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荷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睡眼朦胧的往旁边摸索,发现沈培楠已经不见了,只剩一只被压扁的羽绒枕头,卧房的窗帘被紧紧合拢,扯着窗帘哗的一拉,明亮的阳光让他一时睁不开眼睛。
    外面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天空湛蓝,微风清凉,卷着连日雨水的潮湿腥气扑鼻而来,莫青荷挪动身体,发现全身的肌肉都在甜蜜的疼痛着,回想昨夜的画面,禁不住浮现出餍足的笑容,把沈培楠的枕头抱在怀里,闻着上面残留的味道,思绪飘出去老远。
    清晨没有人过来吩咐,说明沈培楠忙着公事,没空与他一起享用早饭了,莫青荷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一身宝蓝色细丝花绫长袍,套了一件白绸缎马甲,沿着二楼走廊,若有所思的往卧房走。
    他心里存着一点旧派人的迷信思想,觉得一些古怪而细小的变化,往往是大事来临的征兆,譬如今天早晨他洗澡时,刚刚打了满头的法国香波,突然发现手上的戒指掉了,他闭着眼睛摸索好久,才在浴缸的角落找到了它。
    戒指是俄国商店买的,特意让西崽记下手指尺寸,定做的丝毫不错,平时连自己脱下都要花费好大力气,莫青荷站在妆镜前,盯着手心的那点寒光,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老刘听见动静,将预备好的早饭端出来,一盘蟹壳黄烧饼和饮冰斋的酸梅汤,莫青荷胡乱塞了几口就要下楼,老刘突然叫住他,支支吾吾道:“莫老板,师座正发火呢,您一会儿见了他,说话千万小心点。”
    莫青荷停下脚步,回头笑道:“那我得去瞧瞧,看大清早的他发什么脾气。”
    他见老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摆了摆手道:“我胡说的,谁闲得没事去惹那火药桶。”说完扶着栏杆,轻轻巧巧的跑下楼梯。
    公馆一楼的大客厅充满阳光,一盆生长茂盛的兰草被挪到茶几正中,沈培楠翘着二郎腿,一身戎装坐在沙发里,端着一只白瓷茶盏,往里轻轻吹气,一副生人勿近的阴沉神态,却抬着眼睛,从茶盏上方,挑衅般盯着对面的人。
    一张长茶几的一侧,穿白色和服的东洋青年笑容优雅,温声说着什么,他的日本话说得相当悦耳,为了让对方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刻意放慢语速,时不时微笑着点点头,显得很有礼貌。
    莫青荷走过楼梯旋转处,停步调整表情,原本还是一张带着没睡饱的呆怔的脸,一低头,再一抬头,换上一副标准社交所用的柔婉笑容,趁着没有正式投入战斗,他回想起上次在家接待日本人的情景,暗自苦笑了一下。
    他迈下最后几级台阶,轻轻袅袅的穿过客厅,沈培楠和来客听见脚步声,一起抬头望着他,待看清了那名客人的脸,莫青荷猛的停住了步子,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者竟然是老五,前来调查刺杀藤原中将一事的调查者,竟然是当日在雅音会馆,亲自执行暗杀任务,并且早该死了的赵老五!
    莫青荷张大了嘴,却见老五站了起来,冲他倾了倾身子,一边微笑,一边用呆板的中文问候道:“在下水谷玖一,莫老板,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莫青荷把惊讶和不解的目光投向沈培楠,却见沈培楠动也不动,坐在沙发上,抬头朝他微微一扫,眼神有如一柄利剑,冷而尖锐的刺透了他。
    61、你在撒谎,问题是,你为什么要撒谎?
    莫青荷站在原地愣神,沈培楠把茶盏往桌面轻轻磕了一下,咚的一声,被这声音感召,他如梦初醒一般的弄明白了,从这位文雅的客人蹩脚的中国话和完全陌生的嗓音来判断,这不是雅音会馆里乔装过的赵老五,而是被老五宣称早已经死了的那位,真正的藤原中将的近身护卫——水谷玖一!
