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培楠没管他,走回屋里,戴昌明搬了只马扎坐着,见沈培楠进来,指了指地上放着尸身的担架,为难道:“大夫说是上午断的气,烧了吧,这雨下的太大,埋了怕有传染病。”
    沈培楠绕到灶台边,掀开唯一的一口大黑锅的锅盖,里面空空如也,几粒老鼠屎已经被风干了,灶底放着一只黑米缸,掀起盖子一看,缸底一粒米也没有,一窝红彤彤的小老鼠刚生下来,母耗子蹲在一边,一双绿豆似的眼睛警惕的瞪着他。
    沈培楠心里发烦,把锅盖哐当一声扔回去,在屋里走了两步,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骂道:“我这欠揍的急脾气,他就这一个念想,现在可好,什么都没剩下。”
    他这一巴掌抽的又实在又利落,呲牙咧嘴的半天才缓过劲来,戴昌明正喊口号指挥四名巡警抬担架,闻声唬了一大跳,急忙道:“这事是兄弟弄砸了,昨天接到消息后应该先来看一趟再拍电报,没想到弄成这样……”
    沈培楠努力活动面部肌肉,没有答话,他和戴昌明分属不同系统,再有火也不能发到对方身上去,便摆了摆手表示谅解,沉声道:“找几个管事的把后事办了,北平是你的地界儿,你看着办,我信得过你。”说完,他在戴昌明的肩膀上轻轻一拍,抄起墙边的一把雨伞,大步走了出去。
    大杂院已经闹翻了天,师部听说沈培楠连人带轿车被暴雨困在了内城,赶忙调了一辆军用吉普过来接他,巡警们忙着维持秩序,左邻右舍的住户听说附近死了人,还出动了军方,一个个放下手头的活,淌着齐膝深的污水跑出来看热闹,一帮拖着鼻涕泡的小孩躲在胡同口往里张望,活像一排高矮不齐的水鬼。
    等巡警把赵四莲抬出来,大家既恐慌又好奇,先做出十分诧异的样子,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互相打听到了事情的原委,又纷纷点头嗟叹世风日下,抬人的巡警离得近了,看热闹的人群都吓白了脸,掩着鼻子,呼啦一下往后散开。
    沈培楠一路出了大杂院,在小胡同里看见了莫青荷,正蹲在一棵歪脖子枣树下面发呆,沈培楠淌水走过去,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动弹的意思,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道:“都办妥了,回去吧。”
    莫青荷仰起脸,一把伞挡不住从四面八方刮来的雨水,水珠从发际流出来,沿着他的脸往下淌,在下巴归结成一处。沈培楠看不得他这样,叹了口气,朝他伸出手:“让你失望了。”
    莫青握着他的手站起来,仍旧抿着嘴唇待在原地,沈培楠也不催他,摸出烟匣子,点了一根香烟,转手递给莫青荷,自己又抽了一根出来点燃,叼在嘴里一口口吸着,两人各撑一把伞,躲在青蓝的烟雾里一起静默的观望伞外的雨帘。
    巷口的一拨穿布褂子的孩子看够了热闹,打打闹闹的互相泼水玩,莫青荷听着远处的笑声,突然开口道:“没关系,我都懂,就算见到阿娘,也不能重来一遍了。”
    “十多岁的时候,有人看上我,说只要我跟着他,以后就不用在茶馆熬日子,如果不答应,一辈子都别想在北平出头。”他转头凝视着沈培楠的眼睛,“好过一段,他腻了,把我介绍给了别人,后来,为了活下去,还跟过很多人。”
    “云央说得对,你们这些人的心是最容易变的,我们不想尽办法往上爬,就要被一脚踩进泥里,那时我天天做噩梦,梦见住在一间破院子里,倒了嗓子,得了一身脏病,死了也没人知道,直到、直到……”他抬头望着天空棉絮一般厚重的雨云,在心里说道,直到他有了新的信仰,他和柳初一起加入了组织,但他说不下去,他不能再说下去,莫青荷的声音添了哽咽的意味,沈培楠不爱听他的桃色往事,沉下脸色道:“都过去了,小莫,你是个最积极乐观的人,别跟个小娘们似的瞎想,要往前看。”
    莫青荷一把甩开他的手,咬着牙道:“前面有什么,你告诉我前面有什么?”
