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莫青荷抿嘴偷笑,沈培楠一个翻身,一把把他按在座椅上,一手扼住他的下颌,很嫌弃的把他上下扫视一遍:“长得不行,脾气不好,好吃懒做,生活邋遢,还不能生儿子,你说你哪里进得了我们家的门…”
    他还没说完,莫青荷身手敏捷,泥鳅似的从他手底滑出来,抬起拳头准备还击,两人在汽车后座闹成一团。他毕竟块头小,折腾了一会就开始喘粗气,一个不留神,被沈培楠用小臂横压住了胸膛,左右逃不出来,只能踢腾着腿求饶。好不容易求着他放了手,莫青荷也放弃了挣扎,放松四肢,把两条腿搁在沈培楠的膝上,眯起眼睛躺着往车窗外看去。
    一个秋日的好天气,天空水洗似的湛蓝,高而旷远,煦暖的阳光把瞳孔耀成琥珀的金,汽车里有一点热,全身被烘的汗津津的,他感到酣畅而舒服。
    一栋洋房的欧式尖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堡垒似的深色砖墙,映着爽晴的天,非常气派。莫青荷翻了个身,坐直了身体往外看,突然发现这竟然还是刚才路过的那座花园,走了这么许久,汽车只行到正中的位置。
    洋房有些年头了,墙壁爬满了藤蔓,背阴处看起来十分阴冷,大门口的大理石楼梯上面摆着几只白色花圈,似乎刚有过丧事。
    沈培楠也很诧异,摇下车窗仔细看了一会儿,见门口有几名穿黑衣的男子在交谈,便让司机停下汽车,嘱咐莫青荷在车里等候,开了车门上前同主人寒暄。
    莫青荷皱起眉头,自从离开北平,组织出于谨慎考虑,没有派新的上线与他接头,沈家的家事他又分身乏术,这三天里相当于与时事切断了联系,而刚才沈培楠的脸色,却明显不太好看。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车门被拉开了,沈培楠钻进车里,拍了拍驾驶室的靠背让司机继续行驶,回头对莫青荷道:“你知道这是谁家的产业?”
    莫青荷紧张起来:“谁?”
    “陈家,现在有一句话,‘蒋家天下陈家党,宋家姐妹孔家财’,就是那个陈家。”
    莫青荷瞪大了眼睛,这他是知道的,在他执行任务前的短暂培训中,曾经听说过国民党内一个叫做C.C系的神秘派系,前身是浙江革命同志社,十年前他们成立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负责情报,调查等安全领域,后来更名为特工总部,专门打击中共和汪派等蒋介石的敌对力量,北伐结束后国民党内部对中共的大清洗也是由他们指挥,近年来不断发展壮大,堪称共产党的心腹之患。
    而这个派系的领导者,正是陈立夫和陈果夫两兄弟,他们控制组织部十年,势力遍布整个党派。最令人诧异的是,同为国民党情报部门,这一组织却和周汝白等黄埔军人所在的蓝衣社一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莫青荷初次听说这些时,用了很长时间才理清头绪,原来国民党名义上奉行‘党外无党,党内无派’的宗旨,内部派系明争暗斗,但骨干大都不愿承认,因此就显得更加的扑朔迷离。
    这些事情沈培楠对他提起过,莫青荷深知其中利害,骇的一把抓住沈培楠的手,问道:“陈立夫死了吗?”
    沈培楠哭笑不得,脱下一只白手套往他脑门一抽:“他不住这里,再说他死了我还能好好陪你出来逛吗?驴脑子。”
    说罢十根手指交叉,轻轻抵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道:“说是误服药物死亡,看那门房的表情,我猜是有人投毒,这倒没什么,奇就奇在死的不是大人物,据我所知也没有担任重要职位,只是一位打算投日的宗亲。”
    他透过车窗,回头望了一眼,低声自言自语:“陈家兄弟是老蒋的左膀右臂,他家这个时候出事……兆铭准备和谈,老蒋暂时也不打算宣战,必然不是这两派,那些所谓的民族义士一贯咋咋呼呼,也不是他们的风格。”
    沈培楠想着想着,嘴角往上一扬,很惬意的倚回靠背,道:“那帮泥腿子终于等不及,要向老蒋施压了么?这倒好得很。”
    莫青荷的心砰砰直跳,他听说西北长征会师在即,东北方面也已经紧锣密鼓的在筹备两党结盟,但这次暗杀活动他一点口风也没有听到。对于严格保密的地下活动,这并不奇怪,然而近在咫尺的暗杀让他没来由的有一丝心慌,同志们在做什么?会波及到与汪精卫渊源极深的沈家吗?或者……会涉及沈培楠吗?
