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荷没忍住,咧开嘴笑了。
    沈太太看见他笑,感到自己的权威被挑衅,一下子来了火气,将茶碗往桌上使劲一拍,当啷一声脆响。
    沈培楠见局势恶化,皱眉阻止道:“妈,差不多行了。”
    沈飘萍写了那张狼来了的纸条给他,内心却很想看笑话,此时见母亲真的上了火,深知其中利害,插话道:“如今旧习俗不实行了,咱们家都是新派的人,怎么能带着旧阶级观念看人呢,种地的,做工的,唱戏的,只要他没偷没抢,都是用劳动赚钱,并不比咱们这样的家庭矮着一级,甚至还自由许多。”
    莫青荷心里一动,抬头看着这位沈家小妹,虽然她话语的内容并不稀奇,但说话方式却很熟悉,从事地下工作的敏感性和对信仰的忠诚让他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竖起耳朵寻找李沫生所说的蛛丝马迹。
    “啪。”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思绪,沈太太面露怒容,手中的筷子突然飞了出去。
    这一声甚是高亢清脆,筷子落地后还骨碌碌滚了几滚,临近几桌客人停止的谈笑,回头望着这边,他们一停,远处的客人也不解其意,不过片刻功夫,整间大厅竟安静下来,大家都注意到沈太太发了火,但暂时不知是为了什么。
    沈太太的声音大了起来,微微的颤着,却是指着沈飘萍,厉声道:“这跟旧阶级观念无关,我要是守旧的人,当年会跟你爸一起,为了建立党国捐出家私、整日东躲西藏吗?我们信奉的平等自由难道是假的吗?”
    沈飘萍不敢争辩,劝道:“人家上门做客,妈你是有心胸的人,给人留点面子。”
    “上门?我请他上门了么?我还想把那些不干不净的都撵出去!”沈太太又转向沈培楠:“今天我们不谈理念,只谈家庭,唱戏的为什么被人看不起?正经的男孩女孩子,会陪着你玩,陪着你到处吃饭、到处胡闹开心吗?还不是图你的钱!他们这种人朝令夕改,眼见着没有利益可图立刻就会翻脸,带着这种人到处招摇,破坏名声与家庭,你自己想想值不值得!”
    这一连串话语说到最后已经近乎怒喝了,而沈太太手指的方向也从沈培楠移到了莫青荷的鼻子尖。
    宴会厅回音效果很好,满是宾客都听得清清楚楚,沈培楠喜欢男伶的事不是秘密,大家平时都不当一回事,但老太太拿到明面上来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劝阻,只有几名年纪大些的亲友上前扶着她,低声道:“身子要紧,消气,消消气。”
    沈培楠见形势不对,轻轻把莫青荷往身后一扯,沈太太见状更加怒不可和,倒是敏娟,知道闹僵了自己脸上也不好看,便挽着沈太太的手,劝慰道:“男人嘛,总有个爱好,我哥哥也捧坤伶,还置办过小家,一直不敢跟家母说,这也没什么,我们这种家庭不缺金钱,更不用计较金钱,就当买个乐子,新鲜劲过了也就完了。”
    沈太太闻言,很感慨的转头看着她,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这傻姑娘,我是怕你以后受委屈。”
    敏娟脸颊飞红,将一缕漆黑的卷发拨到耳朵后面,露出耳上一颗硕大的珍珠,道:“他们这些人没有文化,为了生计不得已罢了,我身处现在的层次,怎么会容不下他们这些……”
    话没说完,莫青荷一只手捉着沈培楠的胳膊,极轻的开口道:“沈太太是豪杰之士,令人敬佩,我不知道敏娟姐身处怎样的家庭和层次,但我跟沈哥好,不是为了他的钱。”
    他的话没说完,沈培楠忽然变了脸色,回头吼道:“你给我闭嘴!”
    说罢用力把他往身后一推,力气使得太大,莫青荷往前冲了几步,被椅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但形势已经如弦上的箭,沈太太早已一个大步上前,喝了一声:“不知廉耻!”抬手要招呼莫青荷,却被沈培楠的一推一挡所阻碍,这一巴掌收不住势头,啪的一声清脆利落,正好扇在沈培楠的脸上!