    他忍无可忍的用两手捂住脸,沉浸在黑暗的回忆里,第一次躺在别人身下的疼痛,工人夜校的场景,入党宣言,接到任务的喜悦,发现自己爱上沈培楠时的迷惘,莫柳初的离开,静静腐烂的阿娘,他每天都行走在刀刃上,终有一天,他要做出抉择,他要与此生唯一的亲人和爱人兵戈相见……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天空,孩子们高声尖叫,又被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吞没,巡警们抬着担架从他们身边跑过,噼里啪啦的脚步把积水踏的四处飞溅,莫青荷望着被担架载着远去的油布袋,慢慢蹲下去,喃喃道:“阿娘没了,柳初也不等我了,我回不去,又不想往前走,沈哥,你说前面有什么,前面是什么?”他把脸埋在臂弯里,轻微发着抖,两片薄薄的肩膀在雨中显得格外单弱,雨伞滑到一旁,瓢泼似的大雨打在脸上和身上,衣角湿哒哒的滴着水。
    沈培楠握着一柄黑雨伞,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莫青荷,他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等了一会儿,突然失去了耐心,他抓住莫青荷的胳膊,硬生生把他拖起来,莫青荷的视野被雨冲的模糊不清,唯一看得见的是沈培楠近在咫尺的眼睛,灼灼的逼视着他。
    “我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但总比你经历过的要好。”沈培楠把他的身子搂到怀里,凑近莫青荷的耳畔,低声道:“你的阿娘是没有了,也不是多大的事,你不是想要一位大哥吗,从今往后,把遇见的那些王八羔子都忘了,少轩,好好跟着我……”
    莫青荷猛的抬起头,怔怔的盯着沈培楠。
    沈培楠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把他的两只手攥在一起,用力握了握,莫青荷的手白净修长,被雨水一浸,看得出手背的青筋,沈培楠像研究一样有趣的物事,捏着他薄薄的手掌,翻来覆去的看,半晌抬起漆黑的眼睛,轻轻道:“原先你叫莫少轩,很好听,没什么风尘气。”
    他移开视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粗声咒骂了两句天气,转身就要走,莫青荷反应过来,淌水小跑两步,从背后猛的抱住了沈培楠。
    沈培楠没防备,被他撞得险些向前冲进污水塘里,稳住步子,回头张口就骂道:“兔崽子又要发疯吗!”
    莫青荷不为所动,紧紧的抱着他,沈培楠的体温暖而潮热,军装被雨浸透了,使劲一攥,冰凉的水沿着手腕往下淌,莫青荷的上下牙簌簌打着颤,从牙缝里挤话:“沈哥,你爱我吗,我要一句准话,我要你一句准话!”
    他的话刚一出口,立刻反了悔,他突然想起,曾经有一天,也下着这样的暴雨,他同沈培楠坐在轿车里,也是这样闹着索要一句回应,然后他被赶下车,一直到半夜才被允许回家。
    他察觉到这个问题的不合时宜,慢慢松了手。
    沈培楠目视前方,看都不看他一眼,干脆的答道:“爱。”
    莫青荷一下子噎住了,呆呆的啊了一声,尾音往上扬着,是一个疑问句,半天突然反应过来,又啊了一声,这次语调降了下去,是个感叹句。
    沈培楠回过头,摸猫儿似的摸着莫青荷湿哒哒的脑袋,在他被雨浸的冰凉的后颈上捏了一把,点头道:“我爱你,不比你爱我的少。”
    他的语调低沉而柔和,就像一位大哥宽慰任性的弟弟,又像是一句不容置疑的允诺,莫青荷的脸颊贴着沈培楠的后背,他在这一刻突然不怕了,心被填补的满满当当,他不怕这些噩梦一样的胡同和大杂院,不怕失去阿娘和柳初,更不怕暴雨般的未来,如果这些都是他命中该承受的,就让它们更汹涌的来吧!