    他抱着沈培楠的手臂,斜斜的倚着他,额头贴着他的肩膀,受惊的猫儿似的。沈培楠这次没有打趣他,伸手把他揽进怀里,手指轻轻捏着他的脸颊,笑道:“吓着了?”
    莫青荷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神。他偎在沈培楠胸口,听到跟自己一样急促的心跳声,但并不是出于担忧或恐惧。他抬头想寻求一点安慰,却在那双冷峻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少有的兴奋,像一位隐居太久的名将,为战争的终于来临而跃跃欲试。
    神使鬼差的,莫青荷的眼睛里漫上一层水雾,他紧紧攥着沈培楠的手,哽咽道:“沈哥,你别死。”
    “晦气,你他娘的才死!”沈培楠骂道,转头看见莫青荷的样子,又心软了,低头吻了吻他的鼻梁,轻声道:“我不死,我要等着跟我家鸟儿一起,看到一个新的中国。”
    莫青荷的眼泪哗的流了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哭,也许是因为沈培楠的话,也许是由死亡和秋思引发的多愁善感,他找不到合适的文学化语句来表达此时汹涌的情感,只是把脸埋在沈培楠胸口,抓着他的军服,蹭着揉着,捶着打着,一面宣泄,一面于悲伤深处暗自下定了决心。
    他要做一个自私的决定,即便组织下达暗杀令,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和大义,即便周恩来亲自命令他,他也绝不会碰伤害沈培楠,以及他的家人,即便他们看不起自己。不仅如此,任何人想要伤害他们,都要先从他莫青荷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眼前的男人,眼前这个要为锦绣河山而战,说要同他一起看到新的中国的人,这个人,这个人的坚毅和变通、粗鲁和温柔,同共产主义一样,都是他的信仰。
    沈培楠扳着他的肩膀,掏出一块白手绢给他擦眼泪,笑道:“不哭,不就是死了个人,男孩子胆子这么小怎么行。”
    莫青荷转过脸不看他,望着车窗外面不断后移的街景,用袖子狠狠往眼角抹了一把,使劲点了点头,不哭了。
    沈培楠却想起另一件事,皱起眉头,对莫青荷道:“小莫,你记得你那位云央师弟的姘头吗,叫陈宗义的。”
    莫青荷点头说记得,沈培楠淡淡的嗯了一声,道:“记不记得我说他后台很硬,一直在天津租界和上海港跟日本人做航运生意,还替我购买过军火?”
    “他的后台就是蒋陈宋孔中的陈家,他一直说自己是老实本分的商人,只认金条不谈政治,这个年头,不涉及政治的人,有谁敢做这么大的生意?”沈培楠道:“我摸过陈宗义的底儿,倒不担心他,但他背后的陈氏家族跟老蒋关系太深,如今共匪利用舆论步步紧逼,党内主战主和主降的都等着老蒋拿主意,这个敏感时期,你少跟杭云央往来,如果他问起咱们家里的事,一个字也不要透露,知道吗?”
    莫青荷啊了一声,他以为师弟跟了一位最安全的主儿,没想到他竟也在无意中卷进政治纷争里去,他有些急了,道:“云央说他可能跟着陈先生东渡去日本。”
    沈培楠点点头,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的手指,自语道:“那也好,至少比在国内安全。”说完笑了笑,把莫青荷的手放在腿上轻轻揉着,道:“你不用担心我,倒是你那位师弟,现在跟着陈先生很危险,今天死的这位亲日的陈家宗亲就是前车之鉴,共匪想借着抗日的名号收拢人心,两党再不结盟,他们就要急眼了。”
    莫青荷对他的话很不以为然,但他也有些糊涂,他有太多想向李沫生和柳初师兄转达的话,也有太多要问的问题,同时也急切的担心师弟的安全。他仰起脸,面露忧虑道:“沈哥,你既然不结婚了,沈太太的身体也没有问题,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北平?”
