民实边臣也十分赞同,但陛下为何一定要将色目人迁移过去?”
    “缘故很简单,因为色目人迁移起来方便。”允熥说道:“色目多为军户,而军户在朝廷上有十分详尽的户籍记载,每家几口人都写的清清楚楚,将他们迁移到西北勿需另做事情,所以朕决定迁移色目人。朕记得铁卿家里也是军户吧,应该对此很了解。”
    “陛下,若是如此,迁移色目军户即可,为何还要迁移那少数色目民户?”铁铉仍旧问道。
    “哎,朕和你说实话吧。因为蒙元时色目人为虎作伥欺压汉人,让各地的汉人都十分厌恶他们互相争斗,这些年朕知道的汉人与色目人互相斗殴之事就不少,尤其是色目人较多的地方。铁卿也应该听说过。”
    “这样的事情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说地方官府怎么办?只能和稀泥。但和稀泥两边都不满意,问题也越来越大。朕只能将一方迁移走,让地方稳定。不管哪个地方,都是汉人比色目人多,所以只能迁徙色目人了。”
    “朕也是因此要将你们这些现在为官的色目人的家人都迁移到京城。”允熥一脸真诚地说道。
    允熥话说的很直白,也很有道理,铁铉无法反驳,但仍旧问了一句:“可是这些要被迁移走的色目人中若是也有知礼义的,如何?”
    “那朕就再发一道圣旨,命令各地,所有拥有大明举人功名的色目人都留在原地,勿需迁移。”
    “至于之后的人,在伊吾他们同样可以学习经义,知礼义,不必非要在中原。去年西北的秦藩也已经开了科举,他们若是中了秦藩的举人,也可以为官,铁卿勿需担心。”允熥说道。
    铁铉这回彻底没话说了,只能说道:“那请陛下尽快下达这几道圣旨,以防地方上将他们全部迁移西北。”
    “朕马上拟写。”
    “臣刚才所言,有言语不当之处,请陛下恕罪。”
    “你的心思朕能理解,所以不会怪罪。你下去吧。”允熥笑着说道。
    铁铉又躬身行了一礼,退下。
    他退下后,允熥先让金善将几道圣旨拟好,盖印下发,又对黄福说道:“你过几日提醒朕,调整铁铉的官职。”
    “是,陛下。”黄福说道。
    铁铉现在的官职是允熥设立的专门掌管上直卫军纪的镇抚院掌事官,允熥决定调整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这并非是因为允熥不信任铁铉了,实际上,不仅从后世的事迹还是从铁铉这一世的表现来看,他都是非常值得信任的,也对他、对大明非常忠心。
    但是他忠心不代表不会犯错误。就像历史上著名的朱大典,在满清打过来的时候坚决抵抗满清,阖家殉难,但在当大明的官时贪污腐败。铁铉毕竟是色目人,若是面对大是大非的事情,比如色目人要造反,肯定会站在朝廷一边,但平时色目人有些事情未必会坚决执行皇帝的旨意。
    所以允熥决定将他调到都察院这嘴炮衙门为官,将来也可以让他当吏部、礼部等部的尚书。
    至于允许有举人功名和为官的色目人留在中原也是应有之意。一是可以表明他的这个政策真的不是歧视色目人,二来这些能够取得举人功名、当文官的色目人,也不会信奉宗教。
    发源于英格兰的现代文官考试制度,与它的前身科举制度相比,从选拔适合的官员角度当然是好多,但他有一个巨大的缺陷,不能检测一个人是不是真的信朝廷宣扬的思想。
    儒家本质上是一种哲学,有一套从《周礼》开始,到孔子完善,后来又被历代大儒所扭曲的哲学理论体系。通读儒家经典,就是接受儒家哲学的过程,随着学习越来越深入,儒家哲学在他脑海里越来越重要,直至最后彻底接受儒家哲学。或者直白的说,就是洗脑。
    而真正彻底信奉了某种宗教的人是不可能接受儒家这一套哲学的。
    所有的神学从根本上讲也是一种哲学,他们既然接受了宗教的哲学,就会从心里排斥儒家哲学,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儒学的内涵,考科举只能死记硬背。或许考秀才的三级科举考试可以凭借死记硬背通过,但乡试就十分考验考生对儒学的理解,一个从心里排斥儒学的人不可能通过。某族有这样一句谚语:官到五品必反教,说的就是这一道理。所以允熥可以对所有能够取得举人功名、当文官的色目人放心。
    至于他们的后代会不会发生反复,允熥觉得所有其他的色目人都被迁走,寺庙也全部拆毁,周围没有那样的环境,不太可能反复。
    允熥在接见过铁铉后忽然起了兴致,将自己之前写的对宗教、儒学的理解从头看了一遍,又添上了许多新的感悟,然后才继续处理朝政。
    ……
    ……
    “殿下,这些人,到底当不当做色目人送到伊吾?”河難都司的都指挥使曹兴与河難左布政使二人一起来到周王府,向周王朱橚询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面对这没头没脑的话,朱橚却明白他们的意思,捻着胡须低头沉思。
    曹兴所说的‘这些人’,指的是生活在开封府被汉人称呼为蓝帽子,自称为一赐乐业人的一个民族。他们在后世有一个统一的称呼:犹太人。
    一赐乐业人早在唐代时就和大食人、波斯人等一道来到中原,分布在陕西、河南等地。宋代时,其它各地的一赐乐业人要么融入当地的汉人,要么迁居开封府,到现在只有开封府一地有一赐乐业人。
    蒙元时,一些一赐乐业人也成为色目人,为虎作伥和蒙古人一道作恶;但还有一些一赐乐业人被认为是三等汉。并且他们虽然信奉外番的宗教,可也没有对汉人传教的想法,只在自己的小圈子内玩。
    所以当接到圣旨的布政使和都指挥使想到一赐乐业人时,就拿不准是不是该把他们当做色目人迁移伊吾,于是来请示周王朱橚。
    朱橚也左右为难。要说他们是色目人吧,可还有许多人在蒙元时是三等汉,大多数人长相和汉人也一样;若说他们是汉人吧,他们又信奉外番的教,也有一些人蒙元时为二等色目。他这几天一直犹豫无法做出决定。
    “要不将蒙元时认定为色目人的当做色目人,当时是汉人的当做汉人?”曹兴说道。
    “不可!要么就将他们全部迁移到西北,要么就一个也别迁,不能迁一半留一半。”朱橚断然说道。
    “既然如此,还是将他们都当做色目人迁移到西北吧。河難的色目人指标可比实际人数多,不迁他们,就得迁汉人,还是迁他们比较容易。”布政使说道。这些指标可是压在他身上的,少了一人他的评价就是不合格,所以宁愿冤枉几个一赐乐业人他也得完成指标。何况也不能算作冤枉。
    朱橚明白张布政使的意思,知道他背着的沉重的指标压力,只能说道:“就按张布政使说的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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