    他沉浸在激动和感伤之中,两条手臂勒着沈培楠的腰,额头在他后背揉着蹭着,沈培楠知道他是个喜怒都藏不住的人,很想表示自己对他这种孩童脾气的不屑,板起面孔,刚待呵斥几句,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听从指挥,一丝笑容从唇边溢了出来,藏都藏不住,他怜爱的握住莫青荷揽在他腰间的手,仰脸叹道:“玉乔走后,我原本以为,再不会信任一个人了……小莫,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莫青荷的笑容一滞,不声不响的,他把沈培楠箍的更紧了。
    天色更加晦暗,闪电撕裂布满乌云的天空,闷雷在天边隆隆作响。
    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胡同口,小兵跳下车,冲两人敬了个军礼。
    沈培楠拔脚要走,发现自己还被莫青荷缠着,回头给了他一脑瓜,不耐烦道:“小兔崽子,还不回家,想连累老子陪你淋雨淋死?”
    莫青荷这才反应过来,慢慢放开了手。
    59、日军特派调查员
    沈培楠和莫青荷回来前,巡警署已经和周公馆通过电话,为了安抚莫青荷,老刘从六国饭店订了一桌子西菜,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白瓷盘子。
    淋得像落汤鸡似的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客厅,老刘赶忙点头哈腰的上前接过大衣,一边说着安慰的话,莫青荷的情绪却不差,老刘说话时,他对着老刘微笑,小黄猫迎上来蹭着他的裤管撒娇,他低头对小猫微笑,老刘诧异的望着沈培楠,沈培楠却捏了捏莫青荷的肩膀,和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起往浴室走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莫青荷洗完澡,倚着二楼走廊的印花墙壁,一边擦头发,一边接听一个从陈家公馆打来的慰问电话,陈宗义还没说两句,听筒就被杭云央抢了去,唠唠叨叨的把小时候学戏时的陈谷子烂芝麻讲了一个遍,活像个拖鼻涕泡的三岁孩子。莫青荷觉得师弟是喝醉了,听筒里传来的笑声和哗啦哗啦的麻将声,杭云央大着舌头冲他吆喝:“师哥我告诉你,我们这些人,命里没有的就不能强求,什么都没有真金白银来的实在……”
    云央比莫青荷晚进戏班子半年,每到年根,跟莫青荷一起裹在被子里,看着窗外飘落的白雪,眼巴巴的盼着家人来接,盼着盼着,就长大了。
    莫青荷好声好气的哄了他一会儿,挂了电话。
    一下楼就看见沈培楠穿着那身酷似日本浴衣的黑色洒小竹叶睡袍,舒服的翘着二郎腿,陷在沙发里,仔仔细细的翻看手里的一沓相片,小黄猫蹲在他脚边,心安理得的享用属于它的半条鱼。
    莫青荷一屁股坐到沈培楠身边,好奇的凑过去,只见他手里捏的是从阿娘的遗物里找到的几张发黄的黑白照,三四岁的一名小男孩,呆呆的抬着脑袋,穿开裆裤,趴在床上,露出柔软的小屁股。
    莫青荷刷的红了脸,一把抢过相片,想起白天大杂院的情景,禁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沈培楠懂他的心事,张开手臂把他揽进怀里,莫青荷枕着他温暖的胸口,低声道:“谢谢你。”
    沈培楠不大自在,躲开他的视线,淡淡道:“肉麻。”说完推开莫青荷,紧了紧腰间的衣带,起身在餐桌边旁拉开椅子坐下,问道:“谁的电话,讲了这么久?”