    他不是已经被老五做掉了么?怎么还活着,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莫青荷的头脑一团乱麻,止不住用眼神去瞟沈培楠,但对方并没有给予任何回应。他只好咽了口口水,尽量单纯得表现出应有的讶异,与水谷相隔几步距离,瞪大了眼睛瞧着他:“是你,是你杀了藤原和川田!你不是、你不是……你没有死?”
    水谷像在欣赏一幅美丽的风景画,把莫青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自行坐回原位,微笑道:“莫老板还不知道吗,刺杀藤原将军的并不是我,而是一名早有预谋的乔装者。不过当日的情形如何,相信沈师长与莫老板,比我要清楚的多。”
    “今天上门叨扰二位,就是要重新调查当日之事,这关系到沈师长与大日本国共同的利益,希望莫老板对于所知道的情况,不要有所隐瞒。”
    他的话说得慢而吃力,表情却一直笑眯眯的,莫青荷被他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不自在,拣了个不用与他对视的位置坐下,点头笑道:“您尽管问,知无不言。”
    水谷笑了笑,转头和沈培楠用日本话进行刚才的交谈,莫青荷规矩的坐着,沙发后传来喵呜一声撒娇似的猫叫,小黄猫探出脑袋,娇柔作态的转了一圈,扒着沙发的紫绒垫子,一弓身跳到莫青荷身边,先试探性的用爪子拍了拍他,接着一蹬后腿,跳到他的膝上,舒舒服服的把身子团成一小团儿。
    它的身体毛绒绒热乎乎的,像一颗小小的定心丸,压在腿上很有些分量,莫青荷用手指摸弄着它的耳朵,强迫自己维持冷静。
    他熟悉外交的规律,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每一句话,都伴随着情报系统的风起云涌,而在未弄清对方的底细之前,所有过激的反应都可能把自己推向不能掌控的境地。他回想着昨夜沈培楠的嘱咐,从糖果碟子里摸出一粒薄荷糖塞进嘴里,转头迎着格子窗外冰冷却明亮的阳光,觉得满嘴都是清凉的甜味。
    水谷似乎打定主意要与他们两人分别交流,谈话暂时没有他发言的余地,老刘端来一盘切成小块的水果,莫青荷瞥见沈培楠的茶杯见了底,便把小黄猫拎到一旁,提起茶壶上前倒水。
    他今天是完全的中式打扮,头发蓬松而清洁,挽起雪白的马蹄袖,露出白皙的手腕,十根手指的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很是乖巧可人。
    “莫老板。”水谷停下与沈培楠的攀谈,突然换了中文,“天桥有一位会变脸的奇人,被人称为赵老五,前段时间突然失踪了,不知道莫老板认不认识?”
    莫青荷一怔,翘起兰花指按着壶盖,背对着他,不动声色的笑道:“这名字有点耳熟,不过,不论在天桥耍把式唱戏算命还是卖膏药的,凡是混出过名气的,我听着都耳熟。怎么水谷先生有兴趣?”他回头抛了个媚眼:“四九城里好玩的东西多得是,找他做什么,您要是今儿没事,我请您和师座去听相声。”
    水谷玖一的笑容突然一变,加重了语气道:“恐怕不仅是耳熟,莫青荷,我正与沈师长商量这件事,你用不着演戏,我不相信你雇佣人,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噢对,那也许并不是你,也许是你师兄。”他慢慢的吸了口气,转向沈培楠,微笑着说:“我在日本就对沈师长的城府有所耳闻,也许您留着这名共党的特务,是想放长线钓大鱼,那么我所说的话,实在是冒昧了。”
    莫青荷没想到他直接发难,心里咯噔一声,好似打翻了一碗滚烫的蜡油,他不由自主的握紧茶壶的把手,脸上仍微笑着,头也不抬的说:“水谷先生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我跟师兄共同参与了一起谋杀么,我们是正经唱戏的人,这话未免太荒谬了。”
    水谷一挑眉毛,叉起一块苹果送进嘴里,咬得咔嚓卡擦响,他生了一张秀美的容长脸,笑容儒雅,眼睛却没有温度,面相透出一股独特的阴狠。
    “噢?莫老板不承认?”