    他的侧脸霎时起了一片鲜红的指印,紧紧抿着下唇,低头压抑着脾气,那宽肩却止不住颤抖起来。
    宾客们见真的动了手,都知道沈家这两个人的性情最像,而沈太太年轻时披着一条黑大氅,策马持枪参与夜袭的故事还印在一些人的脑子里,当即纷纷离了桌子上前劝架,宴会乱成一团,戏台上的两位坤伶惊得放下琵琶,转身去了后台。
    莫青荷见大家都围着沈太太,爬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土,绕到沈培楠跟前,掏出手绢擦他脸上的红痕,从小到大受过的蔑视和欺凌漫上心头,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是红了眼眶,慢慢的,轻轻的说道:“沈哥,我给你添麻烦了……”
    沈培楠低骂了一句,提起他的手腕把他往身前一拽,手掌包覆着他白净的脸,对着那嘴唇狠狠的亲吻下去。
    莫青荷愣了一瞬,两手抱着他的后背,激烈的回应起来,吻到深处,只觉得鼻腔都是他身上的气息和唇齿间残留的烟味,吻了不知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只有片刻,但满室宾客都没了声音,莫青荷恋恋不舍的放开了他,回头在大厅环视一圈,视线落在沈太太身上。
    沈太太气的面色通红,胸膛急剧起伏,跌坐在椅子上,眼皮一低,滚下一串串眼泪,儿女们都惶恐不已,递手绢的递手绢,拍后背的拍后背,沈太太却只是哭,那老去美人的眼睛汪着水,水里含着凛然怒气,径直瞪着莫青荷。
    “去给太太道个歉,让下人带你回去休息,这边我收拾。”沈培楠握着他的一只手,莫青荷冲他笑了笑,挣开他的手,绕了过去。
    他款款走到沈太太面前,先鞠了一躬,说了句抱歉,然后转身面对一屋子宾客,再次深深鞠了一躬,道:“造成现在的局面,我怀着万分歉意,各位看不上我们梨园行,都说轻浮,抛头露面,朝令夕改,我的行为算不上端正,自然无可辩驳。”
    “我与沈哥的关系,我们俩瞒来瞒去,还是没瞒住,时至今日,我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怕恶心着大家,怕难为了沈哥,就不能说。莫青荷是个戏子,除了唱戏没别的本事,今天在座的都是朋友亲戚,算不得公演,青荷给大家唱几句赔不是吧,我想说的话,要做的事,要是若干年后还有人惦念着,就都在词里了。”
    这一番话说的极其缓慢,他话中有话,字斟句酌,每一个字都有千斤的重量,眼神落在沈培楠身上,像牵出了藕断丝连的线,半晌却又一横心自行挑断,回头朝那旧戏台一步步走过去,琴师还没有走,乐班还没有散,他站上台,正了正领带,又理了一理西装马甲的钮扣,往下一扫,先不好意思的笑了,柔声道:“没扮上,就不加身段了。”
    又道:“这一段,从莫青荷出道一直没唱过,连沈哥也没听过,青荷见识浅,一直唱不出那份恩义,今天见在座都是体面的大人物,细想想,我倒是几分明白了,姑且一试,唱的不好,大家不要笑话。”
    大家见这小戏子毫不怯场已经惊奇,不知他有什么目的,都在原地静静等待着。
    他清了清嗓子,一开口先是一句清亮的念白:“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声音如裂帛一般,字字都是千斤重的一枚橄榄,在心中千回百转,终于宣之于口,唱的是吃不饱饭的过去,受人白眼的现在,充满信念的未来,一句句不能对恋人说的秘密。他想,他没有“我们这种家庭”的矜贵,没有移民避难的能力,就要比任何古装丽人都争气,因为有着明确的目的,所以不挣扎,也不害怕付出代价,决绝而热烈的奋斗下去,孤注一掷的虞姬,就连死,也要比别人死的痛快。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我早已将一腔热血委身于信念,若是一日山河破,又留这一身锦绣衣冠做甚!