    莫青荷说是陈寓,云央喝了点酒,越说越啰嗦。
    沈培楠皱了皱眉,随口道:“陈先生最近跟一位姓白的舞女打得火热,我晌午约戴先生见面,还撞见他们在一起吃饭,难怪你那位师弟心里不痛快。”说罢招呼老刘倒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呷了一口,道:“没想到杭云央这么个人,对陈先生倒是真心。”
    莫青荷拈着汤勺盛牛骨汤,闻言手一松,勺子当啷一声滑进了汤盆里。
    沈培楠见他面色有变,补充道:“你别跑去告密,那位白小姐和日本人关系很好,专跑航运走私,我瞧着陈先生与她结交,大约只是生意问题。”
    莫青荷噗嗤一声笑了,用餐巾擦了擦手,道:“用不着我告密,他心里有数。你们打着应酬的名号,一个接一个的跟戏子演员闹绯闻,我们呢,在公众面前总要做出高不可攀或者清白自守的样子,实际上,自然是要跟尽量多的人周旋,否则哪里负担起大笔的生活开销?云央不是那么死心眼的人。”
    沈培楠听他说话,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在交际场上,能找到一位长期的冤大头是很不容易的,更别提所谓的忠贞和长久,现在密斯特陈把他当成心头肉,又养得起他,云央倒好像很不快乐。”他叹了口气,望着窗外晃动的树影,摇头道:“我真不明白他了。”
    沈培楠听到“冤大头”三个字,表情一僵,把餐叉当啷一声扔在盘子里,冷着脸道:“莫青荷,我为你淋了一天的雨,你说这些,你是打算气死我作为回报吗?”
    莫青荷跟他面对面坐着,说了句别闹,接着放下刀叉,十指交叉,忧郁的支着下巴。
    这个动作是沈培楠在思索时常用的,被他借了来,有些装老成的意味。
    沈培楠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黑,莫青荷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顾及对方的想法,叹道:“我在想,出卖色相的感情是不长久的,尤其当两个人之间地位相差悬殊,其中一方少了牵制,就更谈不上忠贞。所以无论眼下关系如何,都要保持人格的独立,这样,即便感情最后破裂了,也没有损失太多。”
    沈培楠忍无可忍,把盘子往前一推,绕过餐桌,大步朝莫青荷走来,边走边咬牙切齿道:“这又是你在学校学的新玩意?你给我听好了,老子花大价钱养着你,你就是老子的私有财产,再放这种狗屁,小心我一顿鞭子抽死你!”
    吱嘎一声,沈培楠把莫青荷连人带椅子拖了出来,两手从他腋下伸过去,拎麻袋似的把他往上提,冷不丁按在他腰眼上,莫青荷啊的叫了一声,一边笑一边喘气,转身勾着沈培楠的脖子,就势往他身上一跳,两条腿夹着他的腰。沈培楠托着莫青荷的屁股,不解气的在他的臀上拍了一巴掌,低头与他亲吻起来。
    老刘取水果回来,看见这一幕,嗨嗨的笑着退到一旁。
    两人正亲的尽兴,二楼走廊传来叮铃铃一阵响,清脆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夜晚的寂静。
    沈培楠放下莫青荷,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老刘上楼应答,回来时表情不太自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骨节牵动的喀吧细响,莫青荷望着沈培楠交叉的十指和手背暴起的青筋,心说没有一件好事是可以长久的,这一晚上难得的清净,还是到了头。
    电话是沈培楠所属的战区司令部直接打来的,转达了一个消息,日本军方不知从何处得来新的情报,要派专员重新调查当日藤原中将和川田中佐遇刺身亡一事,丝毫没有过问沈培楠是否应允,私自决定要在明天上午登门拜访,而那位所谓的特派员,竟然嚣张到连姓名都不肯留。
    沈培楠越听脸色越难看,等老刘转述完具体时间,咣当一声,一拳硬生生砸在桌上:“共党策划的暗杀,让日本人去找赤党算账!都打死正好,找老子有屁用?你告诉他们,狗急了也会跳墙,不要欺人太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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