    莫青荷拎着茶壶,直了直腰,声音冷冽而坚定:“水谷先生,你没有死,我和沈哥都很庆幸,但你真以为这里是大日本皇军的军营,可以由得你张嘴就说胡话?”
    这句话带了威胁的意味,没有人搭腔,客厅在一刹那变得相当安静,莫青荷沉默着,他听到背后传来水谷咬苹果的声音,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小莫。”
    “小莫!”沈培楠蹙起眉头,见他没有反应,一把按住他的手,道:“仔细,别烫着。”
    莫青荷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只顾着倒水,那水满了杯面,浅浅的往外溢着,桌上已经汪了一大滩水,快流到桌沿去了。
    他急忙放下提壶,转身叫下人来擦拭桌面,沈培楠把他拉到跟前,握着他的手,翻来覆去的检查有没有烫伤。水谷玖一注视着他们,终于丧失了耐心,正色道:“莫老板显然没有明白,我并不是在暗示,我是在指证……”
    “闭嘴。”沈培楠一抬眼睛,“看一看你的军衔,我这里,没有你说话的资格。”他把莫青荷拨到一旁,往前倾着身子,帽檐压的很低,两道冰冷的目光盯住水谷玖一:“你现在是谁养的狗我不知道,但一大早跑来说这些废话,你真当老子是开佛堂的善男信女?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要谈军事上的事,先派一位够格的人来,要议论我身边的人……”他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但还没等气氛有任何缓和,突然沉下脸,闷雷似的吼了出来:“有一个算一个,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
    水谷被这一声雷公吼吓得往后缩了缩,沈培楠猛的一拍桌子,冲门外喊道:“来人!”
    话音刚落,一阵大皮靴踏过地砖的纷乱响声,客厅的大门突然被撞开,两排荷枪实弹的士兵冲了进来,门里门外几十支枪管对着水谷玖一!水谷在原地站着,白净的面皮霎时一片紫涨,他没想到沈培楠的态度强硬到这种程度,更从未在支那遭此怠慢,感到羞怒极了。
    沈培楠翘着二郎腿,往后一倚,淡淡道:“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慢走,不送。”
    水谷吸了一口气,胸中有一股怒气在横冲直撞,逼的他要失去了理智,但他不敢真的放肆,他深知对沈培楠这样不讲理的硬茬,示威只会威胁到自己的人身安全,只有冷静,冷静的思考,才能赢得主动权。他回头望着沈培楠和站在他身旁的莫青荷,按捺着恼怒的情绪,恢复了礼貌的笑容。
    “沈师长,我还有最后几句话,说完了就走。”他转过身,慢慢的组织言辞,笑道:“雅音会馆集会的时间和地点在前一天才确定,就算有人走漏风声,一天之内,共党怎么能策划如此周密的暗杀?而且,那位乔装的‘我’,根据调查,只是一位拿钱办事、一直行踪不定的杀手,并没有党派关系。如果不是共党通过某些渠道,提前知晓了藤原中将要来华的消息,怎么有时间联络到他?”
    “最为合理的解释,就是沈师长身边出了内鬼,早在藤原中将决定来华时,这里的暗杀活动就已经在悄悄准备了!”