    沈培楠没有答话,他拍了拍莫青荷的手背,摇下车窗,顿时,混着青草香气和清新水汽的风充满了汽车内部,哗啦啦的刮着两人的头发。莫青荷探出头朝外一看,只见就在刚才紧张的交谈中,窗外的街景已经变了样子,外面是连绵的青山和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湖水,如同一颗嵌在远天广地中湿漉漉的夜明珠,而那美如画卷的景色,也随着浮荡龙井茶香的清风,哗的一下扑到两人面前。
    沈培楠打开车门,带莫青荷下了汽车,笑道:“北平有好山,杭州有好水,该带你看看,面对这大好湖山,什么烦恼都没了。”
    前面一辆黑色汽车也停了下来,沈疏竹穿一身藕色杭绸衫子,笑吟吟的跳下车朝两人走来,刷的展开一柄洒金牡丹折扇,在胸前一下下扇着。
    沈培楠迎上去,朝沈疏竹的肩膀捶了一拳,大喇喇的搭着他的肩膀,回头朝莫青荷做了个跟上的手势,道:“快走,带你见一个人!”
    51、茶何不生别都
    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甲午战争清廷战败,签订《马关条约》,开辟杭州为通商口岸,日本要求划西湖一带为租界,遭到清政府拒绝,最后商议以杭州城北十五里处拱宸桥以北,京杭大运河东岸为日本租界,建立日本驻杭领事馆。
    相比妓院,烟馆林立的天津日本租界,拱宸桥一带远离杭州城区,多为农田和坟墓,清末又有倭寇浪人和青洪帮勾结在此活动,成了流氓的天下,正经市民是不屑于、也是不太敢来的,因此一直没有繁华。也正因如此,自清末到民国动乱的数十年间,杭州最为动人的西湖一带秉承着南宋遗风的温文尔雅,勉强保留住了一份中国式的清秀和古朴。
    秋日的阳光亮而不灼,透过树荫洒在斑驳的石板路上,湖光水色尽收眼底,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超然物外的旷达情思,莫青荷深吸了口气,听着远处的蝉声和鸟鸣,方才听说的暗杀和近日在沈家的压抑都抛到脑后,只觉得心胸开阔,舒适极了。
    一行三人沉浸在大自然的美景中,不仅莫青荷的脸上有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沈培楠总皱成疙瘩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就连一向不爱说话的沈疏竹,也像受到某种情绪的感染,摇着他的牡丹折扇在前面开路,一面走,一面回头冲身后的一对眷侣高谈阔论了起来。
    他讲西湖的荷花,林和靖的梅妻,白娘子和许仙的断桥相会,他说茶被叫做“忘忧君”,无论何种孤闷,一碗龙井,足以让人神清气爽,还大大夸赞了莫青荷的戏,连称是黄莺出谷,堪比千古妙音。
    莫青荷这些天忙着应付没完没了的刁难和饭局,一向没怎么注意过这位细眉细眼的二公子,现在听他说了一大车的话,觉得他不像一位大家少爷,倒像写戏的先生,很有趣。听说他出版过不少诗集,便含笑问他书名,打算去拜读一二。
    沈培楠听莫青荷问得谦恭,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道:“二哥那些文章都是什么山水爱情,酸气太重,你读不懂也别来问我,我可解释不了,肉麻的很。”
    莫青荷转头欣赏西湖的美景,叹道:“来了这里,我才知道云央为什么有现在的处事态度,长在这样的好地方,真是不想忘忧也忘了,只是可惜,如果有一天被送进日本人手里,不知道又是什么样子。”
    这番话触动了沈培楠的心事,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紧了,刚要答话,沈疏竹将扇子在胸前刷的一合,不耐烦道:“败兴,败兴,好好的游一次湖,满口浊世之词,真要辜负了这好山好水。”
    说罢大步往前走去,莫青荷望着他的背影,惊讶的张大了嘴,沈培楠面色阴鸷,冷笑道:“让他们文人去搞政治,真是什么好话都说的出来。”
    走了一阵就到西泠桥畔,秋瑾女侠墓前,墓碑刻孙中山先生亲手题写的“巾帼英雄”四个大字,莫青荷这一年长了不少见识,早不是刚认识沈培楠时那个认识百八十个字,提起国民党就满心仇恨的小戏子了,便走到墓前,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