    他干脆的收尾,整座大厅都寂静无声,余音却仿佛仍在回绕,莫青荷旁若无人的走下台,绕过呆若木鸡的宾客,却走到沈培楠面前,鞠了个躬,很轻的叹了句抱歉,面上仍带笑容,轻轻袅袅的走了出去。
    46、
    沈培楠深知莫青荷年纪虽轻,一颗心却大的很,一顿饭的时间,心中肯定不知过了多少念头,再联想到刚才他那悲伤里暗含坚韧的眼神,已经猜透了八九分,推开众人就大步往上追。
    厅堂乱哄哄的,谁都顾不上他,沈培楠刚走到门口,背后突然响起脚步声,一只手拍在他肩头,回头一看,正是沈立松。
    “嗨嗨,这是要去哪?妈还在屋里哭着呢,你倒要去安慰那一个。”沈立松朝后一瞥,笑道:“瞧你养的这个人,被你惯得像个少爷,说他两句就甩脸色,难道妈说得不对?他要是不图你是个靠山,当初跟你做什么?好像我们给了他大委屈受,想当婊子又立牌坊。”
    沈培楠听他说的不堪,也不答话,寒着脸拨开他的手要走。
    沈立松张着手挡在他身前,还像年少时对待弟弟的态度,甩着手朝他的鼻尖用力点了两下,教训道:“当师长的人这么小家子气!弄来唱曲解个闷的玩意,也值得较真。”
    沈培楠绕他半天绕不开,索性搭住沈立松的肩膀,拖着他往旁边走了两步,压着嗓子愠怒道:“你当他是为了妈那些话?没听见他唱的那几句词?”
    沈立松奇道:“呦?那还能闹别的脾气么?”
    沈培楠从晚宴开始一直不大痛快,闷雷子似的压着火,朝门厅的两扇朱漆大门一指,低吼道:“你看看咱们家来的这些人,你看看自从兆铭当了外交部长,手下招来的这帮人,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一边当官一边搞垄断发国难财的,搞裙带关系的,想着捞一把就移民的,还有一帮屁都不会的二世祖,他们爹妈灭清廷打江山都是英雄,怎么到他们这里就这样了?”
    他用指节把门口的木柱子敲的咚咚响,犹不解气,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骂道:“什么攘外必先安内,扔了东北扔华北,搞得老子想打日本人打不了,一天到晚蹲在山里跟共党死磕,如今连那帮穷鬼都知道发表个什么致国民党书呼吁抗日,党内还忙着明争暗斗,拉帮结伙的凑饭局上跳舞场,还看不起戏子,我家那小子清清白白的人,被你们糟践成这样,我都看不下去!”
    沈立松听完他这一大串牢骚,愣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手:“瞎说,你这人就是火烛郎当的,看不懂交际场上那点事,他一个戏子清白?他当唱段霸王别姬就有情有义了,就不是卖了?”