    “当日我在雅音会馆遇刺,闭气装死才逃过一劫,后来一直在天津养伤,两个月前,我回到北平,在西山乱葬岗找到了那位乔装者的尸体。”
    沈培楠一直阴沉着脸,对他的话相当不屑,但听到这里,不由轻轻抬了抬眼皮。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水谷看在眼里,他心平气和的往前走了两步,在沙发落座,温温笑着:“尸体是不会说谎话的,那是一位精通易容术的高手。后来,我费尽力气打听到了一个叫赵老五的人,又找到了他的居所,但邻居告诉我,藤原中将被暗杀那天之后,他就失踪了。”
    “当时我还不能确定,老五是否是那位易容者,但就在藤原中将遭到暗杀前夕,有人看见莫青荷和莫柳初在颐和园见面,当天晚上,有位客人秘密去了赵老五的家,却被路过的街坊认了出来,莫老板一定知道,那名客人正是你的师兄,北平城的红角儿莫柳初。”
    他的一番话夹杂着日语和不通顺的文法,大家听得云里雾里,但当最后一句话说出口,不仅沈培楠猛然抬起了头,就连门口的士兵也一片哗然,一起转过脸,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盯住了莫青荷。
    莫青荷的额头渗出冷汗,他怎么都没想到,柳初竟然会大意到亲自去找赵老五,而自己一直隐匿的身份,因为这样一个浅显的错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一点余地都不留!
    他站在沈培楠身后,身不由己的扶住了他的肩膀,想要汲取一点力量,但沈培楠拂开了他的手,轻轻道:“宝贝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给我一个说法。”
    莫青荷盯着他领口的一枚金色纽扣,指尖开始发颤,在这场对峙中,他第一次感到了无措和恐慌,他意识到,这个水谷有备而来,也许就在同一时刻,柳初已经遭到了控制。但莫青荷明白,他是整条联络线的核心,一旦他出现问题,柳初,李沫生,李沫生的上线,北平的地下组织,所有人都会遭到国民党和日本人的联合疯狂搜捕,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能乱了方寸。
    “刘叔。”他把目光投向一直在旁边垂首等待的老刘,平静道:“天凉了,总觉得冷,去帮我把房里的皮毛坎肩取来。”
    老刘没想到他提出这个要求,暧暧的答应着,亲自跑了一趟,抱来一条雪白的银狐坎肩,抖开了拎在手里,莫青荷慢悠悠的穿衣裳,微仰着头,十根细长的手指陷在柔软的皮毛里,全身香喷喷的。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兔儿爷,也是这家的半个主人,等系好最后一枚纽扣,他突然寒了脸色,容不得别人在面前撒野了。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拖延,他已经把局势重新梳理了一遍,心里有了数,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款款绕出来,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翘起二郎腿,道:“水谷先生,我问你一句话,我师兄现在是不是已经在你们日本人手里了?”
    水谷玖一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并没有正面回答。
    莫青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冷笑一声:“我明白了,您大清早的跑到我家里,不是着想调查什么,是断爷们的活路来了。”
    “过奖。”水谷不愿意跟他对视,低头看见那只小黄猫正蹲在自己脚边,专心的用舌头梳理毛发,他把猫儿抱了起来,那柔软的身体悬在半空,挣扎了两下,伏在水谷膝头,却警觉的瞪圆了眼睛,注意着对面主人的动静。
    水谷抚摸着小猫,道:“我们与沈师长是盟友,我有责任提醒他不要被蒙蔽。”
    莫青荷看着小黄猫被他摆弄,感到心疼极了,但自己又不能露怯去讨要一只猫,只好装作没看见,继续说道:“师座呢,一向是主张忠于党国,也亲近你们日本国的,我要真是共党,不用你们说话,他会立刻要我的命。”
    “您说的这位赵老五,我仔细想了想,我和师兄小时候仿佛还真认识他,记不清楚了。您说我和柳初见面,那是常事。至于见完面他找了谁,那是人家的私事,跟我没关系,要是他见完我立刻去胭脂胡同睡婊子,难道也是我逼着人家卖的身不成?”
    他慢条斯理的说着话,把在场的士兵都逗笑了,他自己的表情却很严肃,道:“都是老行当的人,互相往来再正常不过,您要是还怀疑,大可把我师兄带到这里,两个一起审,当然,还得问问沈哥的意思。”他对莫柳初是百分之一百的信任,说完便回头看着沈培楠,露出邀功似的甜蜜笑容,沈培楠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没有做出任何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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