    清风徐来,树叶发出哗啦声响,三人在墓前休息,沈培楠望着那题字,眼中流过不知是坚毅还是悲恸的情愫,轮廓分明的脸格外肃穆,莫青荷不敢说话,就连沈疏竹也没了声响,沉默许久,摇着折扇叹道:“秋风秋雨愁煞人……”
    莫青荷敬佩侠士,但他信奉布尔什维克主义,从骨子里跟这些人的政见是不同的,此时就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忽然感到疲惫,心想在认识沈培楠之前,他饱尝人情冷暖和世事艰苦,深恨那些捧他的金主们的奢侈,他坚信国民政府是坏的,是为剥削而存在的,甚至是汉奸走狗,因此要献身于组织,为中国谋得一个光明的未来。但眼界越宽,他心里的疑惑就越多,以至于上升为一种解不开的苦闷,在每一个能够单独思考的时刻催逼着他。
    他想起当年偷偷去工人夜校时,那些学生们的慷慨陈词,他们说:“灵魂生而平等,工人和农民做最累的工作,却吃不饱穿不暖,受人奴役和压迫,这样一个只顾着聚敛钱财,连人民的生命都不顾的政府,还值得捍卫吗?”
    “这样一个连日本人打到门口都不反抗的政府,值得捍卫吗?”
    那时的他可以坚定的做出回答,他坚定的相信,当现在的世界被推翻,他和柳初所渴望的那个世界建立时,所有人都可以有尊严的活着,所有人都可以过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但现在他却疑惑了,当时的他们,当时群情激昂的人们,真的理解他们的信仰吗?
    这种对主义的探求曾经被对日本的仇恨所遮掩,如今在这锦绣江南,在这能够暂避战乱的福地,这些问题通通冒了出来。
    他静静的坐在秋瑾墓前,一遍遍思忖着英雄两个字的含义,他想让自己回到三十年前,去感受秋瑾那一代英烈们的热血和信仰,手底的石碑是冰凉的,他却好似摸着一块火炭,心在承受煎熬,一遍遍质问自己,难道自己动摇了?难道自己被敌人俘虏了?
    他心里坚定的说绝不,但却止不住困惑,如果政府不是“坏”的,它对许多秋瑾一样的英烈来说,曾经是一个最光明的所在,如果它还有沈培楠一类的人物支撑,如果它也在列强的催逼下痛苦而迷茫的找寻着自强的方式,那么真的要推翻它,真的要去潜伏,暗杀,又真的要冒着与心爱之人反目成仇的危险,日夜在刀尖行走吗?
    他对信仰一直充满宗教似热忱,因此做的多想的少,他花了大量时间才信任了沈培楠的品格,现在又陷入了新的疑惑,但他不能问沈培楠,对于主义,此刻他孤立无援,只能自己做自己的导师。
    沈培楠见他一时皱眉,一时咬牙,眼神中透露出深刻的忧虑,以为他是为前辈的牺牲和华北的局势所痛苦,便想说些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力。他走到莫青荷身边,笑道:“每年母亲都要带我们来这里祭拜,你别看她现在迂腐了些,三十多年前,也是一位巾帼豪杰。”
    莫青荷的思路被打断,便暂停了脑中无休止的争吵,感兴趣的抬起头:“那你也见过秋瑾吗?”
    “妈说见过,我那时大概才一岁,肯定不记得。”沈培楠伸手拉他起来,指着不远处一条被绿树掩映的小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干脆道:“走,上山。”
    刚走了没两步,只见来时的小路上,一男一女两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等走近了,莫青荷心里哀叹了一声冤家路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许敏娟和许逸村兄妹。
    许敏娟穿一条金色缎子旗袍,披着一条薄薄的银灰流苏披肩,化了浓妆,比在沈家见面时艳丽许多。她有些尴尬,转过头望着湖水,假装没有注意到沈培楠。许逸村往这边瞥了一眼,脸上露出恍然的微笑,大大方方的走过来,笑道:“真巧,几位也来游湖?”说罢摘下礼帽,与沈家兄弟握了握手,把目光转向莫青荷,道;“我记得莫老板是北方人,这次来杭州,是应该让沈先生好好带你逛一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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