    说完从西装口袋掏出香烟匣子,抽出一支抛给沈培楠,自己也点了一支,摇灭了洋火,把光杆子往花坛一扔,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不知道,为哄人掏钱捧着,他们这种人能使出多少手段,你喜欢纯的,他们就装纯的,你喜欢骚的,他们能浪出水来,大哥是过来人,抽空还得教教你。”
    “是,那小兔子不知道让人干过多少次,我还就觉得他干净,比那帮人模狗样坐在那的人干净。”沈培楠的一条腿踏着花圃的牙石,低头盯着鞋尖,仿佛在仔细检视皮靴是否沾了灰尘,看了许久,脸上忽然闪过一阵阴郁,拍了拍膝盖道:“你去劝劝妈,我得把那小东西捡回来,还有事问他。”
    他话音刚落,门厅传来一阵说话声,几名不相熟的客人出来透气,交谈时脸上都带着笑。
    沈培楠看他们的神情,大约里面的战局已经缓和,也就放了心,把烟蒂子扔在地上踩灭了要走,却又被沈立松一把搂住了肩膀,压低声音道:“你嫂子为了那个外室跟我闹离婚,吃完饭要回娘家,我懒得理她,今晚咱们凑凑,我介绍几个上海来的红角儿给你。”
    “罢了罢了,你瞧我这后院,娘们爷们的,还不够乱么?要是有牌局算我一个,赢了钱给我家那小兔崽子买萝卜吃。”沈培楠笑着,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大步寻莫青荷去了。
    自从民国建立,沈家这间中式大宅院几经改造,为了适应宾客半西式的生活方式,卫生间倒是新式的,墙壁镶着一面白漆描金的椭圆大镜子,边角塑着陶瓷玫瑰花和小天使。
    莫青荷双手撑着白瓷盆,打了一盆清水,一捧接一捧往脸上泼,眉毛眼睛都沾了水珠子,就没了刚才的精神劲儿,哗啦哗啦的冲洗完了,一抬头,看见镜子里多了一个人,沈培楠正阴沉着脸色,抱臂站在门口。
    莫青荷没说话,自顾自捞起毛巾擦脸,又打开装雪花粉的盒子,细细扑了一层,用小方块棉纸擦拭鼻翼,好似对那一小点浮粉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眼睛却红红的,倦怠道:“看什么呢,戏子卸了妆,最是没法看,比普通人还不如。”
    沈培楠的脸隐没在走廊的阴影里,暗沉沉的看不出表情,声音也像从很远地方传过来,带着回声:“美,就是因为在台上美过,落魄的时候才格外有看头。”
    莫青荷连跟他犟的劲头都没了,抬头瞥了镜子里的他一眼,道:“你来看笑话?”
    沈培楠没说话,掏出香烟匣子,刚要打开,莫青荷却皱起眉头:“你最近的烟瘾大的厉害,要学鲁迅先生么,少吸两支吧。”
    “学问进益了,还知道鲁迅。”沈培楠把匣子又放了回去,却大步朝莫青荷走过来,一句话不说,抬手突然发难,攥着他的头发狠狠往镜子上撞去,咚的一声闷响,又往后一扯,强迫他抬起头,脸对脸的逼问道:“你还知道什么,井冈山,遵义,会宁?忠臣不事二主?你事的哪个主?”
    莫青荷惊呆了,他以为沈培楠早已经完全信任了他,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旧事重提,一瞬间大脑飞快的转动,拼命回想到底哪里露出破绽,沈培楠却冷笑一声,单手捏着他的下颌,把他的脸强制转向镜子,阴鸷道:“你这张假脸,每次我问你学校里的事,你就是这副表情,先停下想一想,好像要编造什么,你接着演,我看能演到什么时候。”
    他的力气极大,几乎要把莫青荷的脖子掰断,莫青荷被他制的喘不过气,一张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培楠看着他挣扎,冷笑道:“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维护你,是要保全你,不是因为我好糊弄!你跟我说说,妈提了几句你们这行当的话,你急着剖白什么?你觉得我们都误党祸国,只有你懂虞姬恩义,所以被贬低两句就万分委屈吗?你这么忧国忧民积极进步,为什么当戏子跟着我!?”
    他一把将莫青荷推出去,青荷收不住步子,两只手扑通一声按在洗脸盆中,溅了满身满镜子的水,他狼狈的转过身,半弯着腿倚着妆台,辩驳道:“我没有,我就是受不了他们说我为了钱,我对你是真心喜欢的,我喜欢,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真心喜欢过……”
    他说不下去了,他没想到沈培楠这么了解他,连一点细小的心思都瞒不住,他也没想到沈培楠的城府如此之深,竟然能一边笑着宠他,一边把所有反常都记在心里,只等他在最不设防的时候抖个干净。
    他知道这一局要输,手指狠狠掐着大理石妆台的边缘,想要倒,却又强撑着不倒下去,抬眼望着沈培楠怒气凛然的脸,梗着脖子道:“你这样,跟半年前有什么区别?我的心算白费了,你打死我吧,